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破碎

許千鶴陷入奇妙的恍惚,興許是死亡的前兆。

原本痛入骨髓的身體變得麻木、輕飄飄,對于眼前的恐怖節肢漠然置之,思緒飄遠。

她看見父親知道她報考法醫鑒定後,失望痛心的表情。

她看見母親極力勸說父親時的憂愁。

她看見實習時帶她的師傅,他變老了,準備退休。

她又看見改當醫生的女同學們,她們适應了醫院的工作節奏,和同院男醫生結了婚。

真幸福。

她呢,每天面對冷冰冰的屍體,和父親決裂不敢回家,身邊沒有家人,很孤獨啊。

不對,她身邊還有一個人。

他在命案現場對自己一見鐘情。

他死纏爛打追求了自己三個月。

他會送花,送花行不通就改送布娃娃;嘻嘻,他不知道自己其實很喜歡那個布娃娃。

他是誰?叫什麽名字來着?

許千鶴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目光透過八根節肢尋找回憶中的身影。

憑什麽是她死?憑什麽是她變成一堆爛肉,成為怪物的夜宵?

這玩意是殺人兇手,該死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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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要回去見他!

——給我滾開!

憤怒的情緒如同樹木發散的枝葉,激起一股疑似腎上腺激素的暖流,沿着每一根神經蔓延全身。

貪婪喋血的韋風驀然一震,嘴裏的口器停止喋血,他開始抽搐。

恍惚間,許千鶴看見他的臉皮平靜下來,他露出難以置信又驚恐的表情。

“你竟然——”

還沒說完,他雙眼暴突,身體往後仰,壓着沒了氣勢的節肢。

許千鶴渾身發冷,身體僵硬,渾渾噩噩地凝視車前窗。

荒山野嶺,人跡罕至,她要是繼續坐下去便給韋風陪葬。她用力捏大腿,喚回知覺。

腦袋清醒了些,她無力地打開衣兜的紐扣,掏出手機。

祁言……他叫祁言……

熟悉的聲音通過手機傳來,她染血的脖子很冷。

“小鶴,你等我一會,醬牛肉要熄火了……”

是她以前喜歡吃的醬牛肉,他學做很多遍都失敗。

“祁言……我想見你……現在……”

“你怎麽了?聲音很虛弱,你在哪?”

“我不知道……給你共享定位吧……”

“等我!堅持住!”

她緊閉眼向前傾身,一來掙脫黑絲,二來活動腰部利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

在清醒的狀态下,她與祁言共享定位。

一小時。

她撐過一小時就好。

她斜睨韋風的屍體。

他剛死,血液還是新鮮的。

解開安全帶,她手抓韋風的衣角,拼命扯他過來。他身後的節肢動了動,車子随即颠了颠。

而後她手抓韋風的頭發扯他靠近,另一只手吃力地拔出其喉嚨處的手術刀。鮮血從這怪物的傷口流出,她狠狠地吸允。

果然是甜的。

怪物的血流入她的喉嚨後,食道溫暖,胃部一陣舒适。原始的食欲沖破理智的枷鎖,将她變成穿着柔美精致皮囊的野獸。

她不顧一切地吸,貪婪地吸,眼梢狠戾,身體逐漸回暖。

直到肚子發熱,她驀然清醒,迅速推開韋風的屍體。

她居然恢複力氣。

不過腰和內髒依舊痛得燒心,她一下車就疼得摔在泥地上。

暗紅的夜空已經消失,春天的夜空出現幾顆星星,發出希冀之光。

她仰卧地上,警服染血,嘴唇紅得妖豔。食指拭去嘴角的血,送進嘴裏吮吸。

鮮甜的味道令人上瘾。

時間的流動變得漫長,不曉得過多久,她聽見晚風捎來汽車行駛的嗡鳴,地面微微震動。

嗡鳴越來越近,兩束車燈與韋風的車燈交彙。

她聽見有人下車。

“小鶴!”

他來了。

許千鶴拿起手機,給何雪莉發定位。

躺在地上的女人氣若游絲,嘴巴和脖子大面積染血像黏上紅色花瓣,黑色的警服明顯有深色、凝固的污漬,多處破損。

她如同躺在破碎的紅玫瑰花瓣堆上。

連同他的心一起破碎。

心如刀割的祁言跑過來,小心翼翼地抱起她。

穿過荒野的風如同來自冰原,變得蕭瑟寒冷,這股危險的寒冷會鑽進心底,勾起弱小生物面對天敵的恐懼。

她控制不住自己發抖,卻平靜地直視他冰冷的黑眸。她看見,他眼中藏了一頭癫狂、危險、毀滅性的野獸。

“他死了。”

平淡的一句話,平息他的一半殺氣。

祁言抱她回自己的車裏,檢查她脖子的傷口,指腹一碰她的皮膚,頓覺冰涼得像死人。

傷口明顯是被咬造成。

“那家夥的屍體怎麽處理?”

他壓着聲線,沒表情的面容如同平靜的大海,實則藏着兇險的暗礁。

“留着,他的屍體就是真相。警察快到了,我們趕緊走。”

“好。”

兩人火速撤離。

途中,皮膚冰涼體內卻火熱的許千鶴幾度想睡着,她拼命掐大腿,強迫自己睜着眼。

駕車的祁言,安靜地聽她訴說來龍去脈。他看似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盯着路況的眼神卻冰冷無情。

一小時後回到小區,他迫不及待地抱她上樓。

“傷口要馬上處理,還要檢查有沒有別的傷口。”他把她放進浴缸,準備脫下她髒兮兮的警服。

冰涼的手制止他脫衣的動作,染血的容顏破碎動人。

“我自己來。”

她第一次向他露出懇求的眼神,他看懂她的要強,心軟了。“你真的可以?”

“嗯。你幫我拿醫藥箱和睡衣進來。”她很想很想扯一個笑容令他安心,但真的疼得沒有精力。

“好。我守在衛生間外面,有事喊我。”

“謝謝。”

他心疼地摸她的頭頂,“傻瓜,這種時候還謝什麽。”

醫藥箱裏常備可吸收的縫線、碘伏、鑷子等外科用品,她的縫線技術不亞于解剖技術。

許千鶴忍痛脫下全身的衣服,額頭冒出豆子大的冷汗,她看見腰部留下一圈被勒的紅印。

噴頭的熱水清洗全身的傷口,尤其是脖子的血污,必須清洗幹淨避免感染。

挂滿水珠的她走出浴缸,來到鏡子前面。她閉眼深呼吸一口,然後毅然朝脖子的傷口淋碘伏。

火辣辣的刺激帶着千萬根針刺穿皮肉似的,麻痹她四肢的知覺,她只感到脖子鑽心的劇痛,呼吸加重。

“小鶴,沒事吧?”

“沒……”

但劇痛有好處,無比清醒的她能拿穩外科手術刀,割下爛掉的創壁。

她單手抓緊盥洗臺的邊緣,疼得全身發抖。

疼有什麽關系,能活就行。

鑷子夾穩縫合針,她咬緊牙關給傷口穿線。尖銳的針頭刺穿皮膚時,她呼吸急促。

那家夥咬破的傷口有半個巴掌大,傷口的形狀參差不齊,費很多時間縫線。其餘擦傷的地方,塗藥水便好。

麻煩的是腰椎和內髒的傷。

待她穿好睡衣,顫顫巍巍地打開衛生間的門,祁言二話不說地抱她到床上。

“我出去一會,等我回來。”

“你去哪?”她擔心他去幹萬劫不複的事情。

他又摸她的頭頂,溫聲安撫:“放心,我去找餐館老板買些東西而已。”

她明白了。既然喝怪物的血能恢複力氣,那麽吃某種東西能療傷。這一次,她需要盡快恢複,不拒絕吃那些東西。

出門前,祁言掌撫牆壁。

牆壁鍍了一層陰冷、白慘慘的啞光。

床上的許千鶴處于想睡不敢睡的狀态,半夢半醒,渾渾噩噩,恍恍惚惚。

外面的聲響鑽進耳朵,吵着她。

有類似野獸的憤怒吼叫。

樓上有“篤篤篤”的噪音。

有窸窸窣窣的鬼祟動靜。

還有濃重的吞咽聲。

唯獨她的屋子風平浪靜。

“……黃色的胃內容是硝酸,黑色的是硫酸,紫紅色是高錳酸鉀……”

“……大腸內的細菌首先引起腐敗,會在右下腹的皮膚呈現綠色的斑塊……”

背誦轉為低聲的呓語,她終于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而後任由祁言喂她進食。

好甜,很好吃。

祁言仔細地擦拭她嘴邊的殷紅,輕聲呢喃哄她入睡:“等到明天就恢複七、八成,好好睡一覺吧。”

這一句仿佛是承諾,她安心合眼睡覺。

後半夜,他哪兒都不去,守在她的床邊。

翌日早上,許千鶴被他溫柔地叫醒。

“雖然我很想你睡久一點,但是外面的家夥等不了。”他咬牙氣笑。

許千鶴早有預料。“沒關系,他們早晚會來,可以讓他們等我洗漱嗎?”

腰椎和內髒已經不疼,她換上清冷的白衣黑褲,絲巾遮擋脖子的傷口,身形弱柳扶風,跟随祁言來到客廳。

祁言漠然地斜睨池榮興和高夏。“她很虛弱,你們的保護措施最好有用。”

高夏忙不疊點頭保證。“聊一會而已,我們很快送她回來。”

池榮興則饒有趣味地審視祁言。“放心,令她有危險的不是我們。當然,如果在外面遇到危險,我們有能力護她周全。”

祁言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許千鶴乖乖地跟兩人上車,樓上傳來的視線一直沒有退去,她猜視線來自祁言。

池榮興陪她坐在後座。“許法醫,他是你的男朋友?”

“嗯。”她的情緒起伏不大,陽光落在她的鼻梁,渾身卻透出疏離的冷意。

池榮興感到她不是排外,而是源自于她氣質的變化。沒見幾天,她進化迅速。“他整晚照顧你嗎?”

“和這次問話有關系嗎?”轉眸看去的眼神冷淡漠然。

“別誤會,我只是想提醒你別低估原始的獸/性。”

“又是你的養豬論?”

池榮興語塞,無奈笑道:“你就當笑話聽聽。”

許千鶴确實矛盾。

昨晚她見識到他處于食物鏈高層的強大,但他費心照料,她真的搞不清楚他是出于感情,還是所謂的養豬論照料自己。

她希望是前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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