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金彩被打得奄奄一息,其他都顧不得了,只顧着喊別打了,饒命,自己什麽都說。
然而程家兄弟實在悲憤,依舊不肯停手,用細鞭子抽得金彩皮開肉綻。
細鞭子只傷皮肉,不傷筋骨,抽在身上卻疼得鑽心。金彩涕淚橫流,盯着賈代善道:“國公爺,我錯了,您饒我一命。”
賈代善陰沉着臉,一個奴才連累了好幾個下屬的性命,就是賈代善自己也恨不得取了金彩狗命。然而理智還再,賈代善道:“給他上藥,連夜審問,若是不招殺了便是!這樣的人留着無用。”
其他人都沒說話,唯有金彩打了個寒噤,忍不住渾身顫抖。
之前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他還敢求饒。現在見了賈代善面若寒霜的臉,金彩連饒都不敢求了。之前他是深深的恐懼,現在恐懼中卻夾雜了越來越濃烈的後悔。
太後悔了,在金陵看房子,拿着月錢,白得租子,在金陵過着普通官宦人家老爺一樣的日子。因是榮國府的人,又和金陵第一等的甄家是老親,不說穿金戴銀,呼奴喚婢這方面,連被人奉承讨好的體面,也與官老爺差不多。可是展眼,為什麽就這樣了呢?
這間屋子在演武場,布置極為撿漏,除了部分刑具,也只幾套桌椅并筆墨紙硯。
衆人應是,最恨金彩的程家兄弟眼睛一瞪,都不等人發問,金彩就道:“我說,我說,我都說!”
金彩能做賈母的親信,小聰明是有的,表達能力更是一流。
現在為了活命,吓得魂飛魄散,剛開始說得磕磕絆絆的,後來倒越說越流利。
至于過程麽,其實前世季琳審過相似的類型。
無非是東北無本挖人參,到江南換絲綢,再賣到北方的大三角生意。而精彩本人,據他的供述,當然是偶得良機,有人暗中低價倒賣上等人參。
人參因是朝廷專營,上等人參一入宮廷,二入皇室宗親,三入勳貴高官府,民間就是有錢,要麽官家有人,要麽便是買走私的。像金彩這樣的人,背靠榮國府自不缺錢,好參也從主子那裏見過,但是自己卻難以得到一兩支完整的。
金彩判斷了那參為真的,有心拿下,一面讨價還價,一面和參客攀談起來。
那參客言道這些參都是老獵人從北疆偷挖出來,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運來的。又說金彩給的價格太低了,若是給高一些,日後有了好品相的東西,還來找他。這次若不是急着回北疆,這價格不可能将參讓給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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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彩一聽長久有貨源,便打起了賺差價的主意。
就這樣,金彩将參出給了廣濟堂。
廣濟堂的掌櫃見了連誇參的品相好,問金彩還有無貨源,日後有了好東西,只管送到廣濟堂來。
剛開始,金彩倒賣人參的規模并不大。和那參客一來二去熟了之後,參客又打聽哪裏有好的綢緞,想販回北邊兒再賺一回錢。否則單面賣幾支參進益有限。
于金彩而言,這不是送上門的銀子麽?榮國府和甄家多熟的交情?為了賺錢,自告奮勇去織造房拉關系,那料子,比外頭小坊的絲綢無論工藝和花色都不知道好多少。
就這樣,金彩一步步的成了倒賣人參和絲綢這等大三角走私的中間人。
賈代善聽完,只冷聲道:“你做這勾當多久了?”
“七……七年了。”金彩說了這許多的話,之前的恐懼緊張放松了些,又大着膽子求道:“老爺,奴才一時糊塗,犯下大錯,你饒了奴才這一回吧?老爺,你瞧在奴才忠于老爺,忠于太太的份上,就這一回。”
一聽到賈母,賈代善的眼皮一跳。
家中出了這許多事,賈代善也後悔了。他覺得一個男人,只管好官場的事便好,賈母好歹出身侯府,不至于一個後宅都管不好。誰知賈母用的人,什麽簍子都能捅出來。
七年,七年前前榮國公夫人已經過世,張氏剛進門也沒摸到鑰匙,正好是賈母掌管中饋的時候。而且,彼時金家才南下看房子一年。
“太太知道此事?”
金彩一句謊話都不敢說:“不,不知道。只是奴才向太太孝敬過幾回。”
至于孝敬的什麽,已經不用金彩說了。
那可是國公夫人,一府主母!上等人參是什麽樣的東西,她能不知道嗎?金彩這樣的奴才,哪裏得來這樣的東西,賈母也不聞不問就敢收!
“接着審!與你接頭的參客姓誰名誰,長相幾何?”
賈瑚早已經攤開了紙筆,準備開始畫像。
現在賈瑚已經快七歲了,年紀小些,但是從小受貴族教育的孩童,到了這個年紀,書畫方面有一定造詣的也并非沒有。賈瑚在某些領域便不用藏拙了。尤其之前已經畫過梅家莊的幾個教頭,而在場的除了金彩,沒有外人。
像無塵、秦宵也有畫像的本事,為了提高效率,幾人通過金彩的描述,一起畫。
畫完給金彩看,那一幅的哪個部位最接近,然後将最接近的部位組合起來,接着再畫。
這樣一遍一遍修正下來,原本抽象的描述很快便變得具象起來,賈瑚也覺得金彩所描述的參客越來越熟悉。
然後賈瑚按照前世的記憶畫出一個人來,只是将那人畫得年輕了不少,然後拿給金彩看。
金彩看了賈瑚手上那份畫像,又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太像了!
“你再說一遍,這人叫什麽?”賈瑚問。
金彩有些磕巴:“令,令子旺。”
金彩不見得有那個膽子說謊,可能此人是用了假名,賈瑚之所以會覺得這人眼熟,是前世見過一個與此人想象的熟人——冷子興。
冷子興是古董商人,後來與賈王氏的陪房周瑞結成了兒女親家。前世季琳查案,也查到過冷子興,這人接着販賣古董的名義,也給榮國府和甄家傳遞過不少消息。
算算年紀,看這長相,賈瑚覺得所謂令子旺,應當是冷子興的血親弟兄。
因冷子興和冷子旺并非同一人,還修改了幾回,這參客的畫像便算是完成了。
賈瑚又将畫像臨摹了幾份,賈代善交給無塵幾幅,讓無塵帶人下江南,若是能查訪到令子旺,就将人拿住。但最關鍵的還是再箅一遍,看看金陵本家有沒有違法亂紀的,有的直接扭送官府。
這一回,賈代善還和賈代化通了氣,賈代化也派了人南下,還帶了族長令牌。若是需要動用家法的,也絕不姑息。
賈瑚其實知道這次多半是追不到冷子旺了。
等吩咐妥當,賈代善重新命人給金彩上藥并送上吃食。金彩是重要人證,可不能死了。
賈母自去年被半禁足之後,連聽到賈代善的名字都會怕。
賈代善這才去了平安州幾個月,又回來了,賈母覺得渾身都繃緊了。好在賈代善一回京就忙別的去了,連面都見不着,賈母稍微放松了些。可這時候賈代善偏偏寒着一張臉回了榮禧堂,賈母瞧着就心裏發怵。
賈代善是先叫來周嬷嬷,問了自己離京這幾個月,賈母在家中都做了什麽。
先是史鼐的訂婚宴,賈母維護未來女婿,還算不錯。後來便是賈珠病重,賈母對張氏便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賈代善略聽了幾件大的就煩了,直接下令讓叫上賈母、張氏、王氏還有賈敏去一趟演武場石屋。
這幾位太太、奶奶、姑娘可從來沒去過演武場那邊。賈母和王氏更是一頭霧水,這老爺難不成是瘋了,叫女眷去那種地方做什麽?
倒是張氏和賈敏心中有些譜。
等到了地方,賈母、張氏、王氏見了金彩都吓了一跳。賈敏不認得這人,但是一眼就看出金彩受過刑。
金彩昨日招了之後,賈代善不但派人給金彩治了傷,還供應了一頓好飯菜,又讓人解了枷鎖讓其好好休息了一夜。現在金彩雖然依舊不成個人樣,卻恢複了不少。
金彩見了賈母,立刻求救道:“太太,太太我錯了,您求求老爺,我再也不敢了。”
去年賈代善整頓內宅,算得上疾風暴雨,張氏也可以封鎖了消息,南邊兒的下人只知道日後依舊是大奶奶掌家了,只以為是大奶奶生了二爺,養好了身子,順理成章的重新管理中饋,并不知道賈母已經徹底失勢。
賈母一見金彩這樣子,便知道這人又闖禍了,吓的一瑟縮。
在場四個女子,唯王氏膽子最大,面無懼色。
張氏和賈敏的政治素養高出賈母和王氏一大截,兩人隐隐有心理準備,然而依舊覺得眼前的景象太有畫面感了,內心一陣不适。
賈代善道:“原本這些場面不該讓你們來瞧。但是有些事若是不經歷,便不會有敬畏,沒有敬畏,便容易張狂招禍。敏兒,你是未出閣的姑娘,但是将來成親,你夫君也要入朝為官,這些事,你學着些沒有害處。”
賈敏原本是想往張氏後面躲的,聽父親這樣說,忙站出來應是。
賈代善才道:“太太,你可知金彩犯了什麽罪?”
金彩這才曉得太太不是來替自己求情的,老爺這是拿自己做垡子教育太太來了。
若是以前,賈母必是什麽都意識不到的。但是經歷了賈政作弊,賈代善為她剖析有可能招來的霍煥,又有賈敏這一年不厭其煩的勸慰,賈母确然進步了。
賈母仔細回憶了一下,瞪大了眼睛,問金彩:“你,你送我那些人參……”
金彩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絲希望便幻滅了。
便是覺得事不關己,臉上沒有懼色的王氏也神色微微一變。
賈代善多敏銳的人,當場便厲聲問金彩:“那些人參你還送了什麽人!”
金彩見王氏也在這裏,以為賈代善都知道了,本身也不敢再隐瞞:“我,我也送給過二奶奶兩支。”
王氏心中越發憤怒。她只在張氏懷了二胎的時候掌了一年的家,甚至鑰匙都在賈母手裏。管家奶奶得底下人孝敬原是天經地義的,得兩支人參公公還特地将人叫來說,還将金彩打成這樣給自己看,公公當真太踐踏二房了。
賈代善卻不知王氏早就記恨上了自己,依舊教導說:“史氏,王氏,你們都出身大家,應當知道人參乃是朝廷專營。一個奴才能送那樣好的人參,你們當真一點不懷疑來歷麽?”
張氏和賈敏都心下一凜。
這些事若是讓她們處理,必定收到人參那一刻便有所懷疑了。但是賈母和王氏真沒有那樣的敏感度。
史氏嗫喏片刻,“莫不是金彩除了月錢和賞錢外,又貪墨了?”
王氏心中卻不服:“奴才孝敬主子,主子只管收着便是了,不過兩支人參,若是老爺覺得我不該收,我退還到大庫便是。”
砰地一聲,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來,在場四個女眷的心也跟着一跳。
“你們四個都不是小門小戶的女子,要麽掌管過中饋,要麽日後要掌中褲。須知這一家一族,不但要男子能在外立得住門戶,內帷也不能叫人尋了間隙。這金彩不過一個南邊兒看屋子的奴才,日常也是當家太太、奶奶管着。但他竟然膽大包天,參與了走私人參的生意,這是在與朝廷争利!若是你們收到金彩送人參的時候,能夠警惕一些,當時便或是派人查訪或是将此事告知我,也能盡早發現,叫這等奴才少連累主家一些。且等着吧,不日彈劾我的折子便要遞到禦前了。”
賈代善心中頗為憋悶,榮國府再是赫赫揚揚好幾百人,能有自己幾萬大軍難以管理麽?為什麽內宅就接二連三出這樣的事!然而賈代善還是耐着性子教導家中女眷。這個世道終究是男主外、女主內的,自己也好,賈瑚也好,不能一直将精力放在內宅。
聽到賈代善被彈劾,不但賈母、張氏、賈敏盡皆吓一跳,就是王氏都重視此事起來。
賈母頓時慌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就是奴才過得體面些又有什麽?這樣的事也值得到禦前彈劾!老爺,您畢竟立過大功,皇上不會為此為難你吧?”
倒是賈敏和張氏心都揪起來了。張氏已經從張尚書那裏知道了賈政作弊的全過程,知道朝中現在已經鬥得你死我活了。而賈敏,自從發現有政治天賦之後,不但賈代善提醒過,她自己也一直在用心提高。
賈代善對于賈母這樣的素質,簡直沒法說了。閉了閉眼睛,強壓努力說:“你以為這大膽奴才只是偷摸走私百十支人參那麽簡單麽?是大批走私,甚至将賊贓送到了平安州!”
賈代善擺擺手:“你們只需記住,便是後宅也能映射前朝,也能拖累前朝便是,今日之事,誰也不許外傳。他日誰再禦下不嚴,我便做主休了誰!便是不管你們是守了長輩的孝還是膝下有子,覺不容情!你們先下去吧,将賈恩侯和賈存周叫來。”
這個社會,再彪悍的女子也怕一個‘休’字。蓋因女子一旦被休,便會牽連整個家族的名聲。只有聽到這裏,王氏臉上才流露出懼意。
作為大家長,賈代善真是操碎了心。這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需要教育。也只有賈瑚叫人省心。賈赦和賈政也被教育了一遍,賈代善才将人放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賈代善倒是沒有心慌。
只是走私人參的事,還不至于搬倒榮國府。而且對于賈代善這樣的人而言,除非徹底沒了翻盤機會,否則他永遠是遇到問題,冷靜的解決問題,不會自亂陣腳。
因而接下來,甚至因賈代善在京,林家還打發人來讨論婚事的細節。
林海與賈敏的婚事差不多是和史鼐、霍灼同時定的,那邊定親宴都請過了,這邊尚無動靜。
索性賈代善便去送了幾個日子去林家,讓林母斟酌哪個日子好,也将林海與賈敏的訂婚宴辦了。
這幾個吉日是無塵南下之前,賈代善讓其擇的。
以前有什麽大事,賈代善也擇吉,但那時候是用來安撫将士的,賈代善自己倒是覺得哪日都一樣。自知道賈瑚的奇遇後,賈代善對于玄學敬畏起來,對于擇吉也重視了。
林母也請人擇吉過,但是那邊所算的日子與無塵算的總差了那麽一兩日。這讓林母有些犯難。親兒子成親,定的又是國公爺嫡女,賈母自然極重視,擇吉請的也是清虛觀極有名的道士,但是準親家送來這份吉日應當也是慎重選過的。
賈母索性便與林海商量。
林海自然是極出色的人,不過越是能人越容易信自己而不信鬼神。出于對未來岳父的尊重,林海直接在賈代善選出的吉日中挑了一個。
而豫親王府則是接到了倒賣人參生意暴露的事,正在商議對策。
這日司徒聰入宮請安,甄貴妃打發了宮人,母子倆商議。
甄貴妃問司徒聰:“應嘉那邊可來了信?他怎麽說?你與湯長史商議過沒有?”
司徒聰道:“表哥那邊來信說人參生意确然暴露了,已經打發人北上告知北疆候。也派人送了幾十支人參到平安州,送東西到平安州的參客只知道深信自己仗了榮國公的勢,便是口供落到父皇手裏,賈代善也脫不了幹系。只是那個叫金彩的奴才逃脫了,他若不死,便能審出賈代善不是主謀,賈代善頂多落個治家不嚴的罪。這一次還是搬不倒賈代善,甚為可惜。”
司徒聰所言的表哥便是甄應嘉。
甄貴妃也覺遺憾,“賈代善已經将平安州發現有人走私人參的事上奏給你父皇,本宮覺得你父皇必要徹查。”
司徒聰道:“湯長史也覺得如此,是以湯長史建議本王不必出手,直接放出消息,自有禦史會彈劾賈代善。”
甄貴妃點頭道:“去辦吧,本宮只是覺得可惜。怎麽這樣的事,也能讓賈家先查到?皇兒,你清理一遍身邊的人,莫不是誰走漏了消息?上回科舉舞弊的事讓他和張家逃過,這次又逃過了,本宮總覺不放心。”
司徒聰應是。
很快,林家便給賈代善回了信,兩家定了辦定親宴的日子。同時林家的聘禮一擡一擡的擡過來,那可真是豐厚。
賈母見了,心中好受了些。原本賈母總覺得林海樣樣都好,就是族人單薄,殊不知林家這樣累世侯門,家中人口少,花銷也不大,積累的財富卻非常可觀。
林海與賈敏的定親宴辦得十分順遂,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就在林家、賈家辦訂婚宴前的最後一個朝會日,有人在朝會上彈劾了賈代善走私人參。這甚至讓林、賈兩家訂婚都出現了些許雜音。
之前,多少人榜下捉婿,新科探花和國公嫡女定親,也是一段佳話。但現在卻有人說豪門深似海,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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