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風怒放(三)

庭院裏,此起彼伏的棍棒之聲,其中間雜着兩個姑娘凄厲的求饒,是昨日在我屋外說是非的兩個丫頭,硬要說起來,其中一個實在無辜。不過我素來不是什麽心善之人,否則也不會得個千古毒婦名頭。

太妃讓衆人一道去庭院裏看,頗有殺一儆百的意思,畢竟要儆的不單單是下人。

淵王府百來號下人隊列齊整,都在看那兩個哀嚎求饒的丫頭,寸光不移,幾個膽小的能瞧見微微顫抖的身子。

棍棒之下,兩個丫頭瞬間皮開肉綻,衣衫黏在了身上被血染個濕透,血腥味濃烈,與庭院的花香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我見過太多血,這點場面,落在我眼裏實在不夠瞧,自然鎮定自若。

至于那兩個側室垂下的眼眸之中是如何的暗流洶湧,怕是能想象的出來。那麽的臉太慘白,實在不尋常。看這些個下人的姿态就知道這樣的事在淵王府怕是有過,否則不能沒有吐的,畢竟你的心裏如何,你的身體總也扛不住。

自古以來,那些個屈打成招亦複如是。

那兩個挨打的丫頭恐怕是兩個側室的人,拿來到我面前試水的,沒想到結局竟是這樣慘烈。

清樂公主出身皇家,尊貴慣了,理所當然的給我擺了臉色,掃過來的目光很是不善。适才還很喜歡的吊墜直接丢了過來還我。

我沒伸手,吊墜落地蹦跶了幾下,徹底摔碎了。碎片在日頭的映襯下,就像是被丢棄的破爛。

“清樂。”李淵一直接黑了臉,嚴詞厲色道,“給你嫂子賠不是。”

清樂公主梗着脖子,愣是沒有動作。太妃神色不動,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如鋒芒在背。一時間,所有明的暗的眼睛都看着我,其中意味千般萬種,複雜不堪。

而我卻是不能讓步的,否則便落了下層,日後誰都能仗着有點身份,有點攀親帶故,都爬到我頭上。一個淵王府裏,人心詭谲,難免刀槍棍棒,明面上總要能震懾住,留個暗箭自是比明道暗槍一道來,好得多。

李淵一沉聲道:“清樂。”

清樂公主狠狠一跺腳,欲哭還羞,拂袖而去。

我稍稍仰頭瞧着遠方天幕,透亮的藍,與我之前的十八年大部分的日子也無太大不同,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不過是跳出了一個争鬥,進了另一個争鬥罷了。世事安逸,談何容易。

太妃輕哼一聲,叫人扶着走了。

我本想叫涼風讓人把庭院裏收拾幹淨,卻才想起來這是淵王府,雖說太妃才說的我管理府邸,我能用的人卻也是沒有的,只能從李淵一下手:“王爺,這兩個婢女該如何處置,還有庭院也該叫人收拾了,否則一會兒皇上來了,見着血了,到底不成樣子。”

許是對我主動向他開口感覺還不錯,黑沉的面色稍緩了些,朗聲道:“日後府上的一切事宜皆由王妃做主,無需過問太妃或者本王,王妃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聽明白沒有?”

百來號下人齊聲應和:“是。”

門衛飛奔而來禀報李淳風的轎子已在轉角處,馬上就要到府上。

李淵一直接讓人散了,将庭院收拾幹淨,牽着我去府門外迎接,詭異的積極。那邊太妃和清樂公主也差人去通知了。我站在那裏,誰都沒給好臉色。

李淳風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難得的沒有跟着三宮六院裏的任何一個,我們跪地行禮三呼萬歲後,他叫着平身快步過來扶起太妃,回頭想扶這邊的時候,幾個人誰也沒給機會,都自己站起來了。

李淳風的視線落在了我身上,而我像每一個見着皇帝的草民一樣颔着首,不同的是他們卑微又崇敬,我又的只有無謂和不屑。這樣的威儀,我遠遠看了三年,早看夠了。他的視線很快移開,然後扶着太妃一道往府裏走。

我想這樣就很好,咫尺天涯,陌路不相識。

一頓膳食用得很快,席間不過是太妃和李淳風在說話,間或清樂公主說點什麽。反倒是平素這個“傻子”王爺話少了,只顧着給我夾菜,最後半數被我留在了碗裏,還是他自己吃了。

見我早早擱下碗筷,李淵一硬是讓人多弄了小半碗粥給我,勸說道:“你瘦得厲害,抱着都硌得慌,該多吃些才是。”

我恩了聲也不多做解釋,那半碗粥也是不會吃的。作為妥協,盛了點湯水喝了。太醫曾說過,我的胃壞了,要忌油膩和多食。跟着李淳風的十五年,我得到的很少,反倒是丢了太多,連安康也沒有留下。

彼時太想得他一個歡顏,無數個埋伏在朝臣宅子外的日子,吃的最多的是風,喝的最多的是血,往往一刀下去,濺起來的血總會沾了一身。

在當上皇帝之前,李淳風執掌的是吏部,對付那些不聽話的朝臣,捏造的證據不夠,最常做的就是斬草除根。我那在前十二年裏,嘗過太多人血的味道。每每夜半輾轉反側,劍不離身,終是不成眠。

李淳風和李淵一倒是吃得精致,細嚼慢咽的,恨不能将那點早膳吃出花來。我實在懶得作陪,在太妃去歇着後,當即尋了個由頭離開。

在宮裏的三年,李淳風陪着用膳的次數屈指可數,最初我還巴巴地等着,在幾個妃嫔來我住的東院耀武揚威之後,我再也沒等過。那時我雖被逐出阜家,但到底留着阜家的血,還有阜家風骨,骨子裏的驕傲叫我做不到低三下四。

我爹是丞相,在他之前,我爺爺乃至我爺爺之上都是丞相。我爹年少時便被無數的人瞧着,文學卓越,在定國安邦之策上更是出類拔萃。他這一生,不偏不倚,在輔佐南朝皇帝上更是鞠躬盡瘁,政績不凡,本該名留青史的。他這一輩子,唯一的污點便是我,寵了好些年的女兒。

在天牢裏,我爹領着滿門跪求我不做阜家人,卻在我轉身之後,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我爹最有文人的骨子,最是信奉那套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為我,在牢裏老淚縱橫。

我想,我跟李淳風之間的裂痕就是那時候起的。

李淳風執掌吏部,想護住一個人不算太難,即便有先帝在其中盯着,不過他決口拒絕還是叫我心口疼得連月睡不着。李淳風說的那些大局,還有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爹痛哭失聲,我娘以及阜家滿門都不願再看我一眼。

阜家是大家,我爹自小便教我做人要頂天立地,要有傲骨,我是個女兒,我爹一樣要我做到君子坦蕩蕩。可我這前半生,沒走在正途。我爹做得對,我确實不配做阜家人。

一襲玄衣勁裝的護衛好似一只大鳥般栖息在我面前,是零,十三兵衛的一員。十三兵衛是李淳風在吏部時養的暗衛,我曾是裏面的頭子。

零說:“主子要見你。”

我坐在庭院裏沒有動,手指摩挲着正翻閱的賬本,我告訴他:“我不想見你主子。”

零站在那裏紋絲不動。我知道跟他活沒用,但我還是要說。

最終還是李淳風自己過來,讓零退下了。李淳風不請自坐,端了我喝了半杯的茶,輕嘆一聲,仿佛藏了多少惆悵在裏頭:“北簫,我們有多久沒這樣相對而坐,一晌貪歡了。”

我顧不上他,手中的賬本雖記錄詳盡,卻是瑣碎非常,我看起來有些吃力,想很快上手,估計還需些時日。何況李淳風叫的是北簫那個傻女人,不是我,我是南簫。

他是皇帝,我不可能趕他走,我只當他不存在。就像是瘋狗擋道,你總不能上去跟它互咬,不能避開就裝作看不見。

“北簫……”

李淳風忽然扣住我翻賬本的手,硬要我分了些注意給他,有太多的人為他赴湯蹈火,他的手很嫩軟軟的。

我抽回手,起身款款施禮道:“皇上請自重。”

李淳風面色沉痛,啞着嗓子問我,他說:“北簫,你好不好?李淵一對你好不好,太妃他們呢,有沒有人欺負你?朕昨日回宮,想起朕還是皇子時與你一道有今日沒明朝的日子,徹夜難眠,生怕你過得不好。于是,今日一早讓人傳話過來要來用膳。朕登基三年,政權不穩,忙得幾乎沒有去看你的時間。待朕終于能緩口氣了,竟趕上李淵一求朕賜婚。李淵一手握重兵,朕不得不低頭,倘若他反了,我們籌謀那些年就都白費了……”

我颔首不語,整整十五年,你好不好這話是李淳風頭一遭問我,可惜我不稀罕了。登基三年忙得沒空看我,卻能讓後宮裏好些個嫔妃壞上龍種,這話頭兩年我還想問問,後來就不想了,乃至幾日前我暈倒在皇後宮門前,他還是沒有答應我取消賜婚的旨意,便徹底死了心。

即便是炭火上的烙鐵,沒了炭火,這些年,也涼透了。

“皇上,這話你該跟那個叫北簫的說,我是淵王府,嫁進淵王府前叫南簫,皇上怕是認錯人了。”

我躬身側立,颔首垂眉,崇敬得宛若宮裏最年長的宮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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