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回回地失望,一次次的期盼
目一瞪,沒想院裏的粗使小厮竟是蔡氏派來的耳目,好在素日她也是個安分守己的。
蔡氏勾唇一笑,“春姨娘是個中規中矩識的本分人,你一早就知我是被人構陷冤枉的,你們雖是侍妾,我也應允你們,讓你們為蕭家添丁加口的,只不過你們都太體弱,得吃藥調養好了,方讓你們生養。可有此事?”
春姨娘低低地應聲“是”,蔡氏竟已知曉是誰算計了她,只怕不肯就此罷手的,這個時候要是再護着夏姨娘,弄個不好連自己也要搭進去,“太太一片苦心,賤妾都知道。”
蔡氏同意她生育自己的兒女,這便是天大的恩情。
蔡氏又問:“這小厮說的,可都是實情。”
這是讓她過來對質。
春姨娘又答:“句句屬實。還請太太責罰,一早賤妾就猜到有可能與夏姨娘有關,卻沒有證據……”
蔡氏想着病榻上躺了幾月的雲羅,輕聲道:“你可願與夏姨娘對質?”
春姨娘一臉愕然,讓她與小厮對質,又要她與夏姨娘對質,要真是如此,夏姨娘還不得恨死她。
就在糾結的當口,只聽一陣珠玉落盤的聲響,竟是蕭衆望打起簾子站在門口,冷冷地凝視着她,春姨娘一驚,半跪地上:“大将軍!”
蕭衆望厲聲道:“你是不敢對質,還是……”
難不成是春姨娘害死了姜疏影母子?
剛才的話,蕭衆望可聽得分明。
他是一個暴燥的人,惹急了連最疼的女兒都能踹一腳,何況是旁人。
春姨娘忙道:“回大将軍話,賤妾願意與夏姨娘對質!”
蕭衆望對外面使了個眼色,跑腿的小厮很快請來了夏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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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簡要說了今晨她們二人在屋裏的談話,問:“夏姨娘,可有此事?覆子散原是你藏在上房貴妃椅繡墊下的?”
夏姨娘渾身一顫,厲聲道:“大将軍、大太太,不是這樣的,是春姨娘買通了這小厮,他們聯手害我!那覆子散是春姨娘的,不是妾的!”
“你……”春姨娘倏爾起身,沒想此刻夏姨娘竟倒打一靶。
夏姨娘指着小厮和春姨娘,“這小厮原是春蘭院的跑腿小厮,定是她們主仆聯手害我。大将軍,你可得替我做主哇!”
蔡氏見自己的目的達到,證實了自己的清白,輕呼一聲“大将軍”,眼淚蓄在眶裏,“可憐我的雲兒,為了保我,如今竟病在床榻……嗚嗚,雲兒今年才五歲,郎中說就算養好了身子,也落下了胸口病的痼疾……”
蕭衆望憶起那次,一怒之下竟踹向了雲羅,那小小的孩子……以前是何等的活潑開朗,而今連私塾都不能去了,鎮日裏只能躺在榻上将養。
事後,待他平靜下來,他亦反複地想過,雲羅不過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哪裏能做出那樣的事來,越想越難原諒自己的失手之舉,一個好好的孩子就被他給毀了,從今往後都得與藥相伴,有心疾相伴。
蕭衆望陡然起身,濃眉一挑,夏姨娘支支吾吾地道:“不是婢妾,不是……”以為他伸手要打她,蕭衆望卻一把拽住了夏姨娘,扯住她道:“姜氏哪裏礙着你的事,你竟要下此狠手,要害她們母子的性命?”
蔡氏算計她滑胎,姜氏贏得了大将軍的真心。
仇與妒,讓她不得不如此,想報複蔡氏,想搶走姜氏的寵愛。
夏姨娘是想一箭雙雕,卻沒想到原以為的風平浪靜在此刻翻船,暴露了真相。看着蕭衆望噴火的雙眼,夏姨娘大聲道:“我是皇帝賜給你的貴妾,你……若不珍惜妾,便是對皇帝不敬。”
蕭衆望冷冷地反問:“所以呢……”就可以為所欲為,算計嫡母,害死他最寵愛的姜氏。他緊緊地握住了夏姨娘的雙臂,“既是皇帝所賜,本将軍更會倍加珍惜,今晚就讓夏姨娘伴枕!”他雖笑着,眼裏卻是濃濃的殺意。
邊城征戰多年,當他們抓住敵國的女俘,就會變着方兒的折磨,他能對女人溫柔、憐惜,同樣也能讓她生不如死。
蕭衆望像提了只小雞,拉着夏姨娘出了上房。
蔡氏看着自己突出的腹部,給姜氏診過脈的太醫說了,她肚子裏懷的八成是個男胎,她就要有兒子了,有了兒子,她的嫡妻之位會更牢固,她再不要被侍妾傷害、算計,甚至還要靠着女兒來護她安危。
蔡氏淡淡的笑了,為了給自己一個清白,她卻花了兩個多月,“春姨娘,明兒一早,我會讓我院裏的陪房蔡婆子停了你服的調養湯,下次太醫來給我診脈時,讓他再幫你瞧瞧,請太醫為你調養着,我想來年春天你的身子也該大好了。春姨娘生得貌美如花,要是你生的庶子、庶女定然也是招人喜歡的。”
這就是說,蔡氏原先說一年後允她生育庶出子女,而今她可以提前擁有自己的孩子。
所謂的調養湯,不過是蔡氏給幾位侍妾配的避孕湯。蔡氏在私下裏告訴過春姨娘自己的想法。
春姨娘想着夏姨娘會有何下場,小心翼翼地道:“賤妾謝過太太!”
“只要你安分守己的,我自會善待你,若你使出什麽手段來,別怪我手下無情。對于一個母親,尤其是一個做嫡母的母親,永遠不要想動搖她的位份、傷害她的孩子,惹急了她是會跟你拼命的。”
蔡氏在經歷“覆子散”的事後,仿佛變了許多,再不玩那些争寵奪愛的把戲,蔡家的內宅相較其他官宦人家沒這麽複雜,但她會習慣另一種不同的生活。
035 罰妾
上次在賞花宴上一位章姓太太說得好,侍妾就是個玩意兒,要是不聽話,你就弄個比她更好、更懂風月的回來,搶了她的寵,你要丈夫寵誰,他就寵誰,這男人呀永遠喜歡年輕、漂亮又有新鮮感的女人。
而當家嫡母,豈有鬥不過侍妾的,一個不高興,将侍妾轉賣了事比比皆是,但是面對丈夫心愛的女人,還得顧忌幾分。
蔡氏提高嗓門,對外面的丫頭道:“小蘭,扶你家春姨娘回去歇下!”
春姨娘在丫頭攙扶下出了偏廳,剛出來就花廳外面站着兩個丫頭,其中一個姜氏的貼身丫頭香兒,不由得吓了一跳。
蔡氏一面讓蕭衆望聽到了全部談話內容,一面又替香兒報了殺主之仇,輕而易舉就收複了香兒的心。
香兒含着恨意,被繡桔喚進了偏廳。
蔡氏擱下手裏的茶盞,悠悠道:“我答應過你,定要替你主子讨回公道。”
香兒想着這兩月來竟是恨錯了人,感激地跪在地上,重重一磕,“奴婢代我家小姐謝過太太!”
蔡氏道:“聽說大将軍答應了姜氏,要善待你。正巧大管家的次子到了娶親的年紀,又有田莊上的莊頭也該娶親了,你瞧中了哪個便與我說一聲。”
香兒垂首道:“太太還了我家小姐一個公道,奴婢感激不盡,願留在太太身邊做牛做馬。”
這丫頭原是與姜疏影一同長大的,又怎會甘心被她所用。只怕是看不中她提的這二人,難不成是對蕭衆望生了旁的意思?
因着姜疏影是蕭衆望心坎上的人,難免不會對香兒另眼相待,她蔡氏再傻也不會弄個丫頭身份的姨娘在身邊。
陪房蔡婆子卻似瞧出了端倪,笑道:“香兒姑娘,太太提的這兩人可都是極好的,無論模樣還是旁的,都是府裏最好的,要不回頭香兒姑娘先見見人?”
蔡氏打了個聲響,“只怕香兒還有旁的打算,是想回姜府麽?要真是這樣,明兒就讓人送你回去。”
姜疏影喜歡蕭衆望,香兒也對蕭衆望生出幾分好感,早前姜疏影在世,她不敢奢望,可如今姜疏影擡了平妻位,她不望做貴妾,做個良妾還是成的。香兒怔忡道:“昔日跟着我家二小姐離開姜府,原是說好的,哪有再回去的理兒。”
蔡氏笑道:“這個不急,香兒姑娘且慢慢想,若有了別的想法回頭再議就是。”她與繡桔使了個眼色,繡桔領會,道:“香兒,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冬梅苑。”
姜疏影不在了,但香兒與另一個婆子還住在那兒。
估摸着人走遠了,蔡婆子啐了聲“呸”,“太太給她幾分面子,瞧她得意的樣,連大管家的兒子和我侄兒子都瞧不上,她想嫁個什麽樣的?”
蔡婆子說的侄兒,正是田莊莊頭的兒子,莊頭一家原也是蔡氏的陪房。
蔡氏道:“也難怪,這香兒長得确實美貌。你家侄兒不正想娶個美貌的麽,聽說她跟着姜氏讀過一些書,倒也配得你侄兒。”
“這……”蔡婆子遲疑着,眼裏帶着探究。
自上次蔡氏吃了大虧,便從娘家又讨了一戶陪房,而這蔡婆子便是其中之一,也是一家四口來的京城,蔡氏看中的就是這蔡婆子幹練樣,待字閨中時并不喜歡蔡婆子,如今覺得自己身邊差的就是這樣的潑辣人。
蔡氏打了個手勢,蔡婆子彎腰附耳過來。“只要你侄兒能把香兒弄到手,我自遂了他的意,事不宜遲,那樣有貌有才的好人兒,可別被人搶了先。”
蔡婆子靈機一動,這是蔡氏要便宜她侄兒呀,有了蔡氏這話,她侄兒還不得順手擒來,“我侄兒知道了還不得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呵呵……”
一個冬姨娘就險些威脅到她的妻位,她又怎會再放任一個香兒來做侍妾。蔡氏給了個“你明白了就去做”,一臉寵溺,“回頭去牙婆那兒好好打聽一下,出身清白,又通筆墨、會琴棋書畫的年輕姑娘,只要不越過二百兩銀子,買上一個來。”
有蔡婆子的挑唆,他侄兒自然趁着一個夜黑月亮的夜,溜進了香兒的屋裏,将香兒給強占,出了事,香兒再不能做蕭衆望的侍妾,蔡氏順水推舟就許香兒許給了蔡婆子那膽大**的侄兒為妻。
正說着話,只見繡桔一路急奔進了花廳,欠身道:“太太,夏荷苑那邊鬧得厲害,是不是……”
蔡婆子面露不解“厲害?”
繡桔漲紅了臉頰,擺手道:“不是奴婢說的,是……是夏荷苑小蓮說的,她說……說夏姨娘這會兒叫嚷得厲害,還……被大将軍剝光了衣裙……”
蔡婆子一臉壞笑,“你這小妮子,這是大将軍在讓夏姨娘伴枕呢,真是不懂事的丫頭,這種話說出去還不得笑死人。”
從來不曾這樣過,蕭衆望定是怒了,要折磨夏姨娘給姜氏報仇呢。
蔡氏想到自己今兒辦的事很漂亮,不僅讓香兒感恩,還讓春姨娘成了自己這邊的人,至于夏姨娘,以蕭衆望的性子,定會讓她生不如死。
而這次,蔡氏卻猜錯了。
次日尚未醒來,繡桔便輕聲告訴她,“太太,夏荷苑的小厮來報,說昨晚夏姨娘服侍時,夏姨娘暴斃……”
“沒了?”蔡氏想問“死了?”轉而又想,大清早的提到死字不吉利,改成“沒了?”
繡桔頻頻點頭,她初聽這消息時也吓了一跳。
不聽話的就得這條路。蔡氏表情木讷,憶起夏姨娘算計她,害得雲羅從此落下胸口疼的病……勾唇一笑,“春姨娘、秋姨娘可知道了?”
繡桔打了個寒顫,“整個府裏都知道了。”蕭衆望也太怖人,把個嬌滴滴的大美人直接給折騰得沒了。
夏姨娘仗着自己是皇帝賜下的美人,便以為無人敢對付她,若是服侍時暴斃而亡,旁人又能說什麽,只能說美人承不住大将軍的憐惜、寵愛,或許下人們茶後飯後還以此為談資。
036 因愧而惜
拱璧樓。
雲羅一早就醒了,移到倚窗的小榻上,手裏捧了本閑書,原想習武練劍,可石郎中再三叮囑,說她內傷未愈,不可習武、走動。早前連吐納氣息都疼得厲害,而今雖能走動了,卻不敢劇烈活動。她原想成為一個文武齊全的女子,原想長大後有足夠的能力去報複淩德恺、神寧,不曾想如今成了個病秧子。
兩月餘了,她鎮日與湯藥為伴,足不出戶,只呆在屋子裏,或看書,或練字,偶爾也彈彈琴,閑來無事的時候,也教杏子讀書認字。
柳奶娘“叭叭嗒嗒”地上了繡樓,惹得杏子扭頭望着樓梯口,出了雲羅住的香閨,那則是一間繡樓小廳,另一側則是柳奶娘母女住的屋子。
繡桃擺好晨食,但見其間多了幾樣,有一碗如同粉絲一般,她記得中秋節時便吃過一碗,朱氏說這是魚翅。
柳奶娘“咦”了一聲,“今兒做得這麽豐盛?”
繡桃笑道:“今晨大将軍出府,特意吩咐了大管家,從今兒開始要給二小姐吃最好的調養身子。還說稍後會請太醫回府給二小姐瞧病,一定要把二小姐的病給治好呢。”
雲羅微微一笑,蕭衆望知道姜疏影母子不是她害死了,心中有愧,畢竟雲羅的內傷是因他重踹才造成的。這些日子雲羅再沒見到過蕭衆望,不知他是怨恨雲羅,還是因為他心裏有越來越重的愧疚。但今晨他吩咐大廚房給雲羅最好的吃食便已經證明,他想彌補什麽。
繡桃看着那碗魚翅羹,“大太太捎話來,着奴婢和柳奶娘服侍二小姐把最好的都吃下呢,不能留下一丁半點。”
蔡氏感激雲羅,是覺得在關鍵時候,雲羅保住了她的顏面。要是蕭衆望真的一怒休了蔡氏,初雪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蔡氏餘生都難以面對世人。事後,誰還管蔡氏是不是真的被構陷算計。就算被算計,也沒有機會再查出真相,反而坐實了蕭衆望休她時的名目。孩子們無法接受自己有一個因犯七出被休的親娘,而蔡氏原是臨安府世族名門的小姐,只怕也再難做人。
繡桃滿是歡喜地道:“大将軍和大太太說,但凡是府裏的好吃食,都先給二小姐呢。今晨是魚翅羹,晚上還有燕窩粥,二小姐趁熱快吃,魚翅羹涼了再熱就不好吃了。”
雲羅低應了一聲,心裏多少覺得有安慰,不說多話,捧了魚翅羹慢慢吃了起來,動作很慢。
柳奶娘一臉心疼,若在未病時,雲羅吃飯很快的。自從病下,連吃飯都慢了,慢的還不是那麽一星半點,有時候柳奶娘覺得蕭衆望那一腳仿佛在瞬間把雲羅變成了另一個人。
雲羅以前高興時,會笑如銀鈴,而今只能微微一笑,笑得太猛都能牽痛心脈,就連吃飯時也不敢吃得太快,就是咽得太快也會胸口疼痛。
杏子歪着小腦袋,只覺雲羅吃飯的樣子很好看,一臉仰慕和崇拜的表情。
柳奶娘着實有些瞧不下去,樂呵呵地道:“二小姐快吃,莫要涼了,要不奴婢喂你。”
雲羅搖頭,依舊一下又一下地銀調羹往嘴裏送着。
以前幾口能吃完一碗羹湯,而今卻需要花比以前多出幾倍的時間才能吃完。
如今,雖然胸口沒以前那麽疼得厲害,可如今吃飯時還是疼的。即便柳奶娘和繡桃都再三寬慰雲羅:二小姐多将養,待明年春天時就能康複。
雲羅想自己無法再和以前一樣了,若真能康複許早就康複了,過了這麽久胸口還是作痛,只怕這一生都得以這病相伴。“我也想和以前一樣吃得快些,可一吃得急,胸口就疼得厲害。”
柳奶娘面露憂色。
雲羅吃完了魚翅羹,又在屋裏彈了一會兒琴,教她彈琴的是春姨娘、夏姨娘……每思及到此,她就憶起之前自己四處奔跑的情形來。
柳奶娘每日都去上房,與蔡氏回禀雲羅的情況。
待她到上房偏廳時,朱氏亦在,正與蔡氏說着府裏的那些瑣事。
“大太太,今晨二小姐吃了一小碗魚翅羹,還和以前一樣吃得極慢,奴婢催了一句,二小姐說吃得急了胸口就疼,就連笑時也是疼的……”
朱氏想到以前的雲羅見天的像男孩子一般活潑,“這兩月尋的名醫、太醫也不少了,有沒有尋到能治這病的。”
蔡氏輕嘆一聲,再好的女兒,如今落了個病根在那兒,怎不讓人心痛,“石郎中也說了,要不是雲兒命大,只怕那一腳就要了她的命。我娘寫了信來,要我把雲兒送回臨安府蔡家調養,想請李老郎中給調理治病。石郎中說京城的冬天幹燥寒冷,雲兒不适合呆在京城。偏大将軍又說‘他蕭家的女兒不去別人家住’。”蔡氏悲怆地笑着。
他踹孩子時,可曾想過那是他女兒,一腳下去直接把孩子踹飛、吐血。
繡桔進了偏廳,欠身禀道:“大太太,大将軍從宮裏帶了兩名太醫來,已去拱璧樓。”
給孩子瞧病是大事,蔡氏挺着大肚站起身,朱氏道:“我陪大嫂一道過去吧。”
一行人到拱璧樓時,雲羅正在小榻上睡着,一張臉依舊蒼白無血,蔡氏、朱氏雙雙憶起泥菩薩的批命“女中至尊,梨花之貌”,那無血色的面容,可不真真像極了如雪的梨花麽,原是這樣的,只怕一早泥菩薩就知道雲羅命裏會有此劫。
兩名太醫先後給雲羅診了脈,年老的太醫不由得低低地輕嘆一聲。
這是蕭衆望兩個多月來第一次邁入拱璧樓,打了個手勢,指着外面的小廳。
衆人下了閣樓,太醫在樓下的花廳坐下,繡桃備了紙筆,蕭衆望抱拳道:“二位太醫,小女的病……”
老太醫搖頭嘆:“唉……不過是個孩子,下手太重……”
蔡氏小心地看了眼蕭衆望。
蕭衆望這些日子原有悔意,如今又聽老太醫一說,愧疚之心更重,道:“還請二位太醫設法治愈小女,屆時本将軍定有重謝!”
老太醫道:“聽乳娘說,蕭小姐飯吃得急會心口疼,稍微一笑也會心口疼,更不敢咳嗽,一旦咳嗽心口會更疼……”
蔡氏原是知道的,此刻輕呼一聲“雲兒”,眼淚就滾将下來,“還請太醫設法治好我女兒,她如今還不到六歲。”
037 薄命
老太醫道:“且讓令愛小心調養着,令愛年紀小,也許過上三五年病能輕緩一些,大将軍和蕭夫人若想痊愈,除非……”
“除非什麽?”
老太醫擡頭,掃過蕭衆望和蔡氏,“除非能找到千年難尋的冰狐。”
“冰狐?”這等東西,他們聞所未聞。
年輕太醫道:“相傳冰狐乃是治心疾的良藥。數千只雪狐裏,會有一只冰狐。它生長在冰山雪野之中,毛皮潔白如雪,長着一雙冰藍色的眸子,令人稱奇的地方是它所到之處,能在瞬間将花木凍成冰塊,故而便有了冰狐之稱。只要服食冰狐的血,蕭小姐的病就能痊愈。”
蕭衆望隐約之間好似聽人提過冰狐一事,驚道:“可是皇上正四下尋覓的冰狐?”聽人說當朝貴妃娘娘便有從娘胎帶來的頭疼病,有太醫說喝了冰狐肉便能康複的話,“難不成這冰狐血與肉都是良藥?”
老太醫道:“正是。其血能治心疾,其肉能祛寒邪,關節炎、頭風病若食其肉便能痊愈。”
昌隆帝都尋不着的東西,他蕭衆望又哪裏去弄,抱拳道:“有勞太醫,還請太醫給小女下一張方子。”但他可以與皇帝說說,要真是尋到冰狐,為雲羅讨些狐血來。
老太醫道:“令愛體弱,京城寒冷,對她的心疾多有影響,老朽建議還是送她去一個溫暖潮濕的地方休養為宜,待過三五年後病情好轉再接到京城。”
正說着話,樓梯口處突地傳來一個女娃稚 衆人齊齊移眸,卻見雲羅披着外袍、着繡鞋立在樓梯上,捧着胸口,正一步步移來,許是胸口疼痛,她步步行來微鎖眉宇,竟有說不出的令人憐惜,“太醫,我的病是不是再也治不好了?”
蕭衆望大喝一聲:“雲兒休要胡說。”
“父親!”雲羅輕呼一聲,依舊看着老太醫,款款欠身,人不大可動作卻流暢如水,“還請太醫告訴我實情,如果尋不着冰狐血,我的病會如何?三五年後……”
老太醫面露遲疑。
蕭衆望目含愧色,他真的好後悔,怎的對個孩子下了那麽多重的手,這是他女兒,不是沙場的敵人。
蔡氏看着雲羅殷殷期盼的目光,輕聲道:“老太醫就告訴她實情吧。”
老太醫道:“小姐體內有一股真氣護體,受傷之時若非這股護心脈的真氣,只怕性命難保。小姐雖保住了性命,但深受內傷,若是成人受此重創,只怕從此就得久卧床榻。但小姐年幼,還能調養一二……”
“我想知道沒有冰狐血,最好和最壞的情況會如何?”
這是一個小小的女孩,說出的話竟似個大人。
老太醫早聞衛國大将軍的長女聰穎過人,活潑喜人,誰能想到,這個可愛的女孩這一生都得以心疾相伴。“若是調養得好,兩三年後心痛會減輕,只要不受刺激,能如一個正常人般的生活。若是調養不好,只怕……”
“只怕什麽?”
“只怕小姐會有性命之憂!”
蔡氏痛苦的低呼一聲,瞪大眼睛,帶着責備地看着老太醫。
雲羅頓時有想哭的沖動,卻固執地将臉轉向一邊,強行讓淚水又流了回去,獨自咽下,“太醫是說,我也許會活不久麽?十五歲、十七歲還是……”
朱氏心頭一酸,落下淚來。
蕭衆望急呼一聲“雲兒”。
雲羅愣了片刻,離開衛國大将軍府回江南去,她不想死,她還有好多的事沒做,沒替謝如茵讨回公道,沒看淩德恺落魄後悔,怎麽能死呢?她想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哪怕只能活十五歲,她也要做些什麽。
花廳裏一片靜寂。
柳奶娘在意外之後,抹着眼淚兒。
蔡氏與朱氏在無聲的哭泣。
蕭衆望整個人顯得呆怔,那一腳他将自己健康活潑的女兒變成了病秧子。他是習武之人,手腳力道大,尤其是暴怒的時候就沒個分寸……
他早就後悔了,可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
太醫開了藥方,朱氏對柳奶娘道:“讓繡桃抓藥回來。”
蔡婆子憶起昨兒蔡氏說的話,笑道:“請二位太醫給我們府裏的姨娘再瞧瞧病,有勞了!”
蔡氏點了一下頭,這會子沒什麽比雲羅的身子更重要了。她愁雲滿面,不是說是女中至尊麽,這孩子怎就落了個心疾的毛病。
蕭衆望不說一字。
蕭衆敬從店鋪裏回來,聽說蕭衆望帶了太醫回府給雲羅瞧病,他身為二叔自然得關心一下自己的侄女兒,也來了拱璧樓。
一進來,就見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語。
柳奶娘正溫聲勸着雲羅:“二小姐正病着呢,回榻上躺着吧。”
雲羅卻固執地立在一邊,一動不動,不走也不說話。
蕭衆敬掃過衆人,“大哥,這是怎了?”
雲羅拿定了主意,輕輕一跪,道:“父親、母親,請允雲羅回錢塘老家。”
“你……”蔡氏不願意,雲羅是為了保她才受的傷、得的病,“你小小年紀,回錢塘老家誰人照顧你。”
“自有錢塘老家的老忠仆還有柳奶娘母女。母親,我呆在京城,你和父親瞧我這個樣子,自會心裏難受,不如就讓我回江南。”
柳奶娘則想雲羅能活得更久,她幾乎忘了,雲羅并不是蕭家的孩子,可這兩年無論是蔡氏還是知情的朱氏,支字不提雲羅是另一個人的替身。“大太太”她喚了一聲,提裙跪下,“太醫和郎中都說了,京城的冬天太過寒冷,不宜二小姐調養身子,請大太太和大将軍恩準,讓奴婢陪着二小姐回錢塘養病。”
蕭衆望不說話,雲羅調養好了能如正常人生活,調養不好也許活不長。如果不是她病了,十年後,她定是這京城令人矚目的女子。
朱氏知蔡氏是動過這心思的,想把雲羅送到臨安府蔡家養病,一則蔡大爺夫婦在,又有蔡老太太做主,自會将雲羅照顧妥帖。“二小姐到底太小,若真回江南,不如先去蔡家住兩年,待二小姐的身子大好,再回京城不遲。”
蕭衆望有自己的想法,蕭衆望覺得自己健在,他的兒女怎能住到親戚家裏。“不如……令人在臨安府暫時置座二進的宅子,讓雲兒住到那裏去。”
朱氏好奇的看着蔡氏。
038 提點
蕭衆敬道:“大哥何必多此一舉,不如讓雲兒直接住到蔡家。難道這蔡家還能在乎幾個藥錢……”
朱氏伸手扯了他一下,低斥道:“不會說話就別說。”
蕭衆望是拿不下自己的面子,對柳奶娘道:“地上涼,快扶了二小姐起來。”
柳奶娘應聲扶起雲羅。
雲羅道:“我先去臨安府探望外婆,外婆自來疼我,少不得要留我住上一些日子。待得明年天暖,我就回錢塘。聽說錢塘不乏有醫術高強的郎中,爹爹以為這樣可好?”
不是要常住親戚家,而是去探望外婆的,她還是要回錢塘蕭家的。
不過是換了個方式說話,蕭衆望頓時茅色頓開,笑着看着一邊愁面的蔡氏:“好!你外婆最是疼你,你去臨安府探她原是應該的。”
蔡氏挑着眉兒,還是一樣的事,換個說法他就同意了。
蕭衆望道:“在你外婆家住幾月就行,可不能長住。好!我瞧着這樣不錯,等過完年,你就和柳奶娘母女再繡桃去江南看你外婆。”
要是早前蕭衆望同意,九月時蔡氏就把雲羅送過去了,“太醫說了,如今京城天涼,若是年後送去又有什麽意思?就讓柳奶娘先收拾一下,挑個日子就送去江南吧,從長安到臨安府不過是二十來日的路。我再讓蔡婆子随行照顧……”
蕭衆望不樂意了,“你讓雲兒去蔡家過節?她要在京城過了節再出門。”他對不住這孩子,正想好好地彌補一番。
“入九後,京城會更寒冷,不利雲兒的身子,盡早去江南的好。”蔡氏本還忍着,此刻不悅地道,“我說了我沒害人,可你偏不信,竟對女兒下那麽重的手……如今就知舍不得了,早知今日……”
蕭衆望怏怏不樂,面露尴尬,轉動着眸子,換作過往,還不得發作起來,可今兒竟沒駁辯,也沒擺臉色。
雲羅垂首道:“母親不該怪爹爹,這原是女兒命裏該有此劫。因劫在,或跌上一跤,或撞上一回,都會得這病。”
蕭衆敬忙道:“還是雲兒懂事,大哥是個有福的,光雲兒一個可不抵得我們三個兒女了。”
朱氏附和着道:“蔡大太太想念雲兒了,讓雲兒過去看看她老人家,也解思念之苦,如此正好,正好!”
明明是養病,非說是探人,見過愛面子的,卻沒見過像蕭衆望這等固執地愛面子的。
蕭衆望坐直腰身,一臉威嚴地擺出一家之主的樣子,“太太回頭張羅一下,既是雲兒要去探外婆,禮物得備齊了。”他站起身來,“雲兒,爹爹還有事,好生養病!”
“恭送爹爹。”
蕭衆望樂呵呵地看了眼雲羅。
蕭衆敬跟着起身跟上,一臉羨慕,雲羅的病全家人都知道是被蕭衆望一腳踹出來的,可雲羅竟說原是她命裏該有的劫。他扭頭看着雲羅,“你這孩子,越瞧越不像是五六歲的小姑娘呢?”搖了搖頭,情緒繁複地離去。
蔡氏近乎呢喃自語地道:“再小的孩子,經過這麽一場變故,哪有不變的,何況我的雲兒原是聰穎孩子……”心頭一酸,又想落淚。
雲羅一扭頭,對着蔡氏欠身,蔡氏忙伸手道:“你這孩子,好好的行這麽大的禮做甚?”
“母親,以後別再提雲羅的病是因爹爹之故的話,相反的,雲兒想求母親答應一件事。”
朱氏笑了一下,與蔡氏交換眼神。
蔡氏道:“你且說來聽聽。”
雲羅道:“爹爹雖嘴上沒說,他心裏定是難過的。雲兒想求母親令府中上下禁口,休提我的病是爹爹之故,相反的母親還得放出風聲,說我這病原是胎裏便有的,更得設法為爹爹挽回好名聲,說他是有情有義、是非分明的好父親、好丈夫,更是皇上的好臣子、朝廷的好官員。”
蔡氏微愣,疑惑地看着朱氏。
朱氏拊掌一拍,贊道:“大嫂,雲兒這法子好。如此一來,大将軍更會對你心生感激,你傷了二小姐不提此事,他心裏對你們母女又愧疚、又感激,他日定會加倍善待你們母子。挽回好名聲,可不比你送他三個、四個美妾還管用,更能說明你是個曉輕重又賢惠的女子,有了這些事,往後遇事他也會再權衡幾分。”
至少,不會在沖動之下胡言亂語,更不會動手動腳。
在他沖動前,他會想到,自己就是因為沖動傷了嫡長女,害得嫡長女從此失了健康成了病秧子。
蔡氏回過味來,問道:“雲兒也是這麽想的麽?”
雲羅點頭。
蔡氏一怔,越發多了一抹贊賞的意味。
“書裏說過,男人的愧疚、歉意比他喜歡你更讓他刻骨銘心,因為愧疚會讓他對你敬重,母親需要的正是他對你的敬重。”
簡單明了的一句話,連朱氏都意外地看着雲羅。不過五六歲的孩子,竟說“男人的愧疚”讓她忍俊不住,“噗哧”一聲噴出入嘴裏的茶水,朗聲笑了起來。
蔡氏扭頭看着朱氏,心頭一陣酸楚,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