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梅料峭(一)
面前桌案上投下一束陰影,修長而瘦削,敲打着桌案的手骨節分明,我能聽到他俯身下來的風聲,一雙微微眯着的丹鳳眼狹長。陸心源長得頂多算是不難看,一張臉上最為突出的就是那雙丹鳳眼,眯着的時候整個人顯得慵懶而清冷。
他說話的聲音帶着點清冷味道,他說:“阜公子,別來無恙。”
李淵一手上一個酒杯丢過來,然後折扇一打,擋在我的肩頭,酒水撒了湊過來在我耳邊說話的陸心源一臉。他也不解釋,直刺向陸心源的目光是嗜血的狠厲,叫人如芒刺在背。
陸心源輕笑着起身,幹脆落座,手上折扇打開,也不搽幹淨臉上酒水,之用折扇扇着風。
我遞了條手巾過去,被李淵一眼疾手快搶了去,任我如何瞪眼也不肯拿出。
陸心源壓根不予留理會,直接擡手,一臉的酒水全擦在了衣袖上,動作如行雲流水,熟稔得厲害。這般樣子與我印象中簡直是天差萬別,記憶裏他是标準的書生,一言一行好似被用尺子量出來般,行事作風一板一眼,絕對是個讀死書然後被困其中的典型。
陸心源甩了甩衣袖,挑眼看我,又掃了眼李淵一,嗤笑不休:“阜公子倒是清閑的很……”
刻意壓低了音量,只離開我們這桌定是不能夠聽到的,“用阜家滿門換你一個恣意日子。”
李淵一沉了面色:“柊葉,送請陸公子走。”
“你敢。”
我直接瞪上了李淵一,那些被奚落的不堪一股腦都怪到了他頭上,柊葉是他的護衛,我的話柊葉不一定會聽,倒不如直接沖着他去。
陸心源歘地一聲收了折扇,重重地扣在桌案上,眯着的鳳眼頭一回睜開,眼角自然上挑着,面上肌肉将皮笑肉不笑演繹到淋漓盡致,半個身子探到桌案中央,可以壓低了清冷嗓音,極盡嘲諷之能事:“王妃大可殺了我,反正你連阜家都能下手,多一個我又何妨。以前是你找不到我,現在我送上門來給你殺。”
他跟我爹情分深厚,一點不比我這個女兒少。我在帝都卻沒能保住阜家,怨不得他看不上我。
可他是阜家唯一給我留下的聯系,我總想着日後有人能與我聊聊阜家,不至于幾年或者十幾年後,再沒人知道南朝有個阜家是丞相世家。
柊葉擡手搭在了陸心源肩上,手指收攏,陸心源就被提溜起來,在外人卻是半分看不出受到了鉗制,被拖着走了幾步。
“陸大哥,但凡我有辦法能換回阜家……”
我開口解釋,陸心源卻半分不領情,只是不停地冷笑不已。眼見着他就要背柊葉拎出去,我幹脆制住李淵一咽喉:“讓他放人。”
李淵一一個迅疾的後仰,已經脫離來我的鉗制,雙手動作飛快地将我扣在懷裏,我動手時沒有要留力的意思,奈何技不如人,只在他脖頸上留了一道紅,他扁扁嘴委屈道:“王妃竟然為了別的男人對我動手,我傷心了,絕對不要放過他。”
招手讓柊葉将陸心源拎回來,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這邊的動靜成功吸引了酒樓裏衆人目光,之前高呼好的那群人明顯對這邊的動靜不太高興,投過來的目光甚為不善。
不過李淵一皮厚,自是不會在意,只顧着摟着我,等我讨好。
那夥人被我們不把他們放在眼裏的樣子惹得惱火,其中一人莫名嗤笑,對身側的人道:“堂堂男兒,甘心委身他人,雌伏人下,簡直是我南朝男兒之恥。君子當頂天立地,不可丢了風骨。”
許是說的太過火,周遭之人雖亦是不恥,卻到底是沒有搭話。其中不乏世家子弟,掃一眼李淵一的舉止和衣飾也知道他非富即貴,不出頭總不至于平白給自己添了些絆子。
李淵一抽空往那邊瞥了一眼,眼神淩厲嗜血,帶着從戰場下下來的鋒芒,愣是一眼就叫他們偃旗息鼓。
我滿心只想着能跟陸心源解釋,至于其他人如何看我,我實在理會不了。倘若我事事都要介意,那當年先帝親賜千古毒婦,我就該找一處破廟懸梁自盡,更不可能活到現在。
“陸大哥,我……”
陸心源冷漠打斷我的話,說道:“王妃身份尊貴,我高攀不上。我陸心源不過一介草民,如何擔得起淵王妃一句陸大哥。”
這話,他沒有壓低了聲音說,酒樓裏本就因着适才挑釁之人的言論靜得厲害,此言一出,衆人也就都聽到了。
衆人趕緊跪下行禮:“參見王爺、參見王妃。”
李淵一随意擺了擺手,讓他們起來,也沒有要繼續說點什麽的意思。
至于适才出言諷刺我的那人早白了面色,生怕我們會追究,站在一群人之中尴尬得厲害。稍加猶豫,過來施禮致歉道:“還請王爺、王妃見諒,請恕在下眼拙,錯眼以為王妃是小倌,多有得罪。”
李淵一哼了一聲,也沒要搭理的意思。
适才悄然走開的涼風回來,身後跟着領路的小二,她禀報道:“小姐,樓上廂房有空。”
我回眼盯着李淵一。
到底還是李淵一輕嘆了聲,松開我,讓我随小二和涼風一道去樓上廂房,陸心源不可能自己跟着來,只能由柊葉把人送上來,然後關上門,守在門外。
既是出不去,陸心源也不白費勁,幹脆遠遠避開我,搬了椅子坐道窗棂前,直起手肘撐住腦袋,目光一錯不錯地瞧着酒樓外頭的風光。
陸心源是我爹一位書院同窗之子,可那位同窗去的早,陸心源便由他娘一人拉扯大,後來拜了我爹為師,我爹也就讓他住到阜家來,幾乎把他當成了兒子。因着他長我幾歲,總是很照顧我,像是多了個大哥般。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然後屈膝跪地。這麽多年,我不曾去過阜家的墳跪拜過,他算我爹的半個兒子,跪他,我總也好受些。
陸心源沒料到我會來這一出,稍有些愣神,回過神來當即長衫一撩,幹脆跪地,嘴上繼續嘲諷道:“王妃這一跪我如何擔得起,王妃該跪的是你爹、你娘,你阜家幾十口人。”
“我不是阜家人,我沒有跪他們的資格。陸大哥……”我說不下去,好像太過貪嘴,吃了魚,被魚刺卡在喉嚨裏,生生地疼,竟是上下不得。
陸心源跳起來,指着我的鼻子罵:“阜北簫,但凡你有點良心,就不是改什麽名字,安心嫁給什麽狗屁王爺,而是幫你阜家滿門翻案,還你阜家一個公道。然後去你爹你娘墳前請罪。你識人不清……”
先帝下的旨意,想要翻案談何容易。何況一旦翻案,如今李淳風穩定下的政權勢必不穩,到時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我不是什麽心善,只是這些年見了太多血,何況我爹教過我要去小利避百害。倘若他知道我為了幫阜家翻案,幾乎毀掉半個南朝,下了地獄,也定是不會再見我一眼。
當年阜家的案子,是跟着“沈家案”一起辦的,牽連了十來位朝中重臣,後來安插的都是李淳風的人,這一掀起來,恐怕又是一場叫人聞風色變的政變。
陸心源一雙鳳眼睜得很大,裏面盡是對我的失望還有啐血的決絕,一層蓋着一層,好像要把他并不健壯的身子給壓彎,他說:“阜北簫,我不敢乞求你能幫我為阜家報仇。”
這話我聽懂了,慌亂擡頭仰望着他,伸手想拉住他,被他避開了,我再不敢動手,惶惑着問:“陸大哥,你要做什麽。”
“與你無關。”陸心源垂眸看我,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他說,“請王妃讓我離開,我是來參加寒梅宴。”
寒梅宴期間,來參加之人是有特權的,所有人都不能對他們動手,這是南朝立朝以來的規矩。
我爹在世時就多次想帶陸心源去寒梅宴,不走科舉,謀個一官半職。不過陸心源自己不願意去,他素來不信官場,否則一早去考了科舉,他的文章寫得很好,不過是以前性子有些死板。
如今他說他要參加寒梅宴,我是一千一萬個不信。除非寒梅宴上有什麽吸引他一定要去的,或是能達成他的什麽目的。唯一能想到的恐怕就是能見到參與當年“沈家案”審理的官員還有李淳風。
“陸大哥,你不能去。”我起身拉住要走的陸心源,“官場之中水太深,你會栽進去的。”
“你是吃阜家米長大的,可惜阜家幾代忠烈,養出你這麽個……”陸心源到底是讀聖賢書的,被箍得太緊,還是罵不出什麽粗話來。
我偏頭不敢看他,手上是絲毫也不敢放松:“要阜家滿門命的是先帝。”
“這是你爹絕筆血書。”
陸心源把一張被染得暗紅的布帛拍在我懷裏,盯着我的眼睛通紅,滿是血絲,他說,“是李淳風送過去的毒藥。你爹說給我也留了一份,這是給你的,我沒看過,你爹交代我,倘若李淳風立你為妃,那阜家永不翻案。倘若李淳風敢負你,讓我帶着血書來找你。”
薄薄的一片布帛,我幾乎握不住,耳邊好似炸雷般,轟鳴不斷,我只聽到他說是李淳風送過去的毒藥。
陸心源繼續道:“我藏在漠北,聽聞李淳風賜婚讓你嫁給淵王爺的消息,我特意趕回來,以為你會有動作,誰知道趕上的是你跟淵王爺大婚,李淳風親自上門來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