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便是之前因為高興沒顧上多想,現在賈瑚這麽一提,也難免疑心。

而且——賈家打發人來送信,說的是張氏已經生了二公子。

照說,女子臨盆在即,若是娘家相隔不遠,是在孩子出生前打發人送信,娘家送催生禮的。為何榮國府要等着張氏平安産子才送信,這裏面難道有什麽隐情?

張太太婆媳是體面人,沒有當場擺臉子。但是整個屋子安靜得落針可聞,賈母輕咳了一聲,一把拉過賈瑚,憐愛的揉了揉賈瑚的頭發:“瑚兒金貴,那些粗魯的下人懂什麽救人,別反而傷着了你。”

又轉頭對張太太說:“童言無忌,親家母別多想。咱們家縱使有幾個南邊兒來的下人,也從不進內院伺候。也不知道真懂還是假懂救治落水的人,笨手笨腳的,誰敢讓他們碰瑚兒?”

張太太本就是有涵養的,加之張萱還要在賈家過日子,沒打算當場翻臉,淡淡的接了一聲:“這話雖然有理,但是瑚兒怎麽落水的,還是要細查為是。別因一時高興,疏忽了歹人,日後又要興風作浪。”

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講究打斷胳膊往袖子了藏,張太太覺得自己讓步了,王氏卻覺得大庭廣衆之下,張太太這樣的敲打已經算是重話了。疏忽了歹人?誰是歹人?

在座的都是貴族女子,誰都聽過大宅陰私,便是為了防人,連未說親的賈敏都受過這方面的教育。

王氏和張氏是妯娌,張氏原本是管家奶奶,這一胎因懷相不好,賈母就讓張氏安心養胎為由,讓王氏暫時代為掌家。王氏掌家的時候出了歹人要害嫂子侄子的性命,這是什麽話?

王氏出身伯爵府,心氣高傲。但是表面名聲卻養得好,端方有賢名,賈母時常誇兩個兒媳婦一個知書識禮,一個菩薩心腸。有好名聲就是好啊,就算有人說王氏要害人,也有人不信吶。

加之王氏又有家族支持,并無懼色,不卑不亢的回道:“我這就将瑚兒落水時身邊伺候的人都叫來問清楚,也好讓大親家太太放心。”

頓時,房裏就有了劍拔弩張的意味。

賈瑚卻把目光移到了王氏的雙臂上。王氏袖子中捏緊了的拳頭衆人看不見,但是前世辦了一輩子案的賈瑚卻能從王氏僵硬的肢體動作判斷王氏內心并不如表面表現得那樣平靜。

賈母先是數落了王氏一頓:“老二家的也是胡鬧,親家太太是長輩,有你這樣頂撞長輩的?”

王氏垂首不語。

然後再笑臉對張太太道:“親家擔心不無道理,正巧今日親家來了,不妨問問今日在瑚兒身邊伺候的人是怎麽回事。我們做長輩的,都是為了兒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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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自己斥責過王氏,既是護着王氏,也是給了張家臺階下,張太太不好再緊追不舍,便同意了。

賈瑚這次落水的事很蹊跷。

張氏是個細心的人,這一胎懷相又不好,各方面都格外注意。賈瑚不管走到哪裏,身邊從來沒有少了人的。

比如今天,賈瑚身邊就跟着一個奶嬷嬷,兩個大丫鬟,而且三個人都是張氏自己挑的。

賈瑚是自己摘荷花掉進水裏,立刻便救起來了,雖然昏迷了片刻,也是自己醒轉了,沒有什麽蹊跷的地方。

賈瑚旁聽了幾個下人回話的全過程,憑着前世審案無數的經驗,賈瑚判斷兩個丫鬟、一個奶嬷嬷都沒有說謊。

那麽,原身的落水的過程,起碼賈瑚也挑不出蹊跷。

張太太聽完,臉上并沒有什麽變化,心中卻略放心了一些,看來賈瑚落水只是一樁意外,并無陰私。

賈母趁機打了圓場,又對張太太說:“老大媳婦是咱們家的功臣,這一胎又着實辛苦,親家放心,不但沒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給她委屈受,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若是有一點子不好,我第一個打他!”

客套完,賈母就帶着王氏、賈敏一行走了。張氏的娘家人來探望,總要給張氏母子留些說體己話的時間。

千不該萬不該,賈瑚不該将自己沒得到及時救治的事挑明。若是這個時候賈母再不給張家母女單獨相處的時間,倒顯得心虛了。

然而這事兒能怪賈瑚嗎?他才五歲!

賈母前腳帶着人走,後腳張氏就屏退了身邊的人,低聲對張太太道:“娘,我估摸着瑚兒說得有道理。若非瑚兒自己争氣醒轉了,跑到産房外叫醒我,女兒怕是再也見不着娘了。”說着眼淚就掉下來了。

張太太吓了一跳:“可不能說那些不吉利的話!”但是心中卻後怕不已,忍不住聽張氏将話說完。

張氏精神不好,聲音很低,語速也很慢,但她文采出衆,寥寥幾句,将當時的兇險形容得讓人身臨其境,在一旁的張氏之嫂沈氏也聽得一身冷汗。

張氏末了道:“我是瑚兒從鬼門關裏拉回來的。瑚兒醒轉再慢些,或是瑚兒被留在東大院沐浴更衣了再來,現在瑚兒和老二都成沒娘的孩子了。”

張太太一聽就動了大氣:“難怪你婆婆不敢打發人送信讓送催生禮,敢情是怕你們母子有個萬一,不好交代,就這麽拖着!哼!我回去必跟你父親好好說說。”

又拉着張萱的手安撫:“萱兒你只管好好養着,瑚兒雖是年幼冒失,這件事喊開之後他們反而要将你供起來。那王氏平時瞧着還好,名聲也好,難道竟是這樣的人?”

張萱沉思片刻,“不是說前兒王子騰還在讨好父親麽?我估摸她沒那麽大膽子,瑚兒落水的事也确實沒有人為的痕跡。我估摸只是瑚兒落水之後,她趁機生了不好的心思,舍近求遠去請太醫。不管瑚兒好是沒好,算不到她頭上。”

張太太又問賈瑚記不記得落水的事。

現在的賈瑚都已經不是當初的賈瑚了,自然是什麽都不知道。

但是賈瑚心中也滿是疑團:如果前世賈瑚也是這般落水,照理說落水的時間短,不至于溺亡的。那為何前世賈瑚和張氏都死了?

而另一邊,王氏跟着賈母回了榮慶堂,便再也忍不住了。

賈母打發了屋裏的人,安撫王氏說:“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這次受了委屈,難為你了。”

王氏不會在張家婆媳面前撒潑,破壞自己的好名聲,也不會絲毫示弱讓張家得意。現在卻忍不住了,流淚道:“我恨不得将心挖出來給太太看看,自嫂子懷孕以來,我哪一件事不是盡心盡力,沒得來一句好就算了,現在遭受這樣的不白之冤。若不,這庫房的鑰匙和對牌我還是交給太太,也讓嫂子去疑。”

賈母少不得又安慰了王氏一番:“好孩子,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再說,瑚兒一句無心之失,他才多大,你做長輩的何必跟他計較?”

王氏又忍不住道:“不是媳婦挑撥,實在是因為瑚兒小,說出這些話才讓人心驚。”

是心驚啊,這麽小的孩子,誰教他的呢?

張氏出身好,父親是當朝張大學士,桃李滿天下。賈家有棄武從文的打算,賈政也在考科舉;另外王子騰雖然依舊走武将路子,但是朝中為官,不和同屬文官的都察院、戶部、吏部等打好關系,也是寸步難行。不管從哪個角度,都不能得罪張家。

因為這硬氣的背景,當初賈瑚出生時,賈母想抱養,被張氏拒絕了。因而賈瑚的教育向來是張氏自己做主。

所以王氏才覺得這話就是張氏的主意,不過是借賈瑚的口。

兩個媳婦相較,賈母也覺得王氏更合心意。論出身,張氏自然是好,王氏也是出身伯爵府,也是高門。比起來,小兒媳婦就要貼心得多。已經生了一兒一女,珠兒和元兒相繼出生,都養在自己身邊。

因而賈母也是偏向王氏的,別說王氏疑心,就是賈母都覺得王氏猜測有理。

于是也冷了臉:“我瞧着她素日雖然高傲些,倒也沒有腌臜心思,都是我素日看錯了。你放心,我心裏有數。”

又安慰了王氏一番,王氏才含淚回去洗臉。

回了自己的東小院,王氏臉上的賢惠和委屈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憤怒。在榮禧堂的時候,王氏的陪房周瑞家的一句話都不敢說,此刻回了自己的地盤,周瑞家的才安慰道:“奶奶不用擔心,這府裏到底是太太說了算。今兒既然當着張家的面問清楚了,那邊的事和咱們就再無幹系。”

這道理王氏自然懂,不然也不會去榮禧堂演那麽一出戲。穩住了賈母,也就穩住了自己在這府裏的地位。

然而王氏還是憤怒,她長這麽大,就沒受過今日這樣的委屈:“賈瑚身邊的人全是那位自己挑的,自己沒照看好孩子落了水和我有什麽相幹?妄想将髒水潑我頭上,我王家沒這麽好欺負!”

但是王氏絕口未提她在得知賈瑚落水,張氏難産之後動了那麽一絲歪心思。立刻着人守着內院不讓賈瑚身邊的人出二門,只打發人請太醫。

這舉動于公可說是擔心歹人逃脫了,處置得當;于私,就是長房的人想出去找會水的人求救都不能,王氏确然想到不将消息傳出去,這樣那些會救治落水者的外院下人就無法及時對賈瑚施救。

王家和賈家一樣都是金陵人,江南水鄉,多的是浪裏白條,王氏自然知道會水之人也多會救治落水者,只有王氏自己知道做決定那一刻,自己有一絲私心。可是賈瑚落水又不是自己推的,自己不過是不着痕跡的順水推船,怎麽能算自己的過失呢?再說,賈瑚那兔崽子不是沒死嗎?

王氏不知道的是,前世便是她這樣的處置,不但賈瑚死了,張氏也死了。而她得償所願,當上榮國府的當家太太,直到榮國府風流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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