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也行
“好了,我們不要傻站在這裏,裏邊聊。”木荥旗站起來,身體忽然一僵,狄斫連忙上前攙扶,他撐着自己發疼的腰嘟嘟嚷嚷,“年紀大了,一把老骨頭,沒用咯!”
“哪裏的話,您身子骨還硬朗着呢。”狄斫安慰道。
木荥旗搖頭晃腦:“當初你要是跟我走,這樣好聽的話我還能多聽幾十年。”
秦霄蜀跟在他們身後,蹭亮的皮鞋輕磕着地面。幹脆清晰的聲音一下一下敲打在狄斫的耳膜上,在他繃緊的弦上輕輕敲擊。
之前為狄斫開門的是木宅的保姆黃阿英,她掐着點過來:“木先生,要紮針了。”
木荥旗主動對狄斫解釋道:“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就是有時候渾身不得勁,老這兒疼那兒疼,沒事紮兩針調理一下。你們倆先聊,等會兒在我這裏吃頓便飯。”
狄斫站起身攙扶一把:“那就麻煩木前輩了。”
木荥旗和黃阿英進了裏屋,只剩狄斫和秦霄蜀在大堂裏坐着,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氛圍尴尬得詭異。
“秦先生。”狄斫率先開口,下文還未出口,秦霄蜀主動接了話頭。
“你是想問那件羽帔吧?”秦霄蜀目光定在狄斫側臉上,狄斫轉頭看來,又恍然一笑,道,“是的。我就是今日在店中詢問的人。”
“我也已經給了你答複,不賣。”秦霄蜀姿态放松,目光一片淡漠,覺察不出任何情緒。
狄斫笑容淡了下去:“條件。”
“沒有條件。你以為找到木先生這裏,就能得到不一樣的回複?”他的眼中冒出一點促狹嘲弄。
狄斫垂下眼睑:“秦先生要它有什麽用嗎?”
秦霄蜀不發一言,只是看着他,狄斫端着茶杯,食指在茶杯邊緣摩挲:“那件羽帔對于我來說意義非凡,如果可以,還請秦老板割愛,只要不是過分的要求,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那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吸引了秦霄蜀的目光,這個人好像過于瘦了。手背上的三條骨線清晰深刻,血管分布在白皙的皮肉裏,連帶着整塊皮膚都泛着冷色,只在關節處有丁點淺紅的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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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分的要求是什麽呢?”秦霄蜀的聲音很低沉,上身有向狄斫靠近的趨勢,不用擔心被兩人之外的人聽見。
活動的手指停了下來,狄斫擡起頭來,忽的一笑。
秦霄蜀凝視他片刻,收起臉上所有的怠慢,坐直了身體,認真道:“我可以給你。”
“條件。”狄斫重複了一遍。
“沒有條件。”秦霄蜀也認真重複。
狄斫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态度,疑惑道:“你剛才不是說……”
“所以我不是看木先生的面子。”秦霄蜀站起身,西裝依舊筆挺,“兩天後到店裏來,我等你。”
狄斫驚訝道:“秦先生不留下來吃晚飯了嗎?”
“你知道的。”秦霄蜀微微偏過頭,嘴角勾起不易察覺的弧度,幾乎像是錯覺。
是的,他知道的,狄斫注視秦霄蜀離去的背影,他根本不用吃飯。
狄斫在大堂內小範圍走動一圈,此時冷清下來,狄斫的感應更深。這是一座沒有人氣的房子,唯二經常活動的人,一個年事已高,一個是四十來歲的女人,大夏天裏屋內清涼無風,暮氣沉沉。
木老爺子事業有成,家底殷實,收了幾個徒弟,但本人一生未婚無兒無女。那個人和木老爺子到底是什麽關系?
“你們談妥啦?”木荥旗走了出來,面上帶着自得的笑,“我就說,小秦這個人不是很好說話,但我出馬麽,沒問題!”
狄斫笑着點頭:“晚輩多謝木前輩了。”
留下吃了一頓晚飯,狄斫說了聲改日拜訪,離開了木宅。
回到城東的一家廉租房,房東的門大開着,見到狄斫從樓梯上來,房東太太放下手中的遙控器,強裝自然地打招呼:“狄先生,你事情還沒有辦完呀?”
狄斫應道:“還沒有,确定離開的時間後我會告訴你的。”
“啊喲,我不是問你什麽時候走啦。”房東太太笑容刻意得誇張,“我是問問你住得還舒服不啦?”
狄斫看了她幾秒:“嗯,有地方住就可以了。”
“住得好就可以啦,你早點上去休息吧,我看你早出晚歸的,快去吧。”房東太太客氣幾句,回到了自己的沙發上,目光卻不時從眼角窺探。
狄斫上了五樓,走到紅漆噴了505的房間前,輕敲了三聲:“打擾了。”随後拿出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孤兒院的木地板是這棟老房子原裝的,快有八十年的歷史了,許多年前的舊物,踩上去便嘎吱嘎吱亂響。有些地方踩下去彎曲得過分,總憂心下一秒就會折斷,掉入漆黑的無底洞裏。
腳步聲被刻意放得很輕,膠鞋底一點一點施壓,木板的哀吟就變得細長,像是瀕死一般有氣無力。那個人從門口走到後方,然後轉動九十度,邁出幾步,再以腳後跟為支點左轉,從後方走到門口。
孤兒院裏的老師例行檢查孩子們的睡眠情況,熄燈之後,她要确保大家都乖乖在自己的床位上。
屋裏屋外都關着燈,閉緊的眼睑投不進一點光,在屋內掃射的光柱忽然投到了眼睑上,于是一片黑暗便成了一片猩紅,仿佛能看見薄薄的眼睑中血液流動。
“也行,你還在動哦。”
也行眼睑閉得更緊,擡起手臂,将蓋在身上的毯子往臉上擋。
他一動也不敢動,屏住呼吸,等到一聲門鎖扣上的聲音,他才慢慢睜開一條縫,玻璃窗上映着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随着腳步聲漸行漸遠。
所有人都睡着了,身邊有人打着小呼嚕,似乎還有人鼻塞,呼吸聲不順暢到令也行出現有些缺氧的錯覺。他側卧在床上,手腳都蜷縮在軀幹周圍,不敢伸出去。
漸漸周圍的聲音停止,令人厭煩的小呼嚕都成了奢望,也行開始發起抖來——要來了。
漂亮的紅色小皮鞋停在鐵架床前,腳尖輕輕點着地面:“我們來玩捉迷藏好不好?”
也行閉緊眼睑,伸手用毯子将自己整個蓋住,嘴巴緊緊抿着,呼吸急促慌亂。在微涼的盛夏夜晚,他将自己捂出了一身的汗。
有什麽在黑暗中拉扯着他的“保護罩”,頭頂似乎露出了一點,也行立刻将頭往兩條胳膊裏埋,雙手緊緊扣進毛毯裏,手臂用力得發酸。
下一刻,冰涼的小手抓在了也行的手臂上:“抓到你了,現在你是鬼。”
毛毯被無形的力量整個掀開,也行大驚失色跳下床往外跑,鞋也來不及穿。周圍的床鋪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身影,也行害怕極了,他只想逃離這個地方。
走廊在也行的眼中無比漫長,赤腳在地上跑動的聲音一直回蕩,夾雜着微弱的喘息聲。
“誰還在外面跑動?現在應該睡覺了!”
女人憤怒的咆哮聲從某個地方傳了過來,也行停下腳步。身上的汗浸透了小背心,順着眉骨滑下的汗滴微癢中帶着刺痛,也行擡起手想要擦拭,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手臂上三道淤青。
高跟鞋在地上撞擊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也行立刻拔腿開始跑動,另一個穿着裙子的身影幾乎與他重合,慢半拍一般拉開了一點距離,随即分開成了兩個身影。
緊跟身後的皮鞋聲停下了,也行腳步緩了緩,回過頭。
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蹲在地上,蒼白木然的臉望着他,大得驚人的瞳仁幾乎看不見眼白。
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近,也行心中的焦慮達到頂峰,他往回跑幾步,嘴裏因為着急發出意味不明的“呀呀”聲。他伸出手,緊張到手指頭胡亂舞動。
小女孩伸出手與他相握,幾乎沒有用一點力氣就能将她拉起身,紅色的裙擺像一只蝴蝶,離開原地時留下一抹殘影。
奔跑的過程中逐漸變成了小女孩引導,她帶着也行躲進了一個嵌在牆上的小隔間裏,拉上了鏽跡斑斑的鐵門。
狹小的空間只有一個人的喘氣聲,也行抱着雙膝,逃避一般将頭埋在雙臂形成了環裏。小隔間裏裝兩個六七歲的小孩有些勉強,他只能用盡全力将自己抱成一團,不去碰觸另一個。
“這裏很安全,沒有人會找到我們的。”
小女孩的聲音輕得像一股風,也行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都冷得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的話音剛落,生鏽的鐵門開始劇烈晃動起來,就像有人在外面氣急敗壞地拉扯搖晃。劇烈的晃動中夾雜着幾聲巨大的聲響,像是有人用堅硬的東西砸着門。
也行貼緊了背後的牆壁,他無所依靠,沒有仰仗,唯一支撐他不要倒下去的只有冰冷堅硬的水泥。
不知過了多久,劇烈的晃動停止,也行渾身僵硬得不能動彈,好久才漸漸緩下來。身體放松後,劇烈的疼痛也傳了上來,他的背後被什麽東西硌得生疼。
也行伸手摸向背後,牆面凹凸不平,稚嫩的指尖摸到了一條一條的凹痕,粗粝的牆面磨得他的手指發紅。
他不敢再摸下去,收回了手,重新将自己抱成一團。在小女孩冰冷的注視下,也行沉沉睡去。
鐵門被人粗暴拉開,強烈的光照射.進來,眼球因為強光而在眼睑下滾動,幾乎可以預見睜開時的刺痛。一片陰影覆蓋下來,一雙手将也行從小隔間裏抱了出來。
“我就說有人在外面跑,讓你出來看一眼,你都不肯!”
院長周桂香尖銳的聲音吵醒了也行,他趴在她的肩膀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姚文秀為自己辯解:“我都睡着了,你還醒着,就不能自己來看嗎?”
也行迷迷糊糊沒睡醒,被抱回了寝室。這時候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起床鈴叫醒,周桂香拍了拍手掌:“大家快點換好衣服,去吃早餐。”
她的手掌在也行的頭頂輕輕一按,随即走了出去。也行坐着發了一會兒呆,沉默着拿起自己的衣服開始換。
周桂香走到門外,見到姚文秀在門外張望,忍不住訓道:“還不快去準備?今天會有大學生來社會實踐,站在這裏看什麽呢!”
姚文秀收回目光:“那個門,不是被封起來了嗎?”
她說的是,早上發現也行的那個小壁爐。
“少說多餘話……”
周桂香抵觸這樣的話題,但姚文秀卻好奇地繼續說道:“自從發現那個玩捉迷藏困在裏面一個多月的小女孩,這樣的地方都被封好了才對啊。”
在孤兒院工作近三十年的周桂香嘴巴動了動,眼中流露出一絲悲傷。很快她整理好情緒,嚴厲道:“不知道是誰打開了,讓我知道非要好好罵他一頓不可!”
姚文秀還想說什麽,卻被打斷:“離九點還有一個半小時,你快去檢查确認一下,中午的午飯要多準備一點,快去。”
作者有話說:
伸出乞讨海星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