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卷壹?大雪(二)
飛華路位于樰城西水區,是西水區主幹道的一個“旁支”。
西水區今年突然成了樰城的發展重心,而銜接飛華路的分岔口周圍,由于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在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附近,逐漸發展出了一個規模可觀的商圈,人流量日益增多的同時,各種娛樂場所也在其中魚龍混雜。
市局離飛華路不遠不近,開車十來分鐘,但因為雪天路滑,加上堵車,車開得比平常慢許多,在他們還塞在紅綠燈下時,早一步到達的民警已經發來了現場資料。
“報警的是個小混混,夜裏喝多了,抄近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壓倒了牆角的雜物,其中有裝屍塊的行李箱,他以為是附近誰搬家時落在那兒的,就打開看了一眼……技術室的車已經到了,正在勘察現場。”邱雲坐在副駕駛,将郵件“盡量”簡化後,傳達給駕駛座的孫覆洲。
孫覆洲的同情之心溢于言表,一連啧了好幾聲:“那人沒吓出毛病吧?”
邱雲也有些同情這個報案人:“據說分局給他找了心理醫生,正在做心理疏導。”
孫覆洲眼瞅着前面的車走沒兩步又停下了,似氣竭的老黃牛——吭哧吭哧爬半天,沒挪兩寸地,不免有點着急了。
“對了,案發現場在飛華路?那塊不是最近有個什麽商場開業嗎,周圍拆得跟破爛似的,一往那邊走準堵車,我上高架會不會快一點?”
邱雲從車窗小心翼翼地伸出頭,遠遠地望了一眼最前方:“不用,我看前面堵得不長,過了這個路口就好了。”
相隔不遠的飛華路,此時一派熱鬧,警笛與汽笛齊鳴,車燈共警燈一色,作為正在建設中的路段,有這樣繁華的場景,本應該是開發商最樂見其成的。
結果被一樁碎屍案砸了個頭暈眼花。
如果有一個俯視的視角,就能發現案發現場這一帶和旁邊燈火通明的商業街有着鮮明的對比,呈半包圍狀分布的那些未建設完全的地帶,就是孫覆洲口中說的被拆得跟破爛似的拆遷區。
開發商們好不容易趕走了難撬的釘子戶,餘下的就等搖身一變,讓這些地皮跻身成為馬路對面的高檔小區一般地位,受人仰望。
工人們因為過年大雪而延後了兩天工期,只來得及在這片筒子樓的外圍搭建圍擋板,卻把這條巷子口被遺忘了,倒是方便了拾荒者溜進來清理住戶留下的垃圾。
孫覆洲趴在車窗邊,遠遠地就看見小巷子上方有搭建防護竹板,從雪地提取腳印的想法也不由得破滅。
除了遠處的路燈和月光,巷子裏面沒有任何照明物,這也就導致了這條巷子在夜裏的存在感驟然降低。而掩住行李箱的雜物,就在入口處的牆角夾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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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的環境加上大雪的天氣,要不是那個喝多了的混混,這箱屍塊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被發現。
孫覆洲下車後,習慣性地開始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多虧了他們聽了邱雲的話沒爬高架,雖然比平時慢了許多,但相比那邊因為走了高架,到現在還塞得跟臘腸似的劉承凜,他們這一隊已經算及時了。
“裏面怎麽樣了?”孫覆洲迎面就看到有一個民警等在警戒線外頭,肩頭落滿了雪,旁邊法醫跟民警們不斷地進進出出,勘察現場,忙碌的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人用。
特地留下來等他們的人,是分局的警隊隊長黃偉,三十好幾,很壯,說話有些口音。
他一邊給男同志們遞煙,一邊向他們說明現場的情況:“我們在現場僅發現一個二十八寸的拉杆箱,裝着下肢和部分內髒,肢解的手法特別精準利落,兇手很有經驗,還用防水布包了好幾層,血水完全沒滲出來。”
刑偵隊的技偵們都自覺地分散到現場的不同位置。
孫覆洲把煙夾到耳朵上:“嗯,你有什麽想法嗎?”
雖說是自己轄區,這黃偉卻是毫不顧忌,腦洞可以說是大開大合。
他謙虛一笑:“也說不上是想法——我覺得吧,兇手把人的胳膊腿兒卸得這麽熟練,要不職業相關,要不經驗豐富,都是為了掩蓋痕跡,但您不知道,特別蹊跷的一點就是,有個身份證被兇手在屍塊上面的,就‘特意’放在最上方——如果啊,我是說如果,身份證不是死者的,您說像不像特殊标記、預告犯罪,身份證上的人就是下一個被害者?”
不得不說,這個黃隊長一看就知道年輕時沒少看犯罪小說,一箱碎屍,立馬推出一宗迷霧重重的預告殺人案。
附近看熱鬧的群衆圍了不少,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一二。
雖然警方已經盡量把警戒線的範圍擴到了最大,但巷子就這麽窄,總不能拉到大馬路上。
眼看着因為這番無憑無據的推測,而可能引起的市民們的恐慌,孫覆洲覺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
孫覆洲晃了晃手,擺出架子,側過上身,就沖着媒體手裏的收錄設備,義正言辭道:“黃隊,咱們警方破案講證據,不能全憑臆測,西水區是樰城近年的重要發展地區,上級特別重視,出了這種事,就是我們不過年了,也不會讓兇手得意,管他是什麽妖魔鬼怪,都躲不過法網恢恢,也請市民們不要以訛傳訛,增加警方的辦案難度。”
黃偉也不是聽不出好賴話的人,雖然一腔熱血被澆熄,但面對領導,他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退到人後勤勤懇懇。
紅藍色的警示燈不斷的交替閃爍,原本堆積着雜物的角落此刻被清理出了一塊空地,一個灰色的拉杆箱大開着,裏面平鋪着好幾層防水布,在他們來之前法醫就已經把屍塊都被轉移到屍袋裏了,随着幾個法醫的動作,袋子裏淡粉色的肉依稀可見。
孫覆洲帶着手套,等技術員托起大敞的行李箱時,圍着細細地看了一圈。
杏色的表面,貼滿了泛白的卡通貼紙,內裏墊着的防水布像從貨車上随手揭下來的,仔細些能看到沾着零星黑灰色的渣滓,箱子表面有很多深淺不一的劃痕和斑駁的泥漬。
他看着人輕手輕腳的放好後,忍不住手欠轉了轉輪子:“八成不是兇手的,到時候查到買家了,別跟人說裝了屍塊,容易有陰影。”
輪子裏纏了頭發之類的東西,不大靈活。
邱雲一直捏着鼻子蹲在旁邊,一聽這話有點納悶:“為什麽?”
雖然箱子上的貼紙是有點娘們唧唧,但這麽快就下了判斷,未免有點草率。
孫覆洲連個表情都欠奉:“我說我憑直覺,信不?你要是真想知道,去查貨源呗。”
邱雲被噎得牙癢癢,不得不給自己通體順了兩遍氣,才繼續跟上孫覆洲的步伐。
不再擺弄行李箱之後,孫覆洲又把視線投到了另一邊,他見縫插針地擠進圍在屍袋旁忙碌的法醫隊伍裏。
“幸好是冬天,要換作夏天,早就臭了。”孫覆洲帶着手套,撥了撥其中一只表面結了層粉霜的斷手,好似在挑市場裏的豬肉,“你們研究出什麽了嗎?”
法醫臨時趕過來,帶的工具不多,本就是個折騰人的活兒,還摻和進孫覆洲這個礙事兒,登時吹胡子瞪眼地說:“去去去,瞅你手欠兒的,再給我弄亂了——”
孫覆洲盯着屍塊,啧啧啧地擺頭:“這腿細的……”
法醫點頭:“現在男的都這樣,這個也是,年輕小夥兒,不超過25歲,身高一米七左右,體重一百到一百二十斤以內,不愛運動。”
邱雲離得近,免不了看到屍袋裏的東西,加上孫覆洲之前那一頓毫不客氣的動作,血肉橫飛的畫面,讓人胃裏立即翻騰倒海起來。
她屏氣凝視了半秒,手心蓋住半張臉,飛快地逃離了。
法醫掰着斷腿的腳尖,扭頭看落荒而逃的邱雲,打趣道:“你們這實習生,素質不行啊。”
孫覆洲扭頭深吸了一口幹淨的空氣:“你以為人人都像老劉一樣?我當年為了減肥追校草,旁聽了半個學期的解刨課,整整瘦了二十斤。”
最後他直接脫水住院,校草也跟女人跑了,他唯一的收獲,就是看屍體時像在看豬肉。
黃偉和身邊的人說了什麽,取來一個半透明物證袋:“孫副隊長,身份證送來了,您看看,證件的主人我們正在嘗試聯系……”
孫覆洲接過塑封袋,拎着封口在眼前晃了晃,沾滿血污和灰土的身份證上,清楚地寫着自己的主人的姓名——黃小山,二十歲,樰城黃李村人。
孫覆洲将物證袋遞給一邊的刑警:“一塊送回市局吧,聽着,咱們首要任務就是弄清楚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對了,劉承凜到了嗎?。”
屍袋和行李箱都不算小件,跟過來的幾個刑偵隊員的包括地方民警也都幫着法醫處理這袋碎屍。
邱雲剛把胃裏的食物倒了個幹淨,就聽到孫覆洲的話,忙拿出手機來看,劉隊那邊剛發來一條定位,已經在附近了,便舉手示意:“還有一個路口就到了!”
孫覆洲瞅着這個頗為狼狽的小姑娘,一時記不起她的名字,只知道是個新來的,便沖她招了招手:“行,催催他,你先跟我一起,去看看裏面。”
巷子往裏走,借着臨時接通的照明燈,能看到兩邊都是矮小的平房,路兩旁幾個違章搭建的車棚和水池倒在一起,都成了一團分不清你我的路障。
再往裏些,兩邊分出幾支羊腸小道,路是被人踩結實了的土地,除了巷子入口上方搭了防護網以外,裏面仍敞着,白雪蓋着黃土,都是完整的。
邱雲不知道從哪個照相員借的相機,沿路走沿路拍,拍完還抱着個本子記兩筆。
孫覆洲擰着眉毛看她,在她拍照時,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牆邊,退無可退,又實在不忍心打擊新人的熱情,只好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他當年好像也是這種本事沒有屁事一堆的菜鳥來着,崇拜着個人英雄主義,犯罪現場撿和煙頭都覺得能推導出整個案件……
前面的路上蓋着雪被,兩人的腳步也戛然而止。
孫覆洲拿腳尖蹭了蹭雪地的邊緣,他擡手在空中劃了一道,直接指向最遠處:“從這能通到對面馬路上嗎?”
邱雲想都沒想就回答:“應該不行,圍着了。”
孫覆洲停在空中的手還沒收回,只好又再空中虛點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兩手在身後一背:“回去吧,老劉應該到了。”
邱雲在身後追:“不往裏走了嗎?”
孫覆洲埋頭走路:“沒看見這麽厚的雪?讓痕檢組的人來。”
“孫覆洲,作為前輩,帶新人的時候耐心一點。”早一步在案發現場等着的劉承凜,恰好把孫覆洲的話聽了個全。
孫覆洲先是用一副詫異的表情瞪了他一眼:“我哪兒沒耐心了……不是,你就別随便拉紅線了,你是我大爺嗎你?”
劉承凜挑了挑眉毛,假裝聽不懂。
“東西我讓他們标記完都先送回市局了,外邊圍了不少人,在這放着不是事兒,畢竟不是第一現場。”孫覆洲早先翻屍體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這會兒卻總覺得鼻尖上萦繞着一股子腥臭,忙含了根煙點上。
劉承凜說:“你不是戒了麽?”
“要麽說警察九成九都是煙民呢?”孫覆洲聳聳肩,“劉隊,下命令啊,咱們是繼續在這勘查還是回局裏?這麽大一個碎屍案,分局那邊都已經準備好移交資料了,咱們要争取在最快的時間裏,給市民一個完美的交代,也讓大家夥過個好年。”
孫覆洲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擲地有聲,分分鐘向衆人掏了心窩子,話裏話外都挑不出問題,還在無形之中給無數半夜爬起來工作的同事們鼓了一把氣。
劉承凜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說:“心裏話?”
孫覆洲鄭重一點頭:“心裏話!”
“不像。”劉承凜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是怕被吳局抓着小辮子吧?”
被一眼看穿的孫副隊長毫無羞愧感:“你都說了,我怕他怕得很,我花了多大力氣調到你這兒。要是被他弄走了,我還不如自己辭職。”
兩人閑扯了将近一根煙的淡,在這期間,邱雲就在一旁唰唰地記小本兒。
餘光瞥過身側,孫覆洲無奈地掀了個白眼,伸手抽走邱雲手裏的筆記本:“大姐,你都在記啥?剛剛那話,讓吳長海知道了,我現在就能走人。”
邱雲的目光跟着本子移動:“我只是在記這附近的路段監控點——”
孫覆洲把本子翻了翻,密密麻麻地字鋪了好幾頁,全是各種零零碎碎的細節,連一段連續的情節都拼湊不起來。
翻到最後一頁時,他的動作頓了頓,果斷撕走了,然後把那張紙對折再對折,撕成了好幾份,在手裏揉把揉把,裝進了口袋。
筆記本被賽到了無辜的劉承凜懷裏。
“沒有證據支撐的推理都是編故事。”孫覆洲說完這話,挺着腰舒展了身體。仔細些或許還能聽到關節在皮肉裏咔咔作響,“分局派出所的說報案人移送市局了,我先回去跟他聊聊,你們繼續勘查吧。”
劉承凜熟知自己副手的個性之壞,只是将筆記本遞還給邱雲:“他還在叛逆期,你別歧視他。”
邱雲自知本子上都寫了什麽,卻不明白孫覆洲生氣的原因:“我是覺得黃隊的話可能是個思路,我才記的……”
“什麽話?”
“就是關于兇手的意圖,兇手的職業,兇手的……”
劉承凜抿了抿唇,壓低了警帽,打斷她:“在線索不充足的情況下,過早的提出假設,容易擾亂查案方向。”
邱雲大度地笑了笑,将本子收進挎包裏:“我明白了,孫副也是這個意思吧,我只是怕我記性不好,所以什麽事都會記一下。”
“那就好。”劉承凜點頭,“對了,你是淩海公大畢業的?”
邱雲點頭:“是,還是何教授給了推薦信,我才進的支隊。”
“何教授曾經也是我和孫覆洲的導師,不過他已經退休好幾年了,你怎麽聯系上他的?”
邱雲背對着他,用相機拍下了裝屍體的行李箱的各個角度:“嗯……何教授有來做刑偵相關的講座,聽說他在樰城工作過,就試着問了一下——我媽媽一直在老家沒人照顧,回來工作方便一點。”
劉承凜不疑有他:“嗯,好好幹,早日轉正。”
等人走遠了,邱雲才回頭悄悄看了一眼劉承凜的背影。
發間的雪不知不覺中化成了水,絲絲縷縷地沁到頭皮,寒氣一下子滲進了顱骨,堪比清涼油的提神效果,她不禁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