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節
語極盡溫柔軟糯:“頻頻,你可千萬別這麽想,你待我如此好,我怎會與你生分。往後——”她嘆了一口氣,“待禀明了莊主,我便讓他跟我回杭州。德威镖局是你我姐妹二人的家,有我們在一日,定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沈歸雪幾乎肉眼不可見地笑了一下,從梅若霜手裏接過另一半文書道:“眼下我爹還沒消氣,還是我去送進去吧。”
沈德佩依舊保持着一貫的平和與威嚴,但顯然這些天被這鬧心事整得力有不逮。見是沈歸雪進來,他用手捏了捏緊蹙的眉頭,臉色仍是陰沉着,點點頭示意沈歸雪将文書放在桌上。
沈歸雪把文書放在桌上,心一橫,轉身對着沈德佩跪了下去。
“請爹爹傳我排雲掌。”她一字一句道。
沈德佩看着長身而跪的女兒,忽覺無力感如藤蔓纏遍全身,這些年來他走南闖北,壯大镖局,一步步奠定了自己和德威镖局在江湖上的地位,從未像現在一樣,覺得自己精力不逮、覺得自己逐漸走向了暮年。
他忽而覺得陌生——眼前這個大姑娘,真是自己的女兒嗎?記憶中她好像一直還是那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從小心思玲珑,很會看人眼色,就是心野,一個看不住就想溜出去東游西逛。八歲時她走丢過一次,是正月裏白承桐帶着她去看花燈,這孩子在人群裏掙脫了白承桐瞎跑,鬧得全家上下翻天覆地地找,也差點吓死他這個當爹的。後來人尋着了,他生氣,白承桐罰跪,也是這個小東西,眼淚巴巴地攥着他的衣角,将過失全攬在自己身上,求他饒過白承桐。
那時候……不是端得正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麽?
沈德佩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頻頻——”
愣了一會兒,他說:“桐兒跟梅梅當日那事,是你故意設計的吧?”
沈歸雪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你若早些告訴我,爹去找桐兒談談,或許還能補救。他不是想不通的人,你也不用白受委屈。”他嘆了一口氣,突然發覺自己不知該怎樣跟女兒說話,醞釀了許久才接着說道:“你娘在生你之前,人家都說是個男孩,那會兒我便想,這孩子以後不管習文還是習武,考狀元還是當将軍,還是接管镖局,我都一力支持他。可是生個女孩兒,我就沒了主意。爹不是嫌女孩不好,只是這女孩,天生就比男孩出路窄一些,難一些。”
他說得緩慢,說兩句停一停,好像在努力找些安慰的詞句。“你娘走得早,我也不知人家爹娘是怎麽教養姑娘的,只知道人家姑娘有的,我家姑娘也不能缺了。原想着既然姑娘家的出路少,爹就給你一鋪到底,找個如意郎君,讓你下半輩子都有所托付,沒想到你自己卻是個有想法的人。”
“江湖艱險,你一踏進來,可能此生都沒法再抽身出去,頻頻,你曉得麽?”
沈歸雪緊盯沈德佩,雙眸深處卻聚着兩點火。
“頻頻曉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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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佩站起來緩緩道:“我只演示一遍,你學好了。”
沈歸雪剛一起身,一道淩厲的掌風便劈到面前。
她急忙側身避過,第二道掌風就又追了過來,壓得她幾乎不能喘息。沈德佩以掌法聞名于江湖,“摘星”千變萬化,“排雲”綿延不絕,“開山”淩厲霸道,三招組合成一套打出去,只見千萬道掌影密不透風,将沈歸雪逼得只能狼狽躲藏。
沈德佩卻毫不留情,掌掌推到極致。二十年前,他曾在武林浩劫中與南宮霆聯手擊斃胡僧,靠的就是這套掌法。那次聯手他與南宮霆皆受重創,藥師谷的老谷主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幾次把他從命懸一線上拉回來——也得虧那時候年輕,竟被他挺了過來,而南宮霆則以一雙腿的代價,将南宮家托上了武林至尊的地位。
此後盛名奠定,地位穩固,他亦再未對人施展過全套掌法,一般像沈德佩這般高大威猛、又是練硬功夫的人,功夫總是紮實而沉重的,以千鈞之力制敵,對對手形成絕對性的壓制,但此時面對女兒,步步殺招,他的身形卻出乎意料地靈活。
沈歸雪每躲過一掌,心便兀自猛跳幾下。她以前只知自己父親厲害,卻不知到底有多厲害;她只知道父親掌法天下無敵,沒想到這剛猛之下,輕功竟也如此不凡,他力道猛而密,不大的屋子裏,除了掌風,競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當啷一聲,沈歸雪拔了劍。
她原本心存忌憚,不敢在父親面前拔劍,但很快發現,再不拔劍,可能會被自己父親一掌削死。于是長劍一抖,擺個“封”的姿勢,整個人盡力向後仰去,身體幾乎彎成一張弓,矮矮地從沈德佩橫着削過來的掌風之下讓過去。
沒等她直起身,沈德佩重拳接掌,直直向着沈歸雪胸口砸去,同時出腿橫掃下盤,沈歸雪借着“封”的餘勢,手腕翻轉,将長劍釘在地上,整個人以劍為軸,硬生生圍着劍騰空而起,半空中轉了個花。
這是一招險招,她用力之猛,長劍劍尖直接釘進地板寸許。借着長劍之力,身子在半空飛轉,解了下盤之危,但幾乎迎着沈德佩的鐵拳撞上去。若不是沈德佩最後一剎那放緩了拳速,稍稍偏離一分,那拳頭就直接怼到沈歸雪門面上了。
他在剎那間稍稍走了神。
沈歸雪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衣裳,長發利落地紮成一束。方才人以劍借力,躍起轉身,身形潇灑蹁跹,整個人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般輕巧地繞着劍飛舞,片葉不沾身。
像極了她的母親。
昔日方芸名列江南四美,風華絕代。偏偏生了女兒面容和性子都像沈德佩。沈德佩之前一直覺得甚是遺憾,頻頻沒能繼承方芸的柔美,雖然倒也不像他一樣方頭正臉,但那一模一樣生硬的下颚折角,平直突出的眉骨,尖瘦的下巴,生生讓一個小姑娘生了副清冷又倔強的男相。要不是從小嬌慣,那雙眉眼時常擺出一副撒嬌派頭,乍一看上去,倒像是個苦大仇深的薄命相。
然而方才這白衣飄動,靈動綽約,不是方芸的女兒,又能是誰呢?
就這麽一瞬間的走神,眼見拳頭已到了沈歸雪面前,沈德佩生生偏過一分,擦着她的臉頰過去。
兩人同時收手站定,沈歸雪的頰邊被拳風刮到,瞬間紅了一片,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沈德佩手往後一擺,哼了一聲:“這些年跟着莫輕寒學,都學了些什麽?回去好好練吧,還差得很遠。”
杜瑾小哥哥
沈歸雪驚魂未定,臉頰還微微發着燙,腫了起來。讪讪地道了聲“是”。她原本覺得自己最近長進不少,連莫輕寒也誇獎過,沒想到父親一出手,還是被全方位壓着打,不禁有些氣餒。
沈德佩看在眼裏,滿心的憐愛幾乎要溢出來,臉上卻仍是淡淡的,出言安慰道:“輕功倒還像話,沒堕了你外祖和你娘的名聲。練劍需得練心,心志不堅定,劍意便是浮的。”
正說間,沈三爺敲門而入。一進來先愣了,只見沈歸雪站在當地,臉紅腫了一塊,鬓邊頭發都散下來幾绺,以為她被沈德佩教訓了一番。但這爺倆看上去心平氣和的,完全沒有動怒的痕跡。
于是只好一邊觑着爺倆的臉色一邊報道:“杜當家來了,此刻正在前廳候着。”
沈德佩臉色實在沒法好起來,轉頭向沈歸雪道:“本來叫你茂川哥哥來,是想着趁你訂婚,你們同輩師兄妹也見一見……如今人來了,卻搞出這麽一場笑話。”
走了兩步,他又停住腳步吩咐:“去收拾收拾,一起來見你茂川哥哥。”
杜瑾剛看到沈歸雪時,和沈三爺的反應一模一樣——沈歸雪重新梳了頭,擦了點蜜粉,頰邊紅是不紅了,腫是掩蓋不了的腫,乍一眼看去,兩頰蒼白地不對稱着,凄慘又好笑。
沈歸雪站在沈德佩身後,悄悄地打手勢,證明自己沒挨打。
杜瑾身在西南分莊,一年回一次洛陽,不比梅若霜跟這幾位師叔師伯熟悉親近,沈德佩對這個師侄也有些生分,讓了座看了茶,寒暄了幾句,竟有些冷場。
杜德清去世得早,當年為了要不要将他的靈柩運回洛陽,沈德佩三師兄弟與杜德清的妻子還有些小小的争執——按照當地的習俗,人死了就一把火燒掉,骨灰埋在樹下或撒在江水裏便是了。最終,三師兄弟遵從了未亡人的決定,但有些嫌隙,此後多年未有聯系,直至杜瑾十五歲接任了镖局西南分莊的少當家,專程去洛陽拜訪師伯,兩邊才重拾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