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爺,真的要這樣嗎?”
南歌手中托着花色頭巾,主體是暗綠色,粗粗繡着五顏六色的大牡丹花。頭巾是在小攤上随便買的,明顯是鄉野村婦繡來掙閑置銀子的。
趙盈早就把頭巾繞個圈系在鼻下,腦袋包的嚴嚴實實的,道:“南歌,你快裹住頭,別嫌棄了,這兩個花色我特意挑的,配色挺新奇的,比周圍那些俗物不知好了多少。”
南歌嘆口氣,認命圍在頭上,在後腦勺處系了個小蝴蝶結。
趙盈叫道:“南歌,你這不錯啊!快快快快快!兵貴神速!趁他們還沒追來,我們趕緊喬裝跑路!”
趙盈說着就拉起南歌的手往胡同那頭跑,兩個大綠腦袋在昏暗的胡同裏竟清晰可辨。綠腦袋簡直在歡呼着:“我們在這裏啊!快來抓我們啊!”
南歌搖頭嘆息,少爺也太能玩了,完全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啊!
他們從獵場後山逃出來後,便一路直奔斷陽谷,路上被王德昌的人跟蹤刺殺,驚險萬分到了斷陽谷外的仙來鎮。趙盈路上總是睡不安穩,夜裏做噩夢,白日手顫腿抖,走幾步路便汗濕了衣裳。吃東西嘗不出味道,時有耳鳴,看東西也模糊不清。
趙盈還以為是許久未出門,身子虛了,沒當回事。今早起床感覺力氣回來了,便歡騰地跑到大街上四處亂逛,完全不把那些要殺他的人放在眼裏。
南歌心裏那個急,同趙盈逃出去的第一夜他方得知少爺竟然中了五誅散。五誅散是小姐的祖父研制,中毒者不會死,但是會漸漸奪去中毒者的六感,成為一個躺在床上的活死人。趙盈這毒被解過一回,雖說會暫時抑制住毒性,但不是對症下藥,終究無用。
昨日去尋抑制毒性藥草的人回來,他立刻給趙盈用上,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趙盈得知有人要殺他,開心地扮起了老鼠被貓捉的游戲。
只是,這綠頭巾戴在頭上總覺得怪怪的。
南歌給暗中保護的人打了個手勢,一個人跟着趙盈東躲西竄,半個時辰過去,趙盈終于累了,摘下來頭巾一把摔在地上,氣忿道:“到底有沒有人來殺我啊?虧我把皇兄整日在我耳邊唠叨的劍譜又過了幾遍,我可是很期待做懲惡揚善的大俠,沒想到現實根本和書上寫的不一樣,回去我一定要把那些誤人子弟的書統統撕掉!”
南歌安慰道:“書是人心所見,并不都是真實的。寫書的那人很可能只是在寫自己的向往,少爺平時讀讀作為消遣便罷了。”
趙盈不贊同道:“你是在說讀書無用嗎?”
南歌道:“當然不是,讀書可以知善惡,只這一點就足夠了。”
趙盈思索道:“那若有人知道什麽為善,什麽為惡,卻還是違背道德去作惡呢?或者善惡在他眼中根本沒有差別,知道善惡,卻選擇了忽視,不去理,那讀書來幹嘛?”?
南歌道:“因為人有欲望,心有貪婪,這時候更需要讀書來正視聽。”
趙盈擺擺手:“不懂,你把我繞暈了,在我看來,讀書就是為了高興,高興了就拿來讀,不高興為何要去讀它,我就覺得看棋譜比老師教的那些文謅謅的“之乎者也”有趣多了。”
南歌笑道:“少爺說的沒錯,是我托大了,該打。”
兩人在街上說說笑笑,關系頓時近了許多,趙盈也徹底放下戒備,同時為自己之前懷疑南歌感到羞愧。他們回到客棧收拾好行李便騎馬前往斷陽谷。
趙盈這幾日問了許多關于母親和斷陽谷的事,南歌也一一解答。但是知道的越多,反而越是迷惑,一切都是撲朔迷離。
好在母親還好好活着。
母親走後的那幾年,他一直提心吊膽的,又是害怕二哥的侵犯,又是擔心母親的安危。以往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頭早就消失無蹤了。
斷陽谷在仙來鎮的東面,谷口呈口袋型,易守難攻,易進難出。谷主在谷口處設了108道機關,擅闖者有來無回。
從機關建立到如今百來年,只有一人闖關而未死,就是被江湖人稱為“鬼劍聖”的陳一殺。陳一殺劍法詭谲,融合百家之長,輕易看不出路數。且他來無影去無蹤,想殺誰便殺誰,甭管是正道還是邪道,只要他看不順眼,就等死吧。
實在不是個匡扶正義的俠士。
谷口豎着個高聳入雲的巨石,上書“斷陽谷“三個大字。字鋒淩厲,掩不住的傲意。
斷陽谷,斷陽谷……可不就是斷人陽壽的谷?
南歌叫住看石上大字看入迷的趙盈,領着他進了大石後左側小道。
默默跟着走了會兒,趙盈突然仰頭問:“那三個字是誰寫的?”
南歌道:“我也不清楚,據說是第一任谷主所寫。”
小道上鋪着圓潤的小石頭,趙盈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心中大有疑惑。
他曾在皇宮中見過太祖皇帝的墨寶,筆勢縱放,馳騁淩厲,筆鋒似一把刀刺下。太祖皇帝改朝換代,自當有此君臨天下的氣勢。他臨摹過一段時間太祖的字,均形似而神不似,太祖的胸襟野心平凡人不可比,遺留下來的墨寶無人能盡品其味。
這字法當是世上獨一無二,趙盈記憶深刻,石上那三字分明是太祖皇帝所寫,那猶如刀刻的筆鋒除了太祖皇帝,他再沒見過。
即使是皇兄的字體,也沒有那種殺伐果斷的肆意與狂妄。畢竟太祖的江山是他一步步打下來的,說是傳世英雄不為過。
進谷小道長長,似乎走不到盡頭。到後來越發狹窄,只容一人通過。趙盈信步跟在南歌身後,時不時摸一把身側的岩壁,岩壁上生着碧綠的青苔,濕漉漉的,綠芽芽上托着水珠。趙盈用指尖一觸,便顫巍巍地掉落到卵石地上。
彎彎繞繞地走了許久,路過幾個分岔路口,又走上一條稍微寬闊的土路上,總也不見坦途。
趙盈腿走得酸疼,忍不住問:“南歌,何時才能到?”
南歌放慢腳步,道:“快了,到了霧林,咱們可以騎馬。”
趙盈一聽,委頓道:“這麽說還有一片樹林?怎地如此遠!”
南歌道:“少爺,要不我背你?”?趙盈連忙擺手:“不用,我體魄強健着呢!”
說罷便風一般跑到南歌前面去了。
南歌驚道:“少爺別亂跑,觸到機關就不好玩了。”
趙盈乖乖放慢步子,他可不想被機關打成篩子。南歌果然沒騙他,片刻後道路變得寬闊,再走幾步,目之所及是霧蒙蒙的廣闊森林。
南歌拇指食指同時放進嘴裏,吹了兩聲口哨。只見霧氣彌漫的森林裏沖出來兩匹駿馬停在他們面前,呼出滿鼻子的濁氣。
南歌從懷中掏出一青瓷小瓶,倒出兩粒黑色藥丸,一顆自己吃了,一顆給饒有興趣逗馬的趙盈:“少爺,林中有瘴氣,這藥丸你吃了。”
趙盈看也未看,抓過來就扔到嘴裏,在嗓子眼裏轉個個便咽到肚中。
霧林中迷霧重重,外來者稍不小心便會把性命交代在這兒。南歌領着趙盈走了一條谷中人專有的安全線路,可以避過所有的大型機關。
兩人前進了大約五百米,南歌漸漸發覺不對,他們似乎一直在轉圈。
南歌叫來随身守衛,道:“你們去看看怎麽回事?”
趙盈問:“怎麽了?這裏空氣不好,我們趕緊走吧,我好久沒見母親,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南歌道:“不着急走,這裏容易迷路,我也沒把握。三年沒回來了,不知有些東西變了沒?”
忽然破空一支箭直射到趙盈面門,林中一道人影倏然閃出,徒手握住箭支,落在兩人馬前,壓着嗓音道:“甕中捉鼈,這斷陽谷如今也要完喽!”
趙盈看呆了:“好身手!”
男人一抱拳:“承蒙小王爺誇獎!”
男人中氣十足,聲如洪鐘,清亮異常。在迷霧中看不清人的模樣,只模模糊糊一道高大強壯的黑影如松般立在馬前。
南歌戒備道:“你是誰?”
男人道:“陳一殺是也。”
南歌道:“難怪,除了你,也沒有人能進霧林如入無人之境。”
陳一殺眉毛一豎,嘴巴一咧:“過獎過獎。”
林中又是一聲利箭破空聲,南歌立刻調轉馬頭,喊道:“少爺,跟我來!”
陳一殺用劍鞘撥掉射過來的箭,腳尖一點便躍上趙盈的馬,從趙盈手中奪過缰繩,“駕”地一聲,駿馬便如箭一般竄了出去,不一會兒,就超過了南歌。
趙盈的後背緊貼着陳一殺的胸膛,屁股挨着他粗壯的大腿根,除了趙宣,他還沒同別的男人如此親近過,別扭開口道:“你,你往後點,擠着我了。”
陳一殺把下巴擱在趙盈頭頂,眼睛瞅着四周的動靜,道:“男子漢大丈夫,不拘小節,況且你們倆正生死攸關,還想着為皇上守貞潔呢。”
陳一殺的最後一句話壓低了聲音,只有趙盈一個人能聽見,他駭的面紅耳赤,驚怒道:“你如何知道?你……”
陳一殺道:“你你你什麽,我知道的可多呢,你和皇上辦事時我就在外面,你說有誰能有我知道的清楚明了?”
趙盈羞極怒極:“你,你偷聽?!你到底是誰?”
陳一殺無奈:“沒偷聽,我耳朵好,不行?至于我是誰?這麽說吧,皇上多年前救過我一命,他非要我報恩,我沒法只能答應他保護你十年。真不是偷聽,你倆那點事整個殿裏的小宮女小太監都知道,他們才聽的一清二楚呢。”
趙盈又驚又氣,往後推陳一殺的身體:“你下去,多少日沒沐浴了你,難聞!”
陳一殺實在不知這小王爺怎麽開始指責他沒沐浴的問題,一只手按住趙盈的肩膀:“別亂動,掉下去了可不怪我。”
不讓他亂動,他偏要亂動!這人實在可惡!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還口口聲聲說是皇兄派來保護他的,他才不信!皇兄怎麽可能弄個如此輕薄之人在他周圍?想也不要想!
趙盈在馬上不老實的鬧騰驚了馬,馬蹄踏上一塊不規則的石頭,身子一歪,馬背上兩人如斷線的風筝一樣飛了出去。陳一殺眼疾手快地摟住趙盈滾啊滾,“刷”地掉進前方的石洞裏。
“少爺!”
南歌驚慌跳下馬,跑到兩人不見處查看,密集的綠草和石頭下竟然有一個天然的石洞。他召來護衛,下了幾條命令,便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洞底昏暗無比,墜下的過程中,趙盈大腦一片空白。如果就這樣摔死了怎麽辦,他還沒見到母親,還沒騎在趙宣頭上痛打他整整一天以洩心頭之恨。
好在身下有個東西墊着,趙盈當然知道是誰,他小心翼翼地把腳放到平地上,摸索着站起來,竟沒有一處扭傷。
趙盈別扭道:“你能起來嗎?”
陳一殺“嗖”地一下蹦起來:“本大爺還墜過崖呢,這點小兒科的掉落不在話下,被美人壓一壓也壓不壞。”
趙盈大呼:“你這人嘴怎麽這麽賤呢?”
陳一殺咧着嘴道:“賤客不賤枉為賤客啊。”
趙盈不欲與他鬥嘴,道:“看在你救我的份上,我就姑且相信你是我皇兄派來的“奸細”,回去我一定好好“贊賞贊賞”你的各種英勇行為,好讓皇兄給你一份大大的嘉獎。”
陳一殺抱拳:“那就多謝您嘞!”
話音剛落,南歌便從上面跳下來,他身上帶有火折子,吹一下洞底便亮起溫黃的火光。洞是個不規則的洞,草木掩映間有個狹窄的通道,趙盈好奇心大漲,不顧南歌的勸阻,率先撥開綠黃綠黃的硬草根鑽到裏面去。
走了一段時間比谷口入口還要窄的石道,驀然到了一處寬闊的石室,趙盈覺得心裏所有的郁卒都消失殆盡了。
他就着火光看了圈寬闊的石室,中間石床上摞着半人高的書冊,旁邊石桌上一盞燭燈,他頓時歡呼道:“那有蠟燭!”
南歌過去點燃,燭燈許久未用,積了一層厚灰,用刀刮去一小截兒蠟,才順利點燃。
石室內頓時一片明亮,陳一殺道:“這蠟燭是上品啊。”
不僅蠟燭是上品,燭臺亦是。精致的青銅燭臺上刻着騎鶴的老人,在細小的燭臺上弄上這些東西要的可不只是耐心和細心,還有傳世的工藝。青銅器物不能雕刻,只能澆鑄。當今世上仍存留着青銅澆鑄手藝,只不過是粗粗制造,制作出來的器物大多是盆碗一類的簡單日常用品。皇宮中的匠人也沒有如此手藝。
這盞青銅燭臺恐怕是前朝舊物,而且是宮裏面的。
宮外的一般平民用不起這麽精致的東西,就連身居高位的大臣恐怕都極少能見到,除非皇帝一時高興賞賜下去。
趙盈正連連感嘆,陳一殺頗為煞風景地來了句:“什麽鬼東西?老頭騎鶴?怎麽沒壓死它?”
趙盈拿眼瞥他:“你懂什麽老粗!這是意象啊意象!”
南歌在一旁笑:“少爺真可愛。”
陳一殺不可置信道:“這還叫可愛?城東頭老頭養的雞都比他可愛!”
趙盈推了他一下:“住嘴!不讀書者在我這裏沒有權利說話!”
陳一殺啧啧道:“越來越不可愛了。”
趙盈打定主意不鳥他,拿起一本書,拂去上面塵灰,翻開來是一本治學之說,看書人時有批注,皆字字珠玑。
再翻幾頁,頁邊朱筆寫着:認真讀下來越發無味,一月而已,便想你想得入骨,你給我下的毒怕是已深入骨髓,解了還作未解……
趙盈放下,又拿起一本,卻是江湖俠義故事,翻開來,滿是批注,對人物解析精密到位,紅筆批注時而摻雜些不合時宜的心事。
——這主人公很像你,皆是守諾之人。
——知你心中有大義,但還是期盼今次能為我破例。
——今日箕子說你罷了歷朝酷刑,我滿心支持,當初我選的沒錯,天下百姓交給你才得善待。你總道我有治國之能,我以為你是在恭維,如今想來你何苦去恭維,我已是階下囚。
——這是何苦來哉?你親自為我營造這小小世界,顧及我身為男子的小小自尊,我卻橫刀見血,逼你離開。在這谷中,雖無朝堂間的勾心鬥角,卻度日如年,想着昔日你與我溫存時捧着一腔心血到我面前,我卻置之不理棄之不顧。每每想起都要憎恨一回當初鐵石心腸的自己。
——你走後,我才了然。書讀來也無味,畫筆被我棄置一邊,春來秋去,相思難去。
——當初我說你我是國破家仇,永世也不可真心在一起。如今,我後悔了。
字字相思,朱筆入髓。
趙盈看的心酸,這又是一曲無緣錯過的戲。他不忍再看,無意間翻到紅筆寫滿整整一頁的名字,頓時瞪大了眼睛。
趙骁!
這不是開國太祖的名諱嗎?
斷陽谷谷口那三個大字确定是太祖所書了。
趙盈驚訝看向南歌,如果他猜的沒錯……
南歌似是一眼看破他的想法,點頭道:“是,這些書的主人正是前朝的蘇王,谷中所有人皆是前朝後人,少爺,我本姓柳,名世卿。”
柳?柳!
是了,是了,蘇王忠心耿耿的前朝世家也姓柳!
趙盈被這個驚天秘聞驚得一時忘了言語,半晌後才問道:“那我娘親……”
南歌道:“小姐是蘇王的嫡系後代,是這斷陽谷的主人。二十年前,小姐出谷賞玩,遇到了微服私訪的……先帝,兩人兩情相悅。小姐無意得知你父親是趙姓皇帝,悲痛欲絕,欲回谷躲避,斷了與你父親的情意。卻被人害得再也回不了家。”
趙盈愣愣地看着南歌,似乎要從他臉上找到說謊的痕跡。
南歌拿起他放下的書道:“谷中人都道蘇王是恨極了趙骁,卻沒想是這番情景……”
蘇王即位時民不聊生,整個國家的爛攤子全都放到他一個人肩上,即使再有韬略謀算,也難以力挽狂瀾,更何況蘇王從小便是個舞文弄墨的主兒。
國破時,他冷靜坐于大殿上,不是在祈禱,也不是準備同歸于盡,而是在精心繪制一幅夏荷圖。
趙骁浴血而至,他也完成最後一筆,道:“夏天來了,荷花正生機勃勃。”
趙骁逼近:“你不怕?”
蘇王道:“祈願閣下能饒了燕國子民。”
趙骁道:“讓我饒了他們,那也得有條件才行。”
其後,蘇王便成了趙骁的男寵,被人辱罵诟病,史書上也把他寫作一名昏庸無道貪圖享樂的亡國君主。
趙盈覺得自己的思想不受控制,亂成一團麻,總也理不清。
太祖和蘇王,父皇和母親,皇兄和自己……
這是斬不斷的孽緣嗎?
到了最後幹脆攪在一起,來一段禁忌供世人觀賞談論麽?
趙盈要昏了昏了,全都亂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