第15章 掉馬進行時(二)
裴衍在寂靜的巷子裏站了許久,喚張申去請了京中有名的婦科聖手-張娘子。
張娘子四十歲許,同裴衍去到南城客棧時,正好碰見那位嬌媚的小夫人攜了婢女的手歸來。
她從醫二十幾年,經手的姑娘婦人不計其數,早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瞧了一眼便斷定,這夫人還是個處子。
裴衍背着手,聲音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寒,問:“張娘子可敢保證?”
“自然,這點事老身還是敢打保票的。”張娘子拍着胸脯,一副篤定的姿态。
裴衍沒作聲,只擺擺手讓張申賞了銀子。
他躊躇了幾瞬,腳步有些沉,去堂下帶了瓶醉花陰,進了客房。
媚生正用晚食,見了人欠了欠身,也不多言。
裴衍瞧着燈下這張嬌媚的臉,總覺得瞧不真切,這副嬌憨的明媚下到底藏了張怎樣的面皮?
他不動聲色的坐了,将绹索龍紋壺往桌上一放,道:“嘗嘗這果子飲。”
揚州的果子飲乃是鮮果取汁,冰鎮而成,很是爽口。
媚生只當他帶來的是此物,當即取了個白瓷盞,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下。
“這京中的果子飲倒是比揚州的醇厚一些。”她喝的甚是滿足,說完又斟了一杯,細細品味。
這醉花陰乃取西域漿果釀造而成,滋味雖甘醇清甜,卻後勁頗大。
媚生飲下兩盞,一張小臉兒便染了桃花色,眼兒霧蒙蒙,身子也益發軟糯,醺然之态畢現。
正雲裏霧裏,忽聽裴衍道:“林媚生,鹿鳴宴那日,你在我臨行前的茶水裏下了醉仙草。”
Advertisement
他聲音冷清,語氣裏是不容辯駁的篤定。
媚生歪着小腦袋想了一瞬,極是誠懇的點點頭。
裴衍自嘲的勾了勾唇角,想起她明媚的笑,凄楚的淚,一時竟不能辨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由啞着嗓子問了句:“林媚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你對我可有過真情?”
真情?媚生有些迷茫,細細咀嚼這兩個字,也不能體會這其中奧義。
她從小小一團起,便跟着樹妖婆婆晃蕩,沒人教過她,真情是何物。
裴衍瞧着她迷惑而苦惱的神色,心裏止不住的發寒,低低問了句:“既無真情,你緣何執意留在我身邊?”
“自然是要抱大腿啊。”
媚生覺着自己真是識時務的俊傑,不禁揚起小臉兒,頗得意道:“你日後可是權傾朝野的首輔,抱緊這粗大腿,自然有享不盡的世間繁華。”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裴衍咬住後槽牙,壓下心裏一股股的憤怒。
不對,她又緣何知道自己會是日後的首輔?
裴衍自斟了一杯醉花陰,一飲而下,瞧着她迷蒙的眼,問:“你又如何篤定,這一介書生,會是日後的首輔?”
“我呀,我知道的可多了。”
她一臉得意,小手兒勾一勾,附在裴衍耳邊道:“我還知道當今聖上有隐疾,是生不出子嗣的,現下雖看着強健,卻已是強弩之末,等明年一去,你只需扶太上位,便能只手遮天了。”
這短短兩句話,卻在裴衍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殷臻戰場上傷了根本,再不能有子嗣,只此事,天下間,也只他與殷臻清楚,再無旁人。
現下殷臻多年累積的內傷也确實愈發厲害,他當初願意出仕,也是考慮到這層原因,要助他穩住這江山。
只這些宮廷秘辛,她一個揚州少女又如何得知?
他不信鬼神,可這一遭,竟有些隐隐不安起來,壓着嗓子問了句:“你又如何得知?”
媚生眨眨眼,笑的狡黠而天真:“我可是下凡歷劫的仙女,如何不知?”
裴衍還要再問,卻見她倚在榻上,已酣然睡去。
他瞧着那恬靜睡顏,既驚又怒,閉了閉眼,悉數壓下,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清冷,擡腳出了門。
馬車未回宅子,直接去了城郊的寒山寺。
寒山寺方丈-寂空大師正打坐,見了來人,并不起身,只微微颔首,道:“施主不必多言,有些天機也不是小僧能窺視的。只一點......”
寂空頓了頓,望着袅袅的香火,眼神放空:“這凡人的軀殼,來了位與這軀殼頗有淵源的神識,是原來的姑娘,也不是原來的姑娘。總歸無甚惡意,紅塵裏歷個劫,自會歸去。”
紅塵裏歷個劫,自會歸去?裴衍嘴角擒了冷寒笑意,忽而将手中的佛珠捏了粉碎。
這人間,還由不得旁人說了算,既招惹了他,便休想歸去!
......
媚生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睜開眼,便見啊霧一臉愁苦的嘆氣。
見她醒轉,急得跺腳,帶了哭腔道:“姑娘,你怎得喝了酒,這嘴就沒個把門!你說說你,都說了些什麽!這下好了,怕是要吃大苦頭了!”
她昨日急的不行,偏偏被裴衍的小厮摁在了門外,做聲不得。
媚生打了個激靈,昏沉的腦子忽而清明異常。昨日醉後種種,在腦子裏清晰的過了一遍。
她這人,別的本事或許不太行,但醉酒卻是第一流。
不但易醉,醉了便藏不住話,絕說不了半句慌。
厲害的是,等酒醒了,她還能清晰的記起昏沉時說的每一個詞句,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如何犯蠢的。
她痛苦的低吟一聲,将臉埋在了枕被裏,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啊霧,全完了!”心頭血取不到了,天界也回不去了,要在這凡間一世世輪回!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門已被敲開。
張申站在門邊,嘆了口氣,放下裴衍蓋了印章的合離書,道:“大人讓我送這個來,想問夫人一句,可還有旁的話要說?”
媚生欲哭無淚,一句話也說不出。
還能說啥,自揭老底揭的明明白白,依着裴衍這樣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回去了不扒她一層皮才怪!
張申便嘆息着離去了。
回了府,裴衍正看公文,頭也不擡,問:“可有話說?”
張申撓撓頭,不知家主問的是哪一出,正想着如何回話,聽書案後的人不耐的敲了下桌面,補了句:“林媚生見了合離書,可有話帶來?”
張申搖搖頭,恭恭敬敬的回了個“無”。
裴衍皺了眉,想起在揚州時,他要媚生簽合離的文書,她百般不願,死皮賴臉的不走,這次竟這般痛快。不由冷哼一聲,心道,看來是有了銀子傍身,底氣也足了。
可他偏不能讓她如願!想走的這樣灑脫,門都沒有!
......
南城客棧裏,媚生生無可戀的躺了一天。
第二日一早,終于打起了精神。她收拾了下包裹,細細數了下手上的銀子,準備先去租個宅院,落下腳再說。
心頭血取不到,這一世的日子也總得過。
她與啊霧去尋了個房伢子,轉了半天也沒個合适的,不是房租太貴,便是破敗髒亂,亦或是地腳偏僻,不甚安全。
看着天漸漸黑透,本已不抱希望,卻在一處幽靜胡同,尋到一處獨門小宅,裏面一方天井,一間正房,雖局促卻也幹淨清幽,便立時定了下來。
兩人裏裏外外打掃一番,算是暫時有了落腳地。
媚生掂量着日漸扁下去的錢袋子,謀劃起了日後營生,這京中貴人多,想來這上等的桃花脂定是不愁賣,便打定了主意,要盤個鋪子,做這脂粉生意。
第二日一早,媚生便遣啊霧去将錢莊的銀票兌換了,好尋個鋪子去,卻不妨迎來當頭一棒。
啊霧哭哭啼啼的回來,只道路上遇上了劫匪,搶了銀子便走,只給自己留了點散碎銀子。
兩人急急去官府報了官,卻連京兆尹的面也未見到,便被敷衍了回來。
媚生一連愁悶了好幾日,忽而瞟見了那日裴衍送的碧玺手串,總算是露出了笑顏。
她拿去當了三十兩銀子,連着手頭上的,湊了三十五兩,便開始四處尋鋪子。
一時租不到可心的,便仍舊先去訪市賣些石榴紅及花露。
這日出攤沒多久,花露還未賣出幾瓶,卻引來越來越多的人駐足。
起初是瞧着她口脂鮮豔,上前詢問的婦人。
到了後來,卻擠了越來越多的男子,站在街角上,瞧見了那嬌嬌俏俏的人兒,便挪不動腿了。
有個清秀的錦衣書生,一張臉漲紅了,忽而走上前來,将剩餘的幾瓶花露口脂悉數買了下來,也不敢擡頭,只瞧着她柔嫩的手,道:“姑娘身子嬌弱,不該受這風吹日曬。小生.....小生乃城西王員外家的長子,往後姑娘但凡做了花露口脂,悉數送往王家便是了。”
猶豫了一瞬,又将幾瓶口脂捧了上來,結結巴巴道:“姑娘.....姑娘容顏嬌媚,這口脂最趁你的顏色,今日......今日便當小生送你了,早些歸家吧,一會日頭要毒了,萬萬曬不得。”
媚生愣了一瞬,未料這文質書生如此直白,正不知如何開口,忽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将那送過來的瓷瓶一擋,呼啦啦碎了一地。
媚生擡眼,不期然撞進一雙寒潭般的眼,不是旁人,卻是裴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