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風怒放(四)
庭院被日頭曬得有些熱了。
李淳風就那麽坐着,皺着眉看我。李淳風其實長得很好,很标準的俊朗,特別是一雙眼,盯着人看的時候顯得很專注,不自覺就被吸引過去。但他不高興的時候也是真的不高興,那雙眼盯着人看,就有點滲人。
他大概是沒見過我這個樣子。前半生,我對人狠,對自己也狠,唯獨沒對他說過一句重話。
畢竟淵王府人多嘴雜,我只想安靜度日,嘆息了聲,只得開口道:“皇上,淵王爺多年前便言明無意皇位,這些年更是不曾涉足朝堂。皇上的兵權,我也依言來穩定了,大可高枕無憂,皇上請回吧。”
李淳風臉色很難看,他的脾氣一向不夠好,我爹曾說過一出生便身居高位之人皆有此種毛病,以前我不信,後來在宮裏,聽的是非多了也就真的知道了。我想李淳風對我起碼在脾氣上還是夠好的,他只是哄我騙我。
在宮裏的三年,李淳風只是不許我離宮,偶爾來看看我,撒個溫柔的謊,讓我甘心被囚。彼時我不懂,李淳風既是厭惡我到連個嫔的位置也不願給,又何必硬要留我在宮裏,及至那日賜婚才覺出諷刺來。不到最後,總存貪戀。
十三兵衛中的小九消無聲息地出現,遞了張告示給李淳風,又消無聲息地消失,李淳風掃了眼然後斜睨着眼似問非問:“南簫?”
李良倒是動作迅速,這麽快就将告示貼出來了。
“皇上,請回吧。”我實在不想多說,覺得對上李淳風疲憊不堪,只想讓他快些回宮。
李淳風站着沒動,又是長久的僵持,兩廂對望着,誰也不肯妥協。
我想告訴他,從前因着我喜歡他,所以他如何我都覺着好,他一皺眉我就惶惑不安,恨不能擇了天下給他。那是從前我喜歡他。可是我不能說,我怕了,怕再有個糾纏不休,我沒有那麽多人生可以拿給他糟踐。我曾也是大家出身,殘留的骨氣不允許我這般卑賤。
恰好李淵一過來,面上笑顏明朗,倒真像個傻孩子似地,他說:“王妃原在此,叫我好找。皇兄也在,王妃與皇兄可有聊什麽趣事?”
說着話就湊過來,攬過我的腰靠過去不肯松手,目光淡淡地落在李淳風身上,面上笑顏不改。
李淳風沉着面色,良久,開口道:“下月便是寒梅宴,近日朝中政務繁多,實在抽不出身來,朕就想起五弟正巧無事,不過五弟素來不喜這些個事,朕就想私下裏找王妃說道說道,勸勸五弟出山幫朕一把。”
“是這樣嗎?”
李淵一側頭看我,嘴上卻還是對李淳風說的,“皇兄大概是不知道,南簫長得好,所以帝都之中冒出了不少登徒子,幸而是皇兄在,否則我該擔心了。”
李淳風笑了笑,笑意未及眼中,堪堪眯了眼遮住湧動的眸光,兄友弟恭道:“朕都被迫勞動王妃了,五弟總該答應皇兄幫着籌備寒梅宴了吧?”
“左右無事,也是。”
李淵一點頭,滿臉雀躍地将臉湊近我,悄聲道,“正好帶王妃出去溜溜,一直悶在府上準會悶壞的。”
我站着沒有動,如今我只想能少見李淳風一眼,至于其他的我是不在意。最好能窩在一處,但上了人家的戲臺子,總不好只出場不唱戲。
李淳風點頭多客套了句終是決定擺駕回宮。
不用回頭看他我也知道,他絕對是目不斜視地離開的,他一向驕傲,被我明着推拒,被李淵一暗着奚落,他不可能再露出些好來,不斬草除根已是他最大的慈悲。
李淵一招呼來涼風,弄得煞有介事道:“涼風,你去幫你家小姐尋一件出行的衣裳來,我要同你小姐一道出去。”
“王爺,我還要看賬本。”
我曾為了加入十三兵衛沒命習武,後來又在刀光血影中過了太久,因而一旦無事總顯得憊懶,能不動彈就不願多動作。像是出行游玩這些尋常女兒家愛做的死,我更是打不起精神來。
李淵一推着我回屋換衣裳,至于那些賬本被他幹脆地一腳踹在了地上,反正會有下人收拾。
“王妃既是答應皇兄要籌備寒梅宴,怎能單單推到本王頭上。”
寒梅宴最是繁瑣,我這才覺出這是李家兩人給我挖的坑,我而只能往裏頭跳,不能說沒答應,否則定是多生事端。
一年一度的寒梅宴算得上是南朝盛會,每年八月初十在宮中舉行,屆時民間那些個才情出衆的各家子弟只要憑着皇家發出的寒梅請柬便能入宮。最為難得的,參加寒梅宴的各家子弟不論出身,亦是不論黨派,女子也是可以參加的。
我要換衣裳,自然地将李淵一隔在了屋外,他也不惱,就隔着門與我對話。
“上月起,帝都之中就有很多趕來的學子,我們先物色物色,待皇兄将寒梅請柬送過來,我們直接寄出請柬就好。”
被硬拉出去,我多少有些惱,語氣也不怎麽好了:“我還有很多賬本要看。”
“無妨。這淵王府的賬本我最清楚,我一項一項說與你聽,不是比你看起來要方便得多,還免了勞神,傷眼睛。”
李淵一神經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湊近門框道,“何況你若呆在府上看賬本,母妃定會尋你去問話,這幾個時辰一趟的,能把人逼瘋。”
我頓時無話。太妃瞧着就不是個善茬,那端莊的姿态端得太高,叫人每走近一步更添一分惶恐。我雖不至于怕,但我想就這樣便很好,安于一隅,畫地為牢。居于一處,慢慢老死,我太奢求。
在帝都城中,李淵一領着我去了一處酒樓。這酒樓名兒就叫酒樓,只賣各色美酒,一日一酒,客官是不能點的,今兒個賣什麽酒全憑掌櫃的心情,一壺酒幾個杯子就是一樁生意。
酒樓裏,人不少,想來是各地有才之士都慢慢集結而來的緣故,畢竟在寒梅宴上倘若能大放異彩,卻是聲名大噪的最佳途徑。
今兒個酒樓裏供應的是三花酒。這種酒入壇堆花,入瓶要堆花,入杯也要堆花,故而得名。一杯酒,上頭浮着花,倒是風雅得厲害。
李淵一湊在我耳邊,纏着我說一些市井趣事,那般模樣,硬要比喻,像得了便宜的狐貍,壞笑着狡黠,又太過得意洋洋,顯出些蠢笨來。狡黠與蠢笨湊在一張臉上,卻是別有樣子。
“這酒樓算是才子聚集之處,我們只管在此坐着,定能撈着不好好貨色。”
貨色?倒像是倒賣人口的販子,約了個地方接頭,總打着這般暗語,卻是路人皆知的用詞。
有李淳風在前,我自問無識人的慧眼,送寒梅請柬之事還是李淵一自個兒忙活便好,只當出來散心的。端了三花酒淺口輕呷,偏頭瞧着街道上,人群熙攘,一團生氣。我在宮中留得太久,乍一接觸這些,竟是有些心酸不已。
“好!”樓裏原先聚在一起的幾個公子哥之中爆發出驚呼聲,啧啧贊嘆不絕于耳,鬧得有些厲害。
我蹙眉回頭瞧,視線掠過對面半敞着門的廂房,裏頭一個長相端正的男子端着酒盞,依在窗棂上,正瞧着街道出神。然我的後目光定在了那裏,心緒怆然,就像忽然得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誠惶誠恐。
李淵一深有所覺,順着我的視線回頭看,回頭問我:“認識的?”
“陸心源,我爹……阜蒼晟阜丞相門生……很早就離開帝都去江南了,所以阜家那件案子沒有牽連到他……”
也是找不到人。當時上頭急着處理,我只來得及去求李淳風,被拒絕後還沒想出路子,就接到消息,阜家所有人都死在了天牢裏。我知道進了天牢的想出來不容易,卻沒想到是這個不容易法,叫人啐不及防。
李淵一将我的時候扯過去,握在手心裏,他的掌心一片溫熱,有些灼人,一雙眼裏滿是懊悔和自責:“抱歉,我沒能留在帝都。”
我不知道他倘若留在帝都有什麽用,先帝那般榮寵,許是他一句話能為阜家留個子孫,可我沒信心他會為了阜家去頂撞先帝,畢竟事不關己。不過他此時的心意我也願意信不是假的,一句話罷了,能安人心,又有何不可。
我沖他點了點頭,露了個笑,不至于大喜,但也不至于悲切。
估摸着是看出我客套的意思,李淵一也不強求只笑着摸了摸我的腦袋,得我一個蹙眉,沒臉沒皮地幹脆使了勁道來揉搓。我出門換的是男裝,兩個男子在大庭廣衆之下,這般小動作自是惹來不少耳目。
李淵一皮厚,不在意。我不在乎,也就不在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