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倩吓得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哆哆嗦嗦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往嘴裏使勁灌了一大口,她平日裏向來愛惜自己這個寶貝嗓子,此時鼓着嘴巴,簡直有如一受到巨大驚吓的松鼠,“你、你說啥?”

姚信和于是重新直起身子,手指拉下自己的衣袖,将扣子一粒一粒扣上,淡定自若道:“你如果還需要再考慮考慮…”

“不需要考慮!”

沈倩猛地一站起來,因為調起得太高,一時竟有些破音,她臉上一紅,清了清嗓子,就忍不住小聲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願意,我當然願意,但是,咱兩今天這證要是扯了,你以後…可就不能後悔了啊。”

姚信和這輩子大概還沒做過什麽稱得上後悔的事,此時聽見沈倩的話,便“嗯”了一聲,轉身走到後面的書櫃旁,拿出一個文件袋,将裏面薄薄的戶口本遞了過去。

沈倩接過來東西仔細一看,驚得嘴角直抽抽,“這就是我媽今天上飛機前,跟我說的驚喜啊?她什麽時候偷給你的?這事兒我爸知道麽?”

姚信和邁步走向房間另一邊,拿起衣架上的風衣,認真回答:“上周,不知道。如果你覺得不夠驚喜,也可以把它送去廟裏開一開光。”

沈倩“噗嗤”一聲笑出來,邁步向前,小聲嘟囔:“我才不呢。”

說完,她就掏出自己的手機,徑自高興起來,“我現在就給我發小打電話,她去年才進了民政局,成天喊我過去給她貢獻GDP,今天咱們走她的後門,登記拍照一條龍,好歹也能算是新人裏的VIP。”

林湄作為沈倩發小,親爹死的早,留下一大筆財産,乃是人傻錢多的典型。

她高中時遇人不淑,懷上孩子被男友抛棄,後來堕胎過于倉促,傷了根基,之後就有些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的意思。

上大學後,她身體裏的雌性激素突然急速分泌,排斥男人,卻又實在想談戀愛,發洩無門,就只能拉着沈倩去動物園看交配,有時拿個本兒,奮筆疾書,眼裏冒光。

沈倩那一陣差點被她弄出心理疾病。

後來大學畢業,林湄進了民政局,見過怨男癡女無數,自此大仇得報,終于回歸正常。

如今得知自己能夠親手将沈倩送入婚姻墳墓,她一時感動,都忍不住落下淚來,“圓兒,我跟你說,這事你找我就對了,真的,就這一年,在我手上登記的夫妻,沒有一千那也有八百,我對他們向來有應必求,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沈倩小臉一紅,從兜裏掏出兩個雞蛋,無比感激地放在她手上,說是長命百歲的神仙雞蛋,讓她一個送領導,一個補身體。

林湄望着自己的手掌,不禁望雞興嘆:“您可太大方了,我領導還真從沒見過蛋。”

沈倩“啧”上一聲,臉上有些不高興,“禮輕情意重,蛋少王八多,你好歹也是公務員,怎麽能受那些形式主義的影響。”

林湄點頭覺得也是,走到電腦桌前坐下,接過她手裏的戶口本,就開始搖着頭感嘆:“但我是真沒想到,咱們這些人裏最先接受婚姻制裁的人竟然是你。真的,你還這麽年輕,剛才我看你從車上下來,風雨飄搖的,就像法制節目裏,還沒到法定年齡就被臭男人騙來結婚的無辜少女。我當時一下子就有些喘不過氣,真的,圓兒,我現在就要喘不過氣了。”

沈倩連忙拍她後背,遞過去一杯水,讓她趕緊把嘴裏的神仙蛋咽下去。

林湄打了個嗝,終于緩過勁來,坐直了身體,就又繼續念叨起來:“不過要說你這老公吧,也實在有些可怕。那天你跟我說你兩在相親,我之後遇着我二姨。她就告訴我,說你這老公啊,十幾歲的時候,在他們青少年康複中心接受過二級心理導正治療,這玩意兒可了不得,參加的人,不是反社會型人格,就是有自殘傾向,或者被強制戒毒有過後遺症,總之,就不是什麽正常人類。我也不是說他一定就有多不好,結婚這事兒畢竟你自己是當事人,但我就怕你一時興起,被愛情蒙蔽了本來就不怎麽明亮的眼睛上當受騙。”

沈倩眨了眨眼睛,在她跟前坐下來,傻不愣登地問:“上當受騙?他受騙還是我受騙?”

林湄被她一句話問懵了,擡頭見姚信和從門外走過來,一張臉逆着光往自己跟前一站,直把她逼得狗眼一亮,身邊幾個工作人員顯然也被這位突然出現的男同志顏值給驚着了,坐在原地,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林湄率先回過神來,靠在沈倩耳朵邊上,豁然開朗,“沈大胖果然還是當年那個沈大胖啊,我在這給你分析半天,原來你他媽是色令智昏,自主上當!”

沈倩見狀,連忙咳嗽兩聲,虛心接受,堅持不認。

姚信和倒是沒有聽見兩人的悄悄話。

他跟沈倩走完流程、照完了相,就讓陳大泉挨個去派發喜糖。

沈倩跟林湄聊得興起,一時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姚信和倒也不催她。站在那裏,感覺身邊投來的目光越來越多,心生不喜,就回頭跟陳大泉說了一聲,自己轉身去到後面的辦公樓,在走廊裏找了個座兒,望着屋檐外頭稀稀落落的雨,抽起煙來。

陸曼其實一早就在大廳裏看見他了。

只是開始有些不敢認,直到陳大泉瞧見她,走過來打了聲招呼,笑着放了一袋喜糖在手上,她才意識到,姚信和竟然是真的要跟人結婚了。

姚信和沉默地抽着煙,見到身邊突然出現的陸曼,目光一凝,倒是沒表現得太驚訝,俯身按滅了手裏的煙,側頭問到:“什麽時候回的國?”

陸曼看着他,十分溫柔地笑了笑,她的眼角有幾道細微的紋路,跟身上那股知性的氣質混合在一起,純然女性的柔美。

她擡起手來,拉了拉姚信和有些散開的衣領,小聲回他:“沒幾天。我過來跟秦刻拿個離婚證,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這天氣了,怎麽還穿這麽點。”

姚信和年少時得過陸曼的照拂,對于她的親近還算習慣,只是此時兩人已經長大,各自又有了家庭,實在不再适合這樣的動作,于是往後挪了一挪,點頭說到:“是好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姚信和向來不能理解女人對于愛情的熱忱。

當年陸曼插足秦刻與前妻的婚姻。

姚信和就告訴過她,一個打着“愛情”的旗號出軌的男人,熱衷的東西往往不會是愛情,他們享受的,是婚姻之外的背德感,是出軌偷情的刺激,而這樣的刺激,獨獨不會是女人口中的愛情。

但陸曼不相信。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意外。

可世上沒有意外,誰都不會是一個意外。

所以,她的第二次婚姻最終以失敗告終。

看着眼前姚信和依舊俊美雅致的側臉,陸曼目光中似乎隐藏了某些不可告人的深情,她靠過去,聲音放的很輕,“其實,我有一些驚訝。阿和,我真的很驚訝,我沒有想到,你有一天也會選擇結婚,或者說,你會選擇跟過去妥協。”

姚信和目光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雨,平靜回答:“無所謂什麽妥協。不過是到了年紀,遇見了合适的人,這不是一件壞事情。”

陸曼微微一愣,也點了點頭,而後輕拍他的肩膀,重新微笑起來,顯得很是善解人意,“那麽恭喜你。我相信你的眼光,我也相信,那個姑娘會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如果你還是對男女情事心有芥蒂,不如嘗試和她聊聊,畢竟,一個合格的妻子,應該能懂得怎麽去體諒丈夫,性不是婚姻的全部,如果你過不去心裏那個坎,我想,她也是能夠理解的。”

姚信和将煙頭握在手裏,顯然不太願意聊起這個話題,“你為什麽會認為,我們之間不能有一個正常的夫妻關系?我不需要一個女人委曲求全的體諒。我選擇跟她結婚,夫妻之間的義務,就不會逃避。我不會因為自己的過去,就選擇摧殘自己的合法妻子,我給不了她許多,但我會盡力。”

陸曼顯然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會從姚信和嘴裏說出來,畢竟在她過去的印象中,姚信和是一個除了面對自己、對其他異性都十分冷漠抗拒的男人。

她搭在腿上的手指略微收緊,嘴角努力往上提起,再次開口,難免就顯得有些刻意:“你能這樣想當然最好,我看她其實還小,就算有哪裏不懂事的地方,你也不要太着急。”

話到了這裏,便有些繼續不下去。

姚信和在陸曼面前,雖常有感恩的姿态,但他本人,其實是不樂于長久跟她待在一起的。

因為姚信和的世界,屬于武裝着尖刺的鋼刀。

他不需要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陪他感受一段兒女情長,陪他回味一些年少時的苦難記憶。

他十五歲時,可以選擇敲斷自己的腳踝骨,成為一個看似正常的人;那麽二十七歲的他,自然也可以為一段婚姻,盡力保存一點兒在馊水裏翻騰熬煮過的良心。

“阿和,我這次會在國內多待上一陣子。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可不可以…去看看糖糖。”

姚信和聽見陸曼的問話,沒有多做思考,直接搖頭拒絕:“不可以。我不希望她意識到自己還有一個主動抛棄過她的母親。我現在的妻子,會是她以後生命裏唯一的母親,而我相信,她能做的很好。”

陸曼呆呆地坐在原地,一時手腳發冷,她看着眼前的姚信和,一時紅了眼眶,簡直有些說不出話來。

但沈倩此時尚且不知自己已然成為一位充滿潛力的好母親。

現在的她,相比于養育孩子,其實更想拿回自己十塊錢兩個的神仙雞蛋。

因為林湄辦公室外挂着的那張指示牌,她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怒從心起,伸手叉腰,就忍不住揚聲質問起來,“所以你是專門給人辦離婚的?”

林湄一摸鼻子,臉上有些難得的心虛,“都是為人民服務,怎麽還分出高貴低賤了呢,你這樣不好,真的不好。”

沈倩深吸一口氣,壓着脾氣,張嘴又問:“那你老實告訴我,你辦的那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掉一個的夫妻裏,有幾對是結婚的。”

林湄眨了眨眼睛,伸出食指,老老實實地比劃:“一、一對。”

“就他媽是我呗?”

“嗯吶。”

沈倩兩眼一黑,只想倒地哭訴,伸手奪過她手裏的雞蛋,仰頭就往自己的嘴裏塞:“那我可真他媽謝謝你!”

林湄臉上一樂,連忙掏出自己二百五十塊的紅包,遞過去,靠在她耳邊,小聲打包票:“不客氣,下次離婚,還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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