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往事

回去的路上,阮青梅一直沒有說話,反倒是令荀像是褪去了之前的憂郁與戾氣,重新變得平和安靜,仿佛依然是杏花村大樹下的少年,單純而幸福。

阮青梅悶悶不樂,反而是令荀主動開口:“怎麽了?”

青年的聲線輕柔溫暖,阮青梅卻沒有絲毫被安撫,眉頭依舊緊緊地皺着。

令荀輕笑。

“你還笑?”阮青梅嗔怪地看過來,狠狠地一錘馬車,“氣死我了!什麽破地方,我們這就走,再也不來了!”

令荀抿了抿唇,平靜地道:“我知道,青梅在為我生氣。”

“二狗哥哥,那個人……那個什麽‘妹妹’的……”阮青梅沒法解釋自己從何得知,只能順着王妃的話說,既然令荀不想說,她就繼續假裝不知道好了——

“沒有妹妹,清江王妃風吟月就是我的生母。”

阮青梅不可思議地看向令荀,沒想到他會突然坦誠。

“哪有什麽‘妹妹’,不過是她怕暴露她還有一個孩子在世這件事,怕她王妃的位子不保,找的借口罷了。她想認我也是看我得了清江王賞識,想我為她利用,但是又絕對不會證明我的身份,便想出這個借口。”

見阮青梅沉默不語,他苦笑道:“青梅妹妹那麽聰明,看到我和她的長相,就應該已經猜得差不多了。”

她體貼他,不想觸碰他的傷心事,寧可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保護他那可笑的自自卑,她甚至背地裏為他出氣。青梅這樣理解他,他還有什麽不能攤開來擺在她面前的?

他若真的那麽鄙夷自己,就更應該讓她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有着怎樣的出身,再讓青梅自己選擇,是否願意和自己共度一生。

令荀視線堅定起來:“青梅,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

“當年,風吟月家裏遭難,舉家逃亡,投奔親戚。路上,她機緣巧合救下一個男人,也就是現在的清江王,當年的世子雷雲,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

風家落魄,風吟月這一路受盡了白眼和挖苦,一心只想逃離泥沼。她自身難保,更別說救人了,然而,她看出這個男人雖然渾身是傷,但衣料非常昂貴,氣質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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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男人平日喝的藥裏動了些手腳,趁機勾引了這個男人,再半推半就促成了事。風吟月貌美,荊釵布裙也難掩容貌,如此絕色楚楚可憐,還對他有救命之恩,世子雷雲如何不動容,當即告知了身份,并許下承諾。風吟月沒想到自己這一步撿到了寶,心中大喜,對雷雲照料更加用心。

沒多久雷雲的部下尋來,他答應她先回去告知父母,再來接她,并留下了信物。

風吟月滿心以為自己的好日子要來了,沒想到,雷雲回去的路上,北邊的戰争也爆發了,異族入侵,燒殺捋掠,而雷雲……彼時外有軍情刻不容緩,內有兄弟相争,老清江搖擺不定,雷雲世子之位不穩,他知道此刻自己多說無益,于是馬不停蹄地領命出征。

風吟月左等右等不來人,心中急切又害怕,雷雲是她爬出泥沼的唯一機會,她不甘心,便獨自去清江城尋人,便是雷雲負心,她自有信心再将這個男人的心抓回來。沒想到來到世子府外,她被告知了一個驚天噩耗:世子戰死,清江王已經準備另外冊立新世子了。

雷雲死了,她徹底從美夢中驚醒。雷雲都死了,她去做什麽,給雷雲守寡嗎?她還這麽年輕!

風吟月毅然離開世子府,她此刻饑寒交迫,加上精神上的打擊,暈倒在了路邊。再次醒來後,她發現自己身處溫暖的屋舍內,有侍女悉心照料,窗外,一位溫文儒雅的公子來回踱着步。聽到聲音,那公子看了過來,兩人的視線隔着窗紗交彙。

那人就是令荀的父親,燕子巷教書先生令家的公子,令葳。

令葳年紀輕輕,已經是遠近聞名的才子,從清江城趕考歸來的路上,救下了這個暈倒在路邊的可憐女子。令家雖然清貧,但書香門第,人脈廣闊。令葳性格溫和恭順,對于這位苦命的女子十分同情,加上風吟月十分善于利用美貌,他很快便對這女子起了呵護之心。風吟月于是又看到了一條新的“出路”

令葳學問極好,年紀又輕,将來必會走仕途,她跟着他,熬過了清貧日子就能做官太太,也不算吃虧。

但是令家的二老對于風吟月的做派很不喜,風吟月心知令葳孝順,早晚會順從父母,于是她再次使出同樣的手段,與令葳生米煮成熟飯。令葳是一個非常重視禮教的人,得知自己“犯下大錯”,說什麽都要給風吟月一個正妻的名分,二老拗不過他,也只好答應。

婚後沒多久,風吟月就被診出有孕,安心養胎生下了令荀,在令家安安穩穩地過了一段相夫教子的生活,二老對她的态度也有所改變。日子似乎就這樣平靜了起來,她覺得自己應該是知足的,只是偶爾路過銀樓布莊,看到那些達官貴人的家眷,她還是會覺得些許不甘,她的人生不該這樣平淡,她本還可以攀得更高,更高……

就在令荀半歲的時候,令葳考取功名,舉家遷到清江城去做官。也就是這一回,風吟月走在街上,遇到了王室出行。她向往地看着那浩大的陣仗,卻陡然發現,在隊伍前頭騎在馬上的人——正是傳聞中早已死去的雷雲。

一瞬間,她如臨深淵。

她這才知道,在她養胎的這一年都發生了什麽。

雷雲世子沒死,他潛入敵營,直搗王庭,立下赫赫戰功;清江王年邁,決定退位,下個月,雷雲就要接管清江城,成為新任清江王。

風吟月完全驚呆了,差一點,就差一點,她就可以是清江城最尊貴的女人!

造化弄人,不過如此。

事實上,雷雲也幾乎早都忘記了這個女人,身為世子,以及未來的清江王,他身邊從不缺美貌的殷勤女子。便是風吟月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緊接着奔赴前線歷經生死,這件事也就在他記憶中淡忘了。

可風吟月不是個認命的人,得知雷雲還活着,她突然覺得一天也受不了現在的生活了。她總是會想到,她本該可以住在更大的地方,更好的院落,穿華麗的衣服,有更多的人服侍,最重要的是,如果跟了雷雲,沒人能瞧不起她,連現在的丈夫都要跪在她面前參拜……在日夜的煎熬中,她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故意穿上舊衣,褴褛蓬頭,跑到世子府的門口等候雷雲的車架。雷雲乍見這個“瘋婦”幾乎認不出,但是聽到她的聲音又不敢相信,他半信半疑地将人帶回府中,命人為她梳洗。再次出現在雷雲眼前,風吟月便如一朵出水芙蓉一般,清麗動人,這強烈的對比讓雷雲再次被這女子的美貌俘獲。但是風吟月知道,只憑美貌,想要拴住雷雲是遠遠不夠的,于是她精心編纂了一個故事……

“故事?”阮青梅想不出這女人還要怎麽作妖,“她要走就走,還想幹什麽?”

“她說,當年她在約定之地等人,是我父親路過,見她貌美,起了歹念,強掠了她;她說,令家人都是惡魔,這些年折辱她,欺淩她,讓她生不如死,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她說她無時無可不想念着世子,一刻也沒有背叛過雷雲。”

她還使出了苦肉計,提前在身上弄出了很多傷痕,作為令家虐待她的“證據”,甚至親手折斷了自己的手指,不得不說,那女人對自己是真的狠得下心。

雷雲見美人為他受了這麽多的罪,心中被激起了巨大的波瀾,決意要解救她于水火。

“她怎能如此血口噴人?!”阮青梅難以置信。

令荀搖首:“令家剛搬到清江,四鄰不熟,親戚也只知道我爹成了親,別的并不知曉。”

“此事傳出後,朝廷罷免了我爹的官職,将人押入死牢。”令荀冷笑,“後來雷雲即位,大赦之年,我爹也被放回了了老家,但是也被打斷了腿,自此下不了地。”

說到這裏,令荀眸光一暗。

“而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清江王不知道我的存在,風吟月不敢讓雷雲知道,她還有一個孩子在令家。”

她對雷雲說,那是令葳和丫鬟生的孩子。自然,丫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細節一一對應,嚴謹到了令葳都無法反駁的地步。在風吟月口中,兩年的恩愛時光仿佛從未存在過,而令葳是個“色膽包天”的“惡人”,丫鬟自然也不是心甘情願的,因此,不滿一歲的令荀也被扣上了“奸生子”的罪名。

令葳遭遇如此背叛,人生徹底毀了。因為得罪了王室,家裏親戚也都斷了來往,還有一些落井下石的事情,二老深受打擊相繼去世……總之,令家完了。

令葳懊悔自己引狼入室,郁郁酗酒度日,不能下地,就躺在床上喝,至于親兒子……令荀的長相像極了風吟月,每每提醒着他的愚蠢,他實在沒法做為一個普通的父親去愛自己的孩子。他不許令荀出院子一步,以至于好幾年,鄰居都不知道這家還有一個孩子。

可憐令荀一直以為父親是壞人,他什麽都不懂,聽見別人說便信以為真,也許孩提的話語無意間也曾刺痛過那個可憐的男人,所以他才總是那樣暴戾,打罵不止。也因為如此,小孩子格外思念自己的母親。他從小接收的認知便是如此,父親“罪孽深重”,母親“身不由己”。

令荀停頓了一會兒,聲音平靜的像在訴說別人的苦事:“十歲那年,我和奶娘的兒子偷跑了出去,在集市上玩耍,回架當晚,宅子就莫名失火,大夥逃跑的時候,我的房門卻被反鎖。”

多虧他體型小,從小窗爬了出去,幸免于難。

阮青梅心裏一涼,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想。

令荀垂眸:“這麽多年,我一直覺得她是不得已,因為這個家給她留下可怕的回憶,她才要逃離。”

“我不想打擾她,但是每一年,我都會寄一封信回去,沒有落款,沒有文字,我想,哪怕有一次,她想起我的時候,會去看一看,只要看到一封,知道我很好就可以了,直到鸾都城那次……”

“令荀,”阮青梅突然道,“別說了,我不想聽。”

令荀在阮青梅頭頂揉了揉,還是說了下去:“後面的你應該都猜到了,我就是從那時才知道,二十年來,我錯得離譜。”

在鸾都的時候,他托花市老板的兒子替自己送上鮮花,并唱了一首令家人很會唱的童謠給她聽,結果當晚,在他所留下的假地址,發生了一場大火。夜幕下,火勢滔天,那畫面竟與當年老宅一模一樣。

令荀徹底明白了,并不是什麽巧合。

這麽多年他被自己囚禁在一個精心編制的美夢裏。他能平安長大緊緊是因為,她以為,他早死了;她希望,他早死了。

多年來的信仰崩塌,小時關于父親的細節被一一喚醒,最後連接成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可是如果他一直所信賴的并不是真相,那麽即便另一個推測多荒謬,多叫人難以相信,也只能是真實,真實就是:他所憎惡的、動辄打罵的父親一直在保護他,而他日思夜想的母親卻是一名樣貌美麗的劊子手。

“知道我還活着,她想必寝食難安吧,不然也不會我才來到清江,就立刻派了刺客。因為我們去了老宅,她大概以為我們要做些什麽。”

這一點阮青梅倒是完全沒想到。

怪不得二狗子昨天那麽生氣,都不給雷世子好臉色……等等,如果這是真的,那雷世子就是令荀同母異父的弟弟?二狗子應該早就知道了,那這一路上,他是以什麽心情面對雷鳴的?

阮青梅覺得心疼得都扭曲了,天啊,怎麽會有這麽慘的人!

怪不得她覺得這條路線簡單又順暢,原來所有的虐戲都集中在了男主身上,和二狗子經歷得相比,老四線那幾個狗的火葬場都完全不夠看了啊。

這會兒連系統都在腦海裏“嗚嗚”個不停。

系統:“太慘了,太慘啦,嗚嗚嗚,親吶,你要好好對待小二狗啊。”

“二狗子,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待你的。這些破事咱不說了,以後再也不提了。”阮青梅認真地說。

原本因為揭開傷疤而有些凄楚的心情因阮青梅這一句稚嫩的撫慰而破功,令荀搖搖頭:“傻瓜。”

這是他放在心上的姑娘,聽了他的過往,眼中沒有一點點的嫌棄、鄙夷、麻煩……有的只是滿滿的心疼,真摯得好像恨不得替他去受苦,叫他還有什麽好自怨自艾。

其實他想說,也沒有那麽苦,信念被颠覆的時候,确實覺得天都塌了。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阮青梅都毫不猶豫地保護他,漸漸的,他不敢再放縱自己去崩潰,怕阮青梅擔心,也怕她不顧一切地沖在自己前面。

有了更重要的事,過去的苦難也就釋然了。若不是風吟月欺人太甚,他也不會特意來她面前來警告。沒想到她慌了,害怕了,竟然想要講和。

阮青梅今天有一句說得很對,那份廉價的“母愛”,他早已經不稀罕了。

她唯一用來掣肘自己的就是血緣,當他已經不再看重這份關系,當他走到她面前,她還剩下什麽了呢?

“沒事了,青梅,她已經不再是我的軟肋,你不用擔心。”令荀說着,眼神平靜,似乎不是假話。

“二狗哥,你要是不喜歡這個地方,我們就回去吧。”

早知道這樣,她說什麽也不會讓令荀來。

“不,我們還要在這裏呆一段日子。清江民生艱辛,這裏算我的故鄉,我是真的想出一份力,至于王妃那邊……”想到風吟月層出不窮的手段,令荀眸色一暗,“我在此一日,即便什麽也不做,于她而言也是煎熬,就當做是報複吧。”

那也太便宜她了!

“可她害令家那麽慘,又幾次出手害你……就算了嗎?那不不公平。”阮青梅說。

令荀一怔,他突然意識到阮青梅有哪裏和別人不同。

她聰明、敏捷,有能力有膽略,但卻從未生出欺淩弱小之心,她小小的心靈裏,裝着“公平”。尋常人聽了他的身世,最多只是感同身受地寬慰,她卻想到了令家遭遇得不平。

說實話,令葳待他并不好,動辄打罵,加上他年幼不辨真相,其實生不出太多感情,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是一團亂麻。

“令家的人已經沒了,當年的事找不到任何證據,我這次回來,本想祭奠一下父親,可是老宅無人,宗族也斷了聯系,我連父親葬在哪裏都不知道……”

他真的枉為人子。

阮青梅沉默。

這件事對令荀而言太複雜,報複風吟月,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二次傷害。但是就這麽算了……想到二狗子一家受的委屈,阮青梅就覺得不能便宜這女人。

系統:“幹,不能這麽憋屈!”

阮青梅:“這還用你說,不過我們也得考慮二狗子的心情。先籌謀一下,我總覺得,很快就會有機會。”

別忘了,清江城如今可不只有風吟月,還有一個金鈴公主。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何況這可是兩只不好惹的母老虎。

翌日,雷世子來到驿館,與九大宗衆人一起分配物資。因為清江王欽點了令荀過問,令荀則總領九大宗物資分配,官員們也來到驿館商議,又将清江附近縣城的災情冊子一一給令荀過目。這些雷世子在來之前就看過了,官員彙報的時候,他就無聊得不行,等大家休息的時候,他立即來了活力,蹦跶到阮青梅身邊。

“哎,昨天覺得怎麽樣?王宮大吧,梅林好看吧,有沒有被震撼?我父王威武吧?我母妃美吧?看你就沒見識過,是不是回來以後回味好久?”

阮青梅想到令荀的苦難,再看看眼前一看就是蜜罐裏喂大的二傻子,翻了個白眼,沒說話,轉身走了。

雷世子一怔,立刻追了上去:“哎,你怎麽了?令荀大哥一天都沒理我了,你怎麽也不理本世子?你們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耍我?”

“幹嘛,我好心招待你們在我家做客,還在父王面前給你們說了那麽多好話,你知不知道,我父皇有心封令荀哥一個國師當當呢……哎!你們兩口子怎麽這樣?”

“你說完了嗎?”阮青梅瞪了她一眼。

“你是來赈災的吧?清江王讓你來輔佐,你還真當自己是來放假的?”阮青梅沒好氣地道,“世子是你,又不是我令荀哥哥,他忙得水都喝不上一口,你在這聊天,好意思嗎?”

“還世子呢,多大的臉。”

——雖然心知肚明上一輩的事與雷鳴無關,可作為既得利益人,在苦主面前沒完沒了的嘚瑟,那就別怪她罵人。

雷世子果然被氣得夠嗆,卻見阮青梅突然站住,問道:“清江王有意讓令荀做國師?”

雷世子火還憋着,但是又不能不回答,沒好氣地道:“不然呢?我父王愛惜人才,對大哥這樣的人不知道有多喜歡,上午還說只要能把人留下,可以答應他任何要求。”

包括廢了你那個王妃嗎?阮青梅冷笑。

“這事,你母妃知道嗎?”

“……還不知道吧,父王上午才和我說的。”

阮青梅眼波流轉,在心中盤算,邊走邊說道:“世子,其實,昨日王妃找我談了一些話。”

雷世子一怔:“我母妃和你說什麽?”

“她擔心你年紀小,性子飄,災情的事做不好,會惹你父親生氣,可是她又不敢事事限制你,怕你生她的氣。”

雷世子臉上一垮:“她管得還少啊?我已經什麽都聽她的了。”

“你多和她說說話,大事小事都和她說說,她看到你有辦法,自然就放心了,是不是?”阮青梅暗示,“至于令荀哥哥,他會在清江住上一陣子,別的事可以慢慢來。”

不安心嗎?

那就讓你更不安心,只要你不愛聽的,都讓世子親口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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