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風怒放(一)

在南朝,淵王府是個特殊的存在,彼時,皇子裏頭還沒争鬥出太子來,李淵一就領着自家母妃離宮建府。大臣們沒來不及上折子谏言,說長議短,先帝一道妄議者死的聖旨,愣是差點搬空了半個皇宮來補貼淵王府,也沒人說點屁話。

但凡想沉浮官場的,總是怕死的。自也難保有幾個榆木腦袋,抱着祖宗禮法不肯放的,砍了就清淨了。

于是,幾個皇子鬥得死去活來,也沒一個敢動淵王府。

我沒怎麽見過李淵一,以前光顧為李淳風如何陰謀算計了,那些關于淵王府的都是聽來的,帝都裏沒少傳。只聽聞李淵一性子軟軟的,孩子氣十足,這般姿态落在坊間便是親民,可落在見慣兄弟傾軋的皇宮裏,就是個傻子,那個傻子王爺的名頭正因着這點才在宮裏暗暗傳開。

不過,好賴深蒙先帝榮寵。先帝走了,李淵一又頂着王爺名頭掙下赫赫戰功,震懾四方諸國,風頭滔天,皇帝也只能敬着,不可妄動。

在龐大的淵王府,攤上一個性子綿軟的主子,少不得衍生出些背後議人長短的下人。

“聽說了嗎,裏面那位王妃,就是先帝親賜的千古毒婦。”這是一個姑娘的聲音,年紀大概在十五六歲左右。能說出這種是非的,在淵王府算得上是個新人。

“噓,你不要命了。妄議主子是非,小心你的小命。”這是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姑娘,語氣小心謹慎得很。

“誰知道呢?”那個稍小些的姑娘諷刺道,“昨兒個我聽說王妃以前可是跟在皇上身邊的,整整十五年,那副身子還幹淨不幹淨都不知道。

“你……”年長的剛要說點什麽,大概是見着某個不該見着的人,聲音戛然而止了。

清晰的腳步聲緩緩走近,然後停在了近前。

“不該聽的別聽,不該說的別說,你們才來的淵王府不成?王妃是王爺求皇上賜婚才嫁進來的,日後就是這淵王府的主子,你們有幾條命能在背後傳是非。”

一個清朗卻異常穩重的聲音緩緩地訓斥,“太妃最恨亂嚼舌頭的,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兩個人草草行了禮,腳步淩亂地走了。那個剩下的腳步聲站了會兒也走了。沒有再聽到別的,我有些遺憾。堂拜得早,一個人在屋子裏坐得久了,難免煩悶。

我早過了會介意這些是非的年紀,我也不是耐不住性子之人,前些日子細細算了才知跟李淳風耗了十五年。這十五年裏,沒少在大臣的屋頂趴着,有時一夜有時連着幾夜,不曾煩悶過,卻不想捱今兒個這區區一兩個時辰。

這些個婢女,都是如花豆蔻的年華,無知無畏,不曾見過血和死人,心裏眼裏還端着界限分明的好壞……

多好。

而十五年前還是稚子的我還不懂分好壞,至于後來能懂了,卻也只能裝着不懂,硬是殺了不少好人救了不少壞人。

有些東西想想,時辰總走得快些。

屋外頭響起喧嘩聲,腳步淩亂,不用親眼見着也知道是一群醉鬼,裏頭有幾個裝醉的恐怕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嚷嚷着要鬧洞房,擠在了門口,但卻沒一個敢真的推開門來。

“不許。”

李淵一的聲音好似含在嘴裏的,藏着些醉态,卻也有常年行軍之人的威儀,叫那些個喧鬧都熄了。

也不知道是誰起了頭,給了個臺階,也就慢慢散了,出去喝酒。

一抹影影綽綽的身影落在門上,修長。

人進來盯着我瞧了會兒,本還是迷蒙的眼頓時清明得厲害,咋呼地一跳,喊的聲音不小:“你怎麽揭了蓋頭,我還沒揭。”

說着話搶了桌案上的紅蓋頭,硬要往我頭上罩。我實在懶得多費唇舌,由着他把紅蓋頭罩上去又扭扭捏捏好一陣揭開。

門外喜娘小心地敲門,道是要進來說點吉祥話,被李淵一一句不許吵給堵了回去,離開的腳步很快。

端了兩杯酒過來,李淵一抓耳撓腮的,大概是想把喜娘要說的話給記起來。鬧了一天,我實在累,擡手環着他伸過來的手臂,仰頭,一飲而盡。把酒杯還給他,起身用屋裏那一盆不多的水随意洗漱,也就上床準備睡覺。

我面朝着床內側,讓出半個床來,錦被下大概是紅棗花生桂圓類的幹貨藏了太多,膈得我很疼,一直疼到心裏。強忍住要起身把所有東西都抖落出去的沖動,那樣動靜勢必太大,而我沒那般氣力了。

三年前,我也做過往錦被下藏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的傻事,還特意找欽天監問的吉日。

宮裏的床都很大,我整整用了三籃子的幹貨才把整個床都鋪上,生怕哪裏漏掉了不夠吉利。可惜,李淳風很忙,才登基,忙着穩定皇權,忙着帶皇後祭祖,忙着冊封這個妃那個嫔,也就沒想起來我這個沒名沒分之人。

那晚的床也膈得我很疼。

藏滿這些東西的床我硬是睡了小半個月,那些東西都爛幹淨了才讓宮人都收拾掉。

“阜北簫。”李淵一坐在了床沿邊叫我,聲音沉灼,是好聽的,沒有不悅自然也沒多高興。

我的理智答應嫁給他,可身子卻還沒想好,所以我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僵直着身子朝着床內側,不肯轉過去看他。

李淵一忽然一個躍身翻進了床內側,手腳齊上陣,動作飛快扣住了我所有動作,逼我面對他,他說:“你傻的麽?”

揚手,身下一塊白布被他扯了出來,他說,“這布明日母妃是要驗收的,你就這麽睡了,明日怎麽交代。跟着李淳風的時候挺聰明的一人,怎麽到了淵王府,傻不愣登的。才嫁過來,鬧這麽一出,以後的日子你怎麽能過得安生。”

我有點鬧不明白他什麽意思,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伸手從往床內側摸了摸,大概是有暗閣,很快掏了把匕首出手,在他手裏旋轉而來一圈,甩出個劍花來,然後才遞給我說:“弄點血上去,看上去像那麽一回事就好了。”

我看着他,腦子裏急速回轉了幾百個念頭,還是不明白眼下的狀況是因何發展出來的。

關于這次賜婚,早在答應嫁給李淵一之前,我就聽說過不少小道消息。皇宮裏是管得森嚴,但也是各種消息最錯綜複雜的地方。說是,這次皇帝賜婚是李淵一特意去求來的,說得如何海誓山盟我不知道,只是聽說李淵一說那麽多年他都沒有娶王妃就是給我留的位置。

許是我愣得太久,他直接把匕首塞給了我,理直氣壯:“我是王爺,我身上不能有傷,要是被母妃知道我受傷了,你會有麻煩的。畢竟這一晚上我哪兒也不可能去。”

算了,別人的心思我何苦去猜,他肯讓步,不用動粗,也是最好不是。

我用匕首直接割了自己手肘偏下的位置,傷口劃得深,不怕血不夠,白布被染得腥紅。順手扯了內衫衣擺,包紮好傷口,丢了匕首,翻身,被對着李淵一,閉眼睡覺。

“你傻的麽?”

李淵一忽然開口訓我,聽着好像很生氣,還有點才反應過來的羞惱,翻身下床赤着腳去找了傷藥過來,硬是拆掉我包紮好的傷口,幫我上了藥,又包紮好,手藝倒是不錯。

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腦袋,沒用力,不疼,就是突兀,他接着訓話:“你不知道說句軟話麽,你說句軟話我就把傷口割在隐蔽的位置,不讓母妃知道不就沒事了。你何苦一聲不吭弄傷自己。”

我終于反應過來李淵一是準備好割自己的,不過這一點小傷,我也不在乎,他實在太大驚小怪了,我有點看不上,淡淡回了句:“沒必要。”

于我,這點小傷,實在沒必要,不是矯情,我曾經劍不離身,渾身浴血好幾年,多少次差點死了,也沒多眨過一次眼。日子照樣是過的,沒道理,一個殺手,忽然就成了嬌小姐。

李淵一盯着我看,目光灼灼,仿佛有東西壓在他眼裏,一層蓋着一層,盡是陰翳。

我推開他的手,再次翻身避開他。閉了眼,腦中轟轟的,什麽都沒有在想。我已經不太相信這世上有沒道理的喜歡。

李淵一的氣息遠離,然後屋子黑了下來,下一瞬,他已經上了床,擠在我身後,緊緊挨着床沿也挨着我。

我往床內側移了移,他也跟着移,直到我退無可退,兩個人才安生下來。他伸手将我摟緊懷裏,溫溫的體溫順着他的胸膛浸染着我的脊背,我勉力僵直身子,草不至于把他丢出去。

“這是我放棄春宵的福利,你不能拿走。”

李淵一滿意了,然後沉聲問我,“我記得跟你說過,讓你過不下去來找我,你怎麽沒來,你傻的麽。”

我前半生被太多人說過聰慧無雙,被李淳風說得我如半個諸葛亮,被嘆過可惜不是男兒身,卻只李淵一一人說我傻。

是,我是傻的。

為一個李淳風,搭上整個阜家,賠上半生,至于剩下的,只得太醫一句,盡心安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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