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氣正好,清爽怡人。
太監趙福輕手輕腳地推開殿門,輕聲叫:“皇上,時辰到了。”
皇帝睜開眼,示意安靜,松開被自己緊抱着入睡的俊秀少年。
少年常窩在青年皇帝的懷裏睡覺,頭抵着皇帝的胸膛。但一夜姿勢未變,太過難受,每每醒來都是腰腿酸麻。
懷中人嘤咛一聲,睜開雙眼就看到撐着手肘低頭看自己的男人,嘟囔道:“好早……”
“怎麽醒了?”
趙盈從沒在他早朝前醒過。
他掖好被趙盈蹬亂的被子,隔着小被子輕拍趙盈胸口,道:“再睡會兒,等朕回來。”
俯下身親吻趙盈的額頭,靈活的舌頭輕碾慢挑。
趙盈乖巧應了,卻是睡不着,焦躁地翻身。他做了一夜的夢,不是男人野獸般的侵犯,便是母親臨走前吐露的只言片語。
“盈兒,你父皇是個強盜……這是你的東西,不要給大周的皇室……答應娘親……”
今日終于可以出宮,他翻來覆去,思緒繁雜,腦子亂的如攪弄很久的長壽面。一根線讓他找不到頭,揪不到尾。
趙盈知道宮外有一撥人在找他,沒有惡意,但也說不上善意。
宮外,不僅有繁華鬧市,還有他在宮中遍尋不到的真相。
那是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不是宮中這一角天地可比。
“你永遠逃不掉!”腦中突然出現那人霸道的宣告。
趙盈打了個激靈,把趙宣從腦子裏甩出去。
天氣似乎印證着趙盈的心情,碧藍如洗,清澈如天山的湖水。
趙宣下朝後,又被政事纏身。趙盈樂得合不攏嘴,換上一身月白錦衣,打算今日先出宮探探路,順便吃些饞嘴的東西。
趙盈心情頗順暢地走出內殿門,見到坐在雕滿繁複花紋木椅上的俊美男人,驚叫一聲。
“五哥!”
和王趙順悠然嘬口宮女呈上來的上好龍井,對于趙盈出現在皇帝的寝宮并沒有表示驚訝。
他勾勾嘴角問:“小九,剛起?”
趙盈頓時羞恥地滿臉通紅,趙順是他除了二哥外玩得最好的哥哥,小時常跟着五哥去宮外騎馬掏鳥窩。
他知曉趙盈并未變成傻子,也知道皇帝和趙盈之間的種種糾葛。
見趙盈羞愧難當,不動聲色問道:“穿戴正好是要出宮?”
趙盈舒了口氣,坐在趙順旁邊的椅子上,道:“嗯,很悶就想出去轉轉,倒是五哥怎麽來了?何時來的?我都沒看見。”
五哥一向視皇宮如洪水猛獸,能不來則不來。
還不是你的親親二哥要把本王派到南方災區整臨王那個死笨的蠢驢去!
趙順暗暗咬牙,愈發憤憤不平。他前幾日剛摸到美人的小手,正待進一步攻克,誰成想關鍵時刻竟要分離數月,豈不是前功盡棄?趙順不舒服,便不想皇帝舒服。
他來此詢問此事,本也沒抱多大希望。
趙順眨眨眼道:“剛來,找皇上有點小事,左等右等不見,還不如和小九在宮外逍遙。”
趙盈一聽,欣喜道:“五哥真願意陪我?聽說近日有花燈節,大街上很熱鬧,想去看!”
“傻瓜,花燈都是在晚上才挂出來,現在去哪能看見?花燈節三年一次,一次便是七日,你若是想,五哥天天帶你去,直到你看膩了為止。”
趙盈僅有的出宮經歷全是趙順撺掇的,對五哥是深信不疑,早把自己規劃的路線撂到了腦後,興奮問道:“那一會兒出宮去做什麽?我想吃糖葫蘆了,還有臭豆腐桂花糕辣鴨頭醉蝦,好多好多,皇兄不讓吃的。”
趙順道:“他個老古板!五哥帶你去吃!不過,你得先跟五哥去一趟醉春樓。”
醉春樓是京城有名的戲樓,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但裏面的角兒全是十七八九的年輕男子,戲樓裏不少人既是戲子又是小館。
趙盈打了個寒顫,他跟着趙順去過幾次,回來便被趙宣狠狠懲罰,比上次逛青樓嚴重多了。
見趙盈神色不定,趙順添油加火道:“你怕他做甚?他沒膽子對你怎樣的。”又道:“放寬心,是南歌念叨了你幾次,五哥想讨他歡心才叫你去的,你知道南歌不是那種人。”
南歌是醉春閣唯一一個不是小館的戲子。
趙盈轉念一想,他又沒做什麽?趙宣憑什麽懲罰他?他去聽戲不行嗎?
越想越憋屈,他又不是小貓小狗,他有自己的想法,憑什麽要按照趙宣的命令活着?
趙盈下定決心要為自己争取權利,他不但能出宮,還能在外面耍,還能不回宮呢!
醉春閣位于京城南巷口,臨着唯一一條穿城而過的伏清江,傍晚站在閣上,遠遠望去,秋水共長天一色,美極妙極。
文人墨客極愛在此逗留,或賦詩作文,或聽曲喝茶。
醉春閣裏的公子善解人意,解語花不止一朵,書生失意,騷客風流,公子們皆能撫慰消氣。
趙盈拿着一把繪滿火紅石榴花的扇子,裝作常來的風流少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一名跑堂模樣的小少年看到趙盈身上的白緞錦衣,和跟在趙盈身後的熟客和王趙順,眼睛賊亮,殷勤招呼:“王爺,小少爺,這邊請。”
他不知趙盈身份,便謹慎稱呼,引着二人去二樓的包廂。
趙盈原本想霸氣一回,如灑脫的江湖俠士一般坐到大堂上,大口喝酒,戲聽爽了便爽朗大笑,但還沒走到,就有無數火熱目光打在他身上,更有人大膽接近,欲要與他攀談。
他有些惱,這群人八成把自己當作伺候人的男寵了。他有那麽像男寵嗎?
他是大周的王爺,應該摒棄世俗的眼光,迎着冷眼嘲笑,坐于大堂之上,而不是躲在包廂裏。
趙盈握拳,剛擡腳,便聽見趙順叫他:“懷榮,上樓。”
大丈夫能屈能伸,趙盈暗暗點頭,打開扇子扇了幾下,挺着腰,牛氣地跟上去。待那小少年離開,趙順笑他:“敢和別的男人說話,活膩了?”
“五哥!”趙盈不高興,為什麽要提那個衣冠禽獸?這麽開心的時刻,當然要好好聽戲了。
撅着嘴,端了茶要喝,突然聽到樓下一句綿柔婉轉的戲文唱:“點秋光,獨坐殘垣,意絕愁斷腸,或是那幽壁攜陽,照得人間蒼涼……”
趙盈奇道:“這詞如此悲,竟被南歌唱出……凄婉的味道來。”?“你還記得他,不錯,獎勵。”
“我記性這麽好,怎可能忘了,南歌對我可比對你好。”
趙順被戳到痛腳,登時如噎了隔夜的幹飯一樣,自讨苦吃,咽不下去,吐不出來,還馊得慌。
一曲唱畢,趙盈意猶未盡,咂咂嘴,豎起耳朵聽南歌的下一曲,卻很久沒動靜。他趴到垂紗的欄杆處,伸頭往下看,原來是換了人。那人是個新人,抖抖索索的,直到下面響起大片的起哄聲,才啓唇唱了出來。
音色不錯,但沒味道。
趙盈失望地回了座位,見趙順慢悠悠地嗑瓜子,好奇問:“五哥,南歌唱完了,你怎麽不去找他?你不是為了他把府裏的男子全遣散了麽?”?
趙順風流慣了,府裏男寵沒有二十,也有十五,誰想敗在一個唱戲的手裏,撩撥了一年多,人家根本不為所動,還撂下一句話:“南歌雖在風塵,但也有志氣,為的是唱盡風流事,而不是成為風流王爺的籠中鳥。”
趙順知他說的是府中多男寵,氣急敗壞,沖動之下把他們全給打發了。
好,你說本王風流,本王便只風流給你看,等本王把你搞到手了,看本王怎麽風流你!
遣散男寵以後,趙順便後悔了,欲望沒處可發,心喜的那人還是個倔強的烈性子,壓根不給操。夜夜欲哭無淚,想找個人瀉火,又擔心南歌看輕他。
他造了什麽孽啊!
趙順嘬了口茶,心裏想着那日摸到南歌的小手,便傻傻笑起來,聽到外面動靜,趕忙催促無聊用手指蘸水寫字的趙盈坐到對面。
趙盈懵懵地坐到背對戲臺的凳子上,懶懶地趴着。
門外傳來南歌低柔的聲音:“王爺,南歌求見。”
趙順整理了下頭發,揚聲道:“進來吧。”?
精致的雕花木門被推開,進來一位姿容卓絕的年輕男子,如亭亭綠竹,堅韌不拔,又如湖中荷花,美而不污。真真是應了眉目如畫,不是趙盈那般稚嫩的少年氣,而是帶着歷經人間蒼涼後的灑脫與明白。
看他的眼睛,仿佛什麽都知道,又好像什麽都不在意。
在人間走了一趟,他卻沒有活在人間。
南歌看到正對着門坐着的趙盈,眼睛亮了一亮,轉而對趙順淡淡請了一禮:“王爺。”
趙順點頭:“坐下吧。”
南歌看了看餘下的兩個座位,在右側坐下。屁股剛挨着座位,趙順的椅子便呼啦一下移到他身邊,兩人相距不過一只手的距離。
他疑惑看過去,只見趙順一臉無辜,端起茶杯,眼睛盯着對面空無一物的牆,淡淡咂了口。
丢人啊!
趙盈捂臉,五哥莫不是被某個傻子鬼附了身吧。
“南歌,你方才唱的是什麽戲?”趙盈挺身而出,化解尴尬。
“是《蘇王歸》中的第二折 ——國破,”南歌見趙盈很有興趣,繼續道:“蘇王曾因獻身太祖,屢遭诟病非議,便有人起筆寫了他獻身的前因後果,筆者因此還遭了橫禍,被憤怒的百姓逼得上了吊。”?“蘇王……可是前朝那個有名的王爺,做了64天的皇帝,就被太祖趕下來了,我還收了他許多畫作,着實是天才,可惜做了皇帝。”趙盈慨嘆。
“蘇王不是前朝王爺嗎?怎麽還唱他,不怕被官兵抓了!”趙順道,右手不老實地摸上南歌的大腿。
“都是看客罷了,誰還管前朝不前朝,王爺不王爺。”南歌并不看他,因趙順今日帶來了他想見之人,也不去計較在他腿上作怪的手。
“南歌,前日本王送你的曲譜你還滿意嗎?你嗓子這麽好,不如跟本王回府,單給本王唱,如何?”趙順另一只手撫上南歌的後背,輕輕摩挲。
“咳!”趙盈裝模作樣地咳了聲,五哥也太給皇室丢臉了吧。
“懷榮,你先出去玩。”趙順一進入狀态,便有些猴急,重重咽口水,恨不得直接親上去才好。
“好啊!”趙盈樂道,正合他意。
趙順趁着趙盈開門出去的時候,湊上去親了南歌一口,整個人炸成了煙花,不可置信,他親到了!懷榮果然是個福運寶貝!
欲再進一步,卻被南歌不動聲色推開。
南歌施施然站起來,道:“南歌也想出去逛逛。”又對着趙盈喊了聲:“小少爺,同行可否?”?
趙順一臉吃癟吃醋的模樣,臉綠到了下巴颏。
趙盈看看如吃了屎般的五哥,又看了看溫柔注視他的南歌,覺得自己真的是——藍顏禍水。
他乖巧地點點頭:“好啊,哥哥要不要換身衣服?”
南歌這才反應過來,他還穿着五顏六色的戲服,連忙告罪去樓上房間換衣服。
趙順湊到趙盈耳邊道:“叫別人哥哥,找揍呢不是?”
“不要提他!”
“你存心給五哥找不舒服,五哥自然要回敬了。”
“南歌喜歡我,又不是我的錯。”趙盈得意道。
“你這個小兔崽子,慣的你!”
南歌換上一身青衣,更顯挺拔俊秀,看得趙順眼睛都直了,恨不能撲過去粘在他身上。
趙盈個子最小,走在中間,趙順跟心上人中間隔了個攪和的,大為不爽,一瞅見機會就往兩人中間鑽。
他們走的這條街是京城最有名的小吃街,街上小食應有盡有。趙盈看花了眼,手上抓着兩根糖葫蘆,嘴裏嚼着綠豆糕,眼睛發亮地盯着前方的鹵肉攤。
趙盈颠颠地跑過去,興奮問道:“老板,這個怎麽賣?好香!”
攤主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笑容慈祥:“小公子,您要哪個?鹵牛肉,還是辣牛肉,您來得真不巧,其他都賣光了。”
“都要都要!好香!”
“是挺香。”南歌笑道。
“都買了!”趙順大手一揮,身後護衛便出來付了銀子。
三人逛累了便去酒樓歇腳,叫了幾個菜,和着鹵牛肉辣牛肉一起吃了,又去城東的茶園坐了半天。茶園裏有供客人娛樂的棋桌,趙盈百無聊賴地看趙順和南歌對弈,忍不住道:“五哥,你的棋也太臭了,南歌棋藝那麽好,你也沒多學兩招。”
趙順次次輸,早就不耐煩了,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面子,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懷榮,來,五哥身體有些不舒服,你下棋可是五哥一手教的,來跟你南哥哥對一局,不要丢了五哥的人。”
嚯,臉皮厚的人說謊都不過腦子的麽?小心皇兄從宮裏跑出來揍你!
趙盈見南歌期待望着他,也不好揭五哥的短,讪讪坐到位置上,向南歌拱手道:“那就冒犯了。”
趙盈天生性子軟和,只在棋盤上說過傲氣十足的話。他有那個資本說狂言。人人都知九殿下棋藝天下一絕,十一歲便戰勝了縱橫天下的棋王彌須子,十局九勝,讓彌須子甘拜下風。
舒王在書法,繪畫和圍棋上有着非凡的造詣,仿佛他天生就該是世上第一人。
只可惜受了奸人所害,一代天才泯然世間。
還沒有一炷香,南歌便敗在趙盈手下,他偷偷抹掉眼角的水光,道:“小少爺棋藝絕世,南歌甘心認輸。”
趙盈敏感地發現他的動作,但也沒戳穿,只是想不通這有什麽可哭的?是因為輸了才哭的嗎?
“過譽了,我就是運氣好而已。”趙盈眨眨眼,天真無邪。
“哈哈哈,懷榮可是本王親傳的徒弟!”趙順哈哈大笑,拍着趙盈的肩膀。
趙盈忍耐,悠悠道:“是啊,但還是沒九弟厲害,他可是當今皇上啓蒙的呢!”
趙順尴尬地收回手,看向靜靜坐在石凳上的男子,那人正專注望着懷榮,目光中不是愛慕,反而是一種……欣慰。
南歌一個戲子怎麽會對九弟露出這種表情,他還是自己介紹給九弟認識的,難道他們以前就認識?不對,九弟從小長在宮裏,父皇對他的行蹤管的很嚴格,不會允許他進館子的。後來又中了毒,傷了大半元氣,父皇也因此動了大氣,沒幾月便駕崩了。懷榮被趙宣接管,斷不可能放他去這種地方。如果不是自己,南歌大概永遠不會認識懷榮。
趙順越想越糾結,見南歌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己從來不了解他,也看不透他。
天色漸晚,茶園外突然亮起了紅光,不是霞雲,是一層層從地面延伸上去,散在空中,如墜雲上仙境。
趙盈睜大了眼睛:“快看,好漂亮。”
南歌笑:“今日有小霧,各家花燈挂出來,竟襯出如此美景,街上定然擠滿了人。”
“原來是花燈!”趙盈驚呼,興奮地跑出去,心想:果然不虛此行,世上美景甚多,難不成還真要局限于皇宮那一方小小天地?男子漢大丈夫,當要闖蕩江湖,為什麽要對着一個喜怒無常的老男人,任他予取予求?
即使有情,也不應沒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