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梅料峭(二)

彼時,李淳風是皇子,身邊近臣謀士不少,他雖極少盛怒,卻也從不溫言笑對,只我得了這殊榮,更是免了我諸多規矩。跟在他身邊那麽些年,我連跪地行禮都少之又少。

阜家滿門被關進天牢,我當即去見李淳風,那是我第一次跪他,求他能在先帝面前保下我爹娘,或是尋個法子能讓他們逃出天牢,即便是亡命天涯、隐姓埋名也是好的。

我至今還記得那時他因為不能允諾我出手相救時的沉痛之色,我以為他是感同身受,我從不曾想過那會是假的。多好笑,我一早知道皇家之人一出生就是戲子,能活到最後的都是演技最登峰造極之輩,我卻不知道當年李淳風已經是個中高手。

我去求李淳風當晚就收到阜家滿門死在牢裏的消息。後來我手握三皇子通敵賣國證據,可以鬧得滿城風雨,只為了制肘先帝。果然得蒙先帝親自召見,希望我能放三皇子一馬。

那時,我質問先帝:“皇上,阜家滿門忠烈。我爹為皇上鞠躬盡瘁,不說為皇上立下汗馬功勞,也曾為皇上殚盡竭慮。皇上,當真是皇家涼薄,竟是能不查案,不審理,就誅殺阜家滿門?”

先帝的神情太過複雜,我一直不懂。如今想來卻是憐憫,憐憫我識人不清,把仇人供在心上,把唯一的靠山錯以為是仇人。

當時先帝沒再與我提三皇子通敵賣國證據一事,竟是因着太過清楚我恨殺我阜家滿門之人,倘若說出實情,三皇子我未必會放過,李淳風定是十有□□會反水報仇,于是先帝選擇扛下我的恨。

許是見我沉默不語,面上更是沒什麽神情,只是木愣着,陸心源怕我懷疑這血書是他僞造的,解釋道:“阜家出事後,過不久,我買通了一個死囚的家人,讓那死囚幫着找阜家當初關押的天牢,在稻草堆裏找到了兩份血書,給你的是其中一份。天牢陰暗潮濕,阜大人事先用稻草包得嚴實,不過也有些地方字跡模糊,還有些地方被蟲鼠啃咬過……”

我仰臉看他,勉力擠出笑顏來,心下的巨大空洞仿佛終于漏了點光亮進去,能覺得一點點的暖意:“陸大哥,我還以為我爹……他們不會再理我了,他卻還給我留了血書……”

“怎麽會。”

陸心源蹙眉,一雙鳳眼又眯成了一道,眉眼皆彎,“阜大人只有不認你,才能讓你不至于被阜家牽連,畢竟你那時候有李淳風保着,總不至于對你也下手。”

我把血書塞進懷裏:“陸大哥,今年寒梅宴李淳風找了大臣來發寒梅請柬,淵王爺也是其中之一。不過,陸大哥不能以身犯險,這件事我們要從長計議。血書我回去會看,倘若真是李淳風做的手腳……”

餘下的話我沒說,不過陸心源定是知道,于是一道噤聲。

“涼風。”

我想了想,到底是不放心,回頭吩咐道,“你領着陸大哥去五柳巷的宅子,再安排些下人。手腳幹淨些,不要讓人覺出不對來。”

涼風點頭應下,問道:“小姐,王爺那邊恐怕瞞不了多久。”

“不用可以隐瞞,但也不要提及,但淵王府的其他人一定要瞞個嚴實。”我與陸心源交換了個眼色。要成大事,李淵一必是一大助力,不如漏些風出去,能用則最好不過,倘若不能,我也不會手軟。

陸心源幾次張口卻有最終沒再言語,只是笑着搖了搖頭,眉眼輕挑着,眯得狹長,看不見被藏個幹淨的眼眸裏是怎樣的情緒。

“适才之事,酒樓裏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此事只大不小。”我沉吟着想個解決的法子。

“帝都之中認識我的不多,何況此番回來我用的是陸少游這個名字,想來也不會有人想到阜家頭上去。”陸心源因着從前性子古板,為人更是木讷,住在阜家時極少出門,後來又常年游歷在外,雖是我爹門下唯一門生,帝都之中知道他的倒真是不多。

我掃了他一眼,驟然動手,落在他身上的拳腳沒半分留情的,又可以放大了動作,屋子裏的桌椅全數遭殃,聲響很大。陸心源趴在地上,仰臉看我,甚為不解,我蹲下身,悄言解釋:“既然我一早擔下千古毒婦之名,不妨好生利用。陸大哥捱這一頓,才越發叫人相信。”

接下去招招都直接招呼在了陸心源臉上,瞧着鼻青臉腫的,內裏實在傷的不重,只塗幾日的傷藥便能好。

見着差不多了,我直接一腳将陸心源踹出了房門,随着他飛出去的還有被撞壞的門框。對上酒樓裏投過來的視線,我勾唇冷笑。

柊葉迅速收斂下眼中湧動的神色,躬身上前問道:“王妃可有大礙?”

“無事,回府。”

涼風掏出兩錠銀子遞給聞風趕來的掌櫃,跟着我離開。

李淵一面色不善,盯着狼狽不堪還躺在地上起不來的陸心源,其中的狠厲不容忽視,酒樓之中自是鴉雀無聲,他問說:“怎麽回事?”

“登徒子。”

我可以掃了地上的陸心源一眼,然後邁步離開,事先已經交代好涼風放出話去,想來不日這帝都城中定是滿城風雨,江南士子陸少游“勾搭”淵王妃反被教訓丢而來半條命的是非,倒是平白為說書先生添了彩頭。

李淵一恩了一聲就跟着一道回府,竟是什麽都沒有問,也沒讓柊葉出手便是。想來陸心源捱了這一頓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了床。我素來講求丢水不漏,即便做戲,開了場,總不能沒上場就叫人轟下臺。

現下。

我只迫不及待想要尋個無人之地,看看我塞在懷裏的血書。回淵王府的路不長,可我覺得太長了,長得我腦中能閃過一個又一個關于李淳風的片段,關于他說的每一句話。以前我自問他每一個皺眉的弧度我都懂,可循着回憶,我忽然不敢想過去十五年他那句話是沒有騙我的。

至于我爹,我不敢去想,怕當街恸哭。我爹曾告誡我說,女兒家的眼淚是不能一個人流的。沒了阜家,我以為還有李淳風,不過現在都沒了,我怎麽能夠哭,哭給誰看呢。

正要擡腳跨過門檻,忽然被李淵一拉過去,一時不覺,摔在他懷裏。然後他就在淵王府大門外抱住了我。路上還有行人在走,府裏還有下人躬身而立,他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抱住了我,什麽話都沒有,只是勒得很久。

我才覺得自己身上肉太少,自己的骨頭硌得自己一點點的疼。

李淵一松開了我,吩咐下人通知其他人不傳膳,讓人将膳食用到屋裏來。然後拉着我一路疾走,一腳踹開了房門,拉着我進去,讓所有伺候的下人都出去,扶着我落座,擡手遮住了我的眉眼。

他說:“沒有人看到。”

被他貼上來的掌風帶到,我的眼睛不自覺地眨,睫毛掃過他的掌心,眉眼上一片溫熱。他的手掌帶着些些藥草香,是他衣裳上的味道,聽說是淵王府特意調制用來熏衣裳的,是一種祛暑靜心的藥。

他說沒有人看到,所以,我可以哭了嗎,我不知道。

我擡手拿開李淵一的手,看着他看過來的疑惑神色,輕笑出聲,直到笑夠了,才問他:“你知道什麽?”

“我又不是傻子。”李淵一這話回得委屈,一個堂堂王爺,還是叫皇帝都忌憚的王爺卻總是露出這種小孩子被搶了糖果的可憐神色,真該說他心太寬了,竟能毫無芥蒂。

我回了個戲谑的眼神過去。

李淵一越發委屈了,可以眨了眨眼道:“我知道宮裏有人偷偷叫我傻子王爺,我只是不願跟他們參和,要是我想,再多幾個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

這話說得如何不可一世。

不過想想卻是真的。

十六歲離宮建府,還帶上了自家母妃和妹妹,愣是差點搬空個半座皇宮,不得不說幾個皇子裏心機絕沒有更勝過他的,将一衆好都占了去。離宮退出皇權争鬥,看在先帝眼裏就是輕權重手足,東西可一點也沒少拿,加之後來披甲上陣抵禦外敵,又得了名聲。

“哦?”我起身遠離他,坐到了桌案對面,故意只問不答。我要知道他猜出了什麽,此時倘若從我嘴裏先說出去,那他指不定知道的會多,而他自己說,我不肯定不否認,他知道的也就只能是那些。

李淵一想來也知道我的心思,不過沒在意,腆着臉湊過來,笑道:“陸心源是你爹唯一門生,不論他做什麽你都不大可能對他動手。那你們在廂房定是聊了其他的什麽,為了引開某些人的注意,只能讓人以為陸心源起了色心。”

“我阜家都不在乎,還會在乎一個門生?”我面上一直帶着笑。

李淵一好似氣不過般,擡手狠狠揉亂了我的頭發,揉得我的頭皮都疼起來:“要動手,你在他一出現就動手了,何必前面不惜與我唱反調也要保下陸心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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