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苦

街上的王室車駕還在浩浩蕩蕩地行進。

根據流程,公主的車駕要繞城半周,然後前往王陵祭祖,告慰先人,這一路上既要顯出王室威儀,也要體現王室愛民如子。在祭壇前的一段路上,會有鸾都百姓獻上時令之花,以表達對王室愛戴。

王室會親手接過一株花卉,以示與民同樂。

金鈴公主看時候差不多了,側首和宮女說了一聲,車駕停在路邊。

金鈴公主以餘光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婦人,微微笑道:“王妃請。”

清江王妃微笑:“公主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公主先請。”

金鈴公主垂眸。

她當然知道清江王妃會婉拒,若清江王妃真的答應,那才會惹人非議。

這裏畢竟還是鸾都城,不是清江。

簾幔被掀起一側,金鈴公主擡手,看似随意地在道路左側點了一株粉色月季。她唇角微微漾起一個弧度,轉頭對清江王妃道:“鸾都四季如春,以‘花城’聞名,聽聞王妃也精于此道,不如也鑒賞一番。”

清江王妃身邊的随行侍女一聽,微微變了臉色。

清江王妃閨名“吟月”,曾為清江賣花女,因美貌得清江王垂愛,封為正妃,恩寵二十年不衰。這位小公主于百花之中獨獨選了一株月季,範了王妃名諱不說,又提及這段往事,挑釁之意甚濃。

“好啊。”清江王妃莊雅依舊,一笑雍容。

她示意侍女半卷珠簾,往右邊道路上望去。

卻見道路右側,雖是一片爛漫,但細細觀來,全無名品不說,連桃李杏梨這等路邊俗花也混入其中。侍女仔細尋去,連一株牡丹都找不到,唯有幾株山茶還算稀有,品相也十分尋常。

“王妃,這……”侍女小聲道,“不如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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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王妃唇際微笑愈加優雅,看來她這位未來“兒媳婦”是有備而來。

婉拒?她此行代表清江王室,一舉一動都涉及清江王顏面,怎可出爾反爾。

忽地,一聲透亮的童音自右側道邊傳來:“仙女娘娘,仙女娘娘!我的花好看,看我的!”

衆人望去,竟是一個小童,懷裏抱着一株白玉蘭,素淨窈窕,芬芳雅致,單看外形,并不輸各路名品,一看就是精心挑選。

金鈴公主眉心輕蹙,清江王妃眼中劃過一道訝然,不過那情緒一閃而逝,她微笑着對身邊的侍女道:“阿蕊,你看這孩兒玉雪可愛,像不像世子幼時。”

侍女了然,也笑道:“的确是有幾分世子當年的膽識,不過,咱們世子更俊朗些。”

王妃雍容一笑,竟毫無貴人的架子,親自掀起簾子,就像個真看到自己的孩子的慈母一般,對那小童招了招手,又對侍女道:“阿蕊,去将他抱來,就說我要考考他,才能收他的花兒。”

“是,王妃。”

……

同一時間,南城花市的人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

不一會兒,有人報信回來。

“選了選了!”花市的人一路跑着喊道,“是月季,公主今年欽點了粉月季!”

“押對了押對了!這回發啦哈哈哈哈……”

“怎麽是月季呀,金鈴公主不是最喜歡牡丹嗎?”

王室出巡,欽點的花種往往會風靡一時,不少花商都會從宮裏打探消息,提前押寶。消息一來,幾家老板喜不自勝,幾家垂頭喪氣。

“那王妃呢?”還有人不死心地道。

“對呀,今年是兩位貴人出巡,王妃也在車上,不選一朵嗎?”

“你們聽我說呀!”那人喘了半晌,才道,“也選了,王妃選了白玉蘭。”

“玉蘭?是什麽品種的,看清楚了嗎?”

“最近好像沒出什麽名貴的玉蘭花呀……”

鸾都王室速來推崇牡丹山茶這樣雍容的品種,玉蘭清雅多香,多植于庭院之中,雖然常見,卻不夠名貴。

那人想了想,說道:“好像就是普通的花市玉蘭……不過,那是個七八歲的小童送的,王妃好像很喜歡小孩子,還問了那小孩子家住何處,家中都有哪些人。”

“王妃和那小童說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一點架子都沒有,很是開懷。”

“王妃還說,她是客人,今日只是随公主出來欣賞鸾都風土民情的,玉蘭是君子之花,她替世子‘取’之,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看來花不是重點,王妃是喜歡小孩子。”

“王妃這是話裏有話,咱們公主和那位清江世子的婚事應該板上定釘啦。”

“要不了多久就有喜事啦,那場面一定很大……”

……

“一群廢物!這點事都做不好!”

鸾都王宮內,金鈴公主拂袖,掃翻了桌上的茶盞。

滾燙的茶水濺了宮人滿臉,衆人卻不敢有絲毫閃躲,齊齊伏地喊道:“公主贖罪。”

“公主,事已至此,您還是消消氣,我看這個清江王妃對這樁聯姻是勢在必得,如今王上也已經松口了,您……得早做打算。”金鈴公主身邊的侍女勸道。

“我能有什麽辦法?”金鈴公主怒意未消,“王上受那妖婦蠱惑,一心要犧牲本宮,和清江王室結好,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那個老女人,一個有夫之婦,跑到別人家來搔首弄姿,什麽第一美人,她看就是個老妖婆,連父王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那些男人眼睛都瞎了嗎?

她才不要這樣的婆婆。

而且那清江世子是個軟柿子,沒有一點主見,什麽都聽他媽的。迎娶公主這樣的大事,他卻龜縮在清江不敢出來,還要他.媽來下聘,他.媽來迎親,嫁給這樣的丈夫,她以後還不是被老妖婆拿捏得死死的?

再說了,清江那麽遠,一年中有半年是冬天,如此苦寒之地,她才不要去。

可她只要一抗議,父皇就說這是她身為公主應盡的“義務”。

憑什麽?父王和王兄在都城享受安逸,只犧牲她來換取他們的安寧,況如今天下太平,那清江遙遠之地,還能打過來不成?

“公主,如今婚期已定,王上也正在氣頭上,不如先緩一緩。”

“怎麽緩?清江王室聘禮都送來了,父王也收了!”

如果不是胸有成竹,對方不可能這樣大張旗鼓地來鸾都。

“公主,”侍女道,“不如稱病,王上和那位清江王妃總不能逼迫你帶病成親,為今之計,拖得一時是一時,興許辦法就來了呢?實在不行,您且離開鸾都避一避。”

“你說逃婚?”金鈴公主思忖片刻,搖頭,“不行,除非我的聯姻對象比清江王世子更有助力,否則即便逃了,父王也自有辦法對付我。”

現在還不能和父王翻臉,她雖不想嫁給清江世子,卻也不願意失去在鸾都城的尊榮。

稱病倒的确是個辦法,反正她之前就用了多次,繼續用這個理由也合情合理。

——若是今日能讓清江王妃丢臉失态,事情會容易得多,金鈴公主煩悶地想。

“去,查查今日那小崽子,再查他家的大人,做什麽的,住哪裏,有哪些親戚,都和什麽人有往來,花兒是哪兒來的,為何要幫那老女人,都給我查清楚!我明早就要看到結果。”

“是!”屬下得令。

“慢,”金鈴公主目光流轉,道,“暗中查訪,不要打草驚蛇。”

若能證明清江王室在鸾都城安置了探子,想必也能讓父王轉變心意。雖然,壞了她計劃的人罪該萬死,但是此時此刻,活人比死人更有用。

……

客棧內。

阮青梅情緒十足,文思泉湧,提起筆來一通輸出,擡起頭來,居然已經過了酉時。

系統:“你現在寫話本子,是為了賺錢,還是為了出氣?”

它總覺得,阮青梅這次看起來好像特別生氣,其實又沒有那麽生氣。

且看之前那幾位的下場,渟淵仙尊半死不活,在九重天修養,到現在還沒回血;

魔尊還未出場便下落未蔔,不知道被蝴蝶翅膀煽到了哪個犄角旮旯去懷疑人生,SAN值日創新低;

龍輕野被他薅禿了狗毛,本不富裕的人生如今雪上加霜;

祈雲琉……還沒輪到,不過這位的仇恨值遙遙領先,想來也不會好過;

終上所述,寫書罵人這麽堪稱甜美無害的行為,實在不符合他這位宿主的風格。

“都有吧。”阮青梅回應道,“能賺錢不是更好嗎?”

畢竟是BE路線裏的事,人家現在還什麽也沒做,他們這輩子又大概率不會有交際,她總不能去宮門口謾罵,至于以後……

“小游,你說金鈴這次還會逃婚嗎?”阮青梅計劃到,“我要不要撮合他們一下子?狗男女終成眷屬?”

正好加速鸾都王室的滅亡。

系統:……就知道沒安好心!

“我開玩笑的,”阮青梅笑笑,又沉下臉,“金鈴雖可惡,但我更不想便宜那狗頭,這麽好的鸾都城,幹嘛給他?”

走着瞧吧。

“對了,二狗子呢?”阮青梅突然想起,二狗子中午就沒吃什麽,這會兒不會又餓着肚子練功吧。

系統:“從坐标上看,你家二狗正要來找你,三、二、一,敲門——”

“青梅,還在忙嗎?”

門外傳來青年的呼喚。

阮青梅忙把稿子一卷,起身道:“不忙,二狗哥,你進來吧。”

令荀推開門:“怎麽樣,還順利嗎?”

“那是!”阮青梅自信地比了個“贊”,“我與文豪之間的距離日漸縮小。”

令荀見阮青梅恢複活力,不禁感慨,原來文學創作真的能幫人調節情緒,倒也是好事,比起流連賭坊總是健康多了。

“餓不餓,出去吃東西?”

“走起!”

這一說,阮青梅才察覺,她中午吃得那麽油膩,這會兒居然又餓了,可見築基對辟谷并沒什麽用。

系統:不,首先你要區分什麽是‘餓’,什麽是‘饞’。

阮青梅:……閉嘴。

街上已燃起燈火,阮青梅跳下臺階,腳底一滑,多虧二狗子眼疾手快地把她“穩住”,才沒出門就摔個馬趴。

她低頭一看,地上是幾片花瓣,被她踩了一腳,已經黏膩髒污不堪。

白日裏那場游行盛大而華美,所過之處,滿城花雨,美麗如夢幻,然而繁華過後,這些原本可以好好開在枝頭的花兒卻落得個任人踐踏、遭人嫌棄的下場。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如今連香也留不住,王室講究排場,但這些花兒又做錯了什麽呢?”阮青梅忽生感慨。

令荀一怔:“你寫的?”

“……我哪有這文采?”阮青梅坦誠,既然沒機會當“文抄公”,倒也不必用這種事來刷二狗子的好感。

“二狗哥哥,我們去吃馄饨吧,中午那鴨子好膩,我想喝一碗馄饨湯。”

令荀又想起龍輕野。

“……好。”

為什麽非要去那家?令荀原本還算美好的心情有些受影響。

路上,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青梅,你上午好像很開心,逛了不少地方吧?”

阮青梅原本還因為金鈴公主的事有些氣悶,聽令荀問起,立即回憶起上午在瓦市和賭坊的“快樂”,連忙和二狗子分享暴富的喜悅。

“是啊,鸾都好玩的可多了,我上午遇到好幾件好事,特別開心!”

她的這份神采奕奕,卻讓令荀越發不是滋味兒。

——念了一中午的靜心訣,被三言兩語又撩撥得煩躁,竟是白念了,令荀有些自嘲地想。

“二狗哥哥,你猜我上午在瓦市碰見誰了?就是今早一起吃馄饨的那個老六,他居然用剩下的錢賭蛐蛐,還贏了,你說這個人運氣是不是好得氣人?但是我也沒輸,我當時就想到了我二狗哥哥的名言,賭、博、害、人,面對這種死性不改的賭徒,我就給了他點教訓,後來他又——”

阮青梅還想繼續吹噓,突然想到自己也進了賭坊這事不太好跟二狗子說,便止住話茬,拍了拍芥子袋:“總之,我又賺了一筆……”

“青梅,”令荀突然說道,“馄饨今天已經吃過了,換一家吧。”

令荀腳步一轉,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咦?

“噢,好的。”阮青梅小跑跟上。

兩人最後在距離客棧不遠的一家面攤落座。阮青梅看到桌上的香菜,“啧”了一聲,有些後悔今早上沒加點別的“料”。

令荀看在眼中,眼神又深了一分。

好在,阮青梅沒有再提起龍輕野,兩人各點了一碗面,悶頭吃飯。

飯口街上很是熱鬧,阮青梅本能地察覺到令荀不太高興,以為他是練功太累了,便“體貼”地不再吵他。

這邊二人一沉默,周圍的熱鬧便清晰地傳入耳中。

他們身後,兩個大漢一邊吸溜着面條,一邊聊着今天白日裏王室出巡的盛況,也說到了王妃收了一個小童送的玉蘭的事,都在誇王妃慈愛,不端架子。

“王妃還抱了那個小孩兒,讓小孩兒給她唱了一首童謠,別說,唱得還挺好聽,什麽數花兒歌,我都沒聽過,也不知道誰家孩子如此機靈。”

“我看未必。”也有人笑道,“如今鸾都要和清江那邊結親,這些必然是宮裏安排好的,替金鈴公主哄未來婆婆開心。”

什麽機靈,都是大人教的。

“也是,縱然是公主,嫁出去也就是清江王室的人了,當了媳婦總要在婆婆手下過活的。”

“你都能看出來,王妃一定也能看出來,但她還是高興,這不就得了……”

令荀不知不覺停下筷子,聽得入了神,尤其是聽到王妃點了一朵玉蘭花後,他眼神越發幽遠,像是陷入回憶一般。

“二狗哥哥,醋給我。”

令荀回神,将桌上的香醋推過去。

阮青梅也在聽熱鬧,不禁道:“街上都在談論那位第一美人,也不知道長什麽樣,今天車駕路過的時候,你看到了嗎?”阮青梅後知後覺地好奇起來,她當時注意力全在金鈴公主身上,只記得旁邊的婦人身材勻稱,風韻清雅,樣貌卻沒有看清。

令荀垂眸,搖搖頭。

“是嗎,好可惜,天下第一美人呢……”

突然間,街上一陣吵雜,一隊官兵打馬穿過鬧市,所過之處,驚得路人四散,連路邊的攤子都被被蒙上一層塵土。

怨聲載道。

“怎麽回事啊!”

“這些官兵真不像話……”

“呀,快看,失火了!”

随着第一聲驚叫,衆人望去,只見城北城隍方向,火光沖天。四面的官兵前往救火,街道上一時馬蹄陣陣。

城隍?

令荀先是怔忪,好像十分困惑,而後微微皺眉,随即,他像是驟然想到什麽,眉間一凜,“騰”地起身沖了出去。

“狗哥!你等等我啊!”

阮青梅一驚,連忙跟上。

……

令荀往火場方向敢去,因為火勢太大,驚動了雲裏館,不少修士也主動來幫忙滅火。一時間鸾都城內,不僅城防兵出動,夜空中也趕來了許多禦劍的大宗子弟。

火勢很快得到了控制。

這一片其實沒有多少住戶,只有幾個棚子和一個破敗的土廟,平日裏也沒有香火,只作為乞丐的收容之地。

廟宇本就破舊,這一場大火輕而易舉地燒斷了房梁,留一片廢墟。

附近百姓圍觀,議論紛紛。

“好大的火啊,是怎麽燒起來的?”

“還好這附近沒什麽人住,有傷亡嗎?”

“好像說有兩個乞丐睡着了,火起的時候,沒出來……真倒黴。”

阮青梅見令荀一動不動,拽了拽他的袖子,輕聲問道:“二狗哥,沒什麽可看的了,我們回去嗎?”

突然,令荀喃喃出聲。

“……我跟他說,我住在這裏,是假的。”

“什麽這裏?哪裏?”阮青梅左右看看,不解地問,“二狗哥哥,你怎麽了?我們不住這裏呀,我們住客棧。”

城防的人還在廢墟附近奔走,火把晃動,映得附近亮如白晝,令荀臉色卻面無血色。

“原來如此,原來當年,是這樣……”

阮青梅一顆心提了起來,他擔憂地捉着令荀的胳膊。

她從來沒有見過令荀這樣,仿佛心神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動,阮青梅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讓令荀遭受如此打擊,只知道這樣下去是要出事的。

“二狗哥,你醒醒,你別吓我!”阮青梅不管不顧,捧着他的臉大叫,“你看看我呀!我是青梅!”

好半晌,令荀像是終于從噩夢中驚醒,大汗淋漓,視線重新聚焦。

“青梅。”

他覆住她的手,露出一個苦澀的表情。

阮青梅松了口氣,她知道他現在情況不好,也不敢追問,只輕輕地說:“二狗哥哥,我們先回去。這裏沒什麽好看的,我們回去好不好?”

令荀恢複了神智,虛弱地點點頭,任阮青梅扶着離開火場。

一路上,他什麽也沒有說。

他走得很快,像是身後有人追趕他,又像是努力在逃離什麽,越來越快,最後要阮青梅小跑才能追上。等一回到客棧,回到房間,他又變得很安靜,坐在床沿,像一具失去了心魂的傀儡。

阮青梅憂心忡忡,問系統:“二狗子這是怎麽了?前幾世也從來沒見他這樣過。”

系統:“好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他心神大恸,體內真氣紊亂,很危險,你最好看着他。”

話音剛落,身後之人悶哼一聲,彎下身。

令荀一手捂嘴,像是要努力止住什麽,然而鮮紅的血液還是順着他的指縫緩緩流出,浸紅了手掌,又滴落在地。

一滴,兩滴,三滴……

阮青梅覺得腦中的弦斷掉了一根。

“令荀!”

作者有話說:

令荀:你突然這麽正經地喊我大名……

阮青梅:某春說我要是喊二狗子,這一段就變喜劇了。

關于身世這塊,現階段,怎麽猜都對,因為劇情沒交代,還沒到時候。

不知道為什麽,我寫古文時候,男主總是很慘,不過這次應該沒有上一本那麽慘。私心覺得還是阿昉慘0 0

苦完了就是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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