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卷壹?大雪(三)

折騰了許久,報案人的筆錄總算做完了。

再看鐘面,時間已經逼近公雞打鳴的點,不過冬天天亮得晚,所以外頭暫時還是黑沉沉的一片。

現在明明是新年的第一天,局裏的氣氛卻始終偃旗息鼓的。

孫覆洲将小混混送出警局後,伫立在院子裏,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輪已然淺薄成紗的月牙兒,沉沉地吐了口氣。

再回望市局大樓,由上到下,由裏到外都在唉聲嘆氣——好好的過年,現在卻因為一箱屍塊忙得腳不沾地。

不少人在不久之前還在家開開心心得看着春晚守着歲,吃着宵夜泡着腳,可下一秒就被一個電話催促來局裏,做各種技術鑒定。

比如每天控訴自己被迫回收各種“破銅爛鐵”的技術隊成員,因為連夜趕出一堆報告,以至于大年初一趕早市的路人,看見他們時,還以為遇上了喪屍出行。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自己整夜未眠,天邊已經泛了魚肚白,雲層緩緩打開,孫覆洲蹲在門口抽完最後一根提神煙,摩挲了一把冒出胡茬的下巴,用無神地雙眼掃過日出東方,最後留下一地煙頭,裹夾着冷氣離開。

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無一停歇。

他剛在沒看完的監控前坐下,劉承凜就後腳回來了,身後跟着一行人,都拖沓着腳步。

他們一踏進大門就四下散開,開始各做各的事,而劉承凜則是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情往辦公室裏走。

想來也是被案子惱的。

孫覆洲伸着脖子徒勞地安慰道:“各探組已經接觸到了行李箱的買家,說不定咱們運氣好,就這麽把兇手揪出來了……”

“不是着急這個。”劉承凜揉了揉眉心,在他旁邊坐下,青黑地眼袋拉了老長,“吳局早上聽說了這件事,已經坐最早的一班車回來了。”

孫覆洲險些咬着舌頭,神一下子就提了上來:“什麽?這麽快?”

劉承凜凳子都還沒坐熱,又站了起來:“他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說是下下個星期,有省廳領導下查,我們時間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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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是緊,這是直接拿繩子捆脖子了,動或不動都在越絞越緊。

可現在他們就是再急也只能等,等各個科室的檢驗結果,等刑警們沒完沒了的排查和走訪,等剩餘屍塊的出現。

另一邊,沉寂了一夜的城市正從溫暖的朝陽裏複蘇。

沈垣難得起了個大早,又穿了身素黑,牽着一條到他大腿高的黑背,穿過這片開樓盤時號稱四季如春的花園,不緊不慢地溜達出小區。

一人一狗,兇神惡煞,路人紛紛避之不及。

小區大門出去左拐,一溜兒早餐店,沈垣将狗繩栓在其中一家面館的門把上,自己掀開半邊兒塑料簾兒,在簡陋的櫃臺前站定,心裏盤算着自己的早餐菜譜。

這家面館的老板是個胖子,外號也叫胖子——連上姓就是馬胖子,也不知道那一身膘是不是自己養出來的,看着憨厚,綠豆大的眼睛卻總盛滿了精明。

随了主子的臭臉,發財也有一副不好惹的長相,馬胖子不在乎這狗蹲在門口會不會影響生意,反而轉身從骨湯裏撈出一塊肉,在水龍頭下面涮了涮,丢到門口,親切地喚它:“發財,來吃早餐。”

上一秒還坐如鐘的發財聞見肉香,立馬沒出息地站起來,低頭嗅了嗅肉塊,舔了兩口後囫囵吞棗地吃幹抹淨了。

馬胖子颠着肉乎乎的臉頰笑了笑,轉而看向沈垣:“發財他爹,吃點啥?”

沈垣考慮了半天,也沒想出新花樣,還是照舊:“素面,別加辣,今天上火了,”

馬胖子甩了甩手裏的勺,動作卻幹淨利落:“你瞅你瘦的二兩肉,正長身體,跟哥客氣啥。”

素面容易做,不耗時間,放湯裏燙沒幾分鐘就能端上桌,這時候店裏也沒什麽客人,馬胖子把面往他桌上一擱,自己則在他對面坐下。

沈垣攪着上面鋪了一層肉的“素面”,嘴角勾了勾,頗為可親。

馬胖子開了兩瓶溫熱的豆奶,一瓶推給沈垣,一瓶則自己抱着嘬了起來:“你說你,現在也是個老板了,請個保姆做做飯,吃點好的,別老往我這個破店裏鑽。”

沈垣夾起一箸面往嘴裏送:“知道我為啥喜歡到你這吃嗎?”

馬胖子說:“咱們關系鐵呗。”

沈垣搖頭:“不是,來你這,我家狗才有飯吃。”

馬胖子別過頭:“去去去,你一個大老板,還養不起一條狗?”

沈垣一本正經地說:“我怕老了沒人照顧,趁現在多攢點養老金,所以能省就省。”

他們你一嘴我一嘴的閑侃,多是無聊的廢話。

馬胖子租下店鋪時沒錢做招牌,門臉兒就保留了上家“俏妹兒燒烤”的名字,雖然後來做了個簡易招牌挂了出去,但收效甚微。

白天幾乎不會有客人光顧。

為了顯得熱鬧些,牆上的小電視不管有沒有人看都會開着,平時就放樰城地方臺新聞,而現在正是播晨間新聞的時間。

小電視裏的女主持人有些龅牙,不太上相,聲音卻意外的清脆伶俐:“觀衆朋友們大家好,今日淩晨兩點三十分我臺接到消息,三七小路某拆遷區發現了一箱無名碎屍,這是我臺記者在案發現場拍到的畫面,根據警方消息,死者是一名年輕男性,身高在一米七左右,偏瘦,如有疑似失蹤民衆或目擊者請在第一時間聯系警方……”

馬胖子側着身體,看見那段案發現場的畫面時,啧了兩聲,似是感慨:“這大過年的,真是晦氣,竟然做這種鬧眼子的事。”

沈垣也盯着電視上的畫面,三七小路就在黑啤酒會所的後面,可以說不過咫尺,那片拆遷區他很熟悉,陳氏剛接下的工程,要把那塊做成一個購物廣場,和對面的商圈聯系起來,徹底打開整個西水區的局面。

視頻不長,還沒拍到什麽就被幾個警察擋下了鏡頭。

首當其中的是個渾身頹氣的刑警,裹得像個粽子,鏡頭被推搡的晃來晃去,看不清臉。

無力的胳膊腿也不知道怎麽靈活地攔下這些記者,看着沒什麽精氣神,嗓門卻意外的洪亮:“別拍了別拍了,重案組辦案,閑雜人等都離遠點,我告訴你們——後面的,別再往裏擠了——你們這是擾亂治安,那邊的也是,都別看熱鬧了,散了散了。”

他正喊的起勁,旁邊鑽出來一姑娘,同樣沒拍清楚臉,但看得出前凸後翹,身材有料,拉着他就往後面走:“孫副,趙法醫那邊讓你去一趟……”

馬胖子一看見漂亮姑娘就有點走不動道了,整個身子都轉了過去:“這公安局的小姑娘還有這麽水靈的?我還以為當刑警的姑娘,個個都跟母老虎似的,你說那個看着就腎虛的警察是她男朋友嗎?”

沈垣笑了笑,扒拉完最後一口面,抹了抹嘴:“我也覺得腎虛,所以那姑娘應該看不上他——也看不上你。”

馬胖子把空豆奶瓶往桌上一放:“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是名人名言。”沈垣又把目光放到小電視上,女主持人卻已經報道起了另一則關于某某飯店後廚衛生不合格的新聞,“這個碎屍案是什麽情況?”

馬胖子對龅牙女主持毫無興趣,果斷轉正坐姿:“那個事我早上剛開門的時候聽說了,就是一箱碎屍,警察什麽都還沒查出來,西水區那邊鬧得沸沸揚揚的,說是流竄的變态逃犯——随機殺人。”

沈垣微微低下頭:“那個地方離我店裏挺近的,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我生意。”

馬胖子細細一想,壞心眼地笑了起來:“好像是挺近的,小心那個變态把屍體丢你店裏去了。”

許是巧合,沈垣也沒想到,馬胖子随口一句胡謅的屁話,竟能一語成畿,若是不小心傳到警察耳朵裏,還不知道會不會把兇手的身份懷疑到馬胖子頭上。

好不容易結束了工作,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息的孫覆洲,又被一通電話叫到了案發現場,聽劉承凜說,這次的抛屍地點換成了一個綠皮垃圾箱,距離第一個現場僅相隔一條馬路,這麽明目張膽的行為,可見這個兇手的狂妄程度。

垃圾箱正對着黑啤酒會所的後門,警戒線就圍着它拉開,看熱鬧的人早就堵了一層又一層。

孫覆洲趕到的時候,警方已經開始清理現場,準備打道回府了。

他随手拉過一名刑警,在對方的瞪視下,出示了警官證,并了解到現場的基本情況——這次還是一箱屍塊,不過容器換成了一個奶白色的行李箱,同樣半舊不新,在行李箱的夾層裏還意外發現了半塊碎掉的黑色眼影。

另外,屍體的頭顱也找到了,用了黑色的塑料袋包了好幾層,扔在垃圾箱裏。

這也就是為什麽垃圾箱也要被圍起來的主要原因。

只是辛苦了痕檢的兄弟,扒垃圾扒了一下午。

幾乎是同一時間,死者的身份就被核實了,就是和之前那箱屍塊一起出現的身份證的主人黃小山。孫覆洲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冬天屍體不易腐爛,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保存良好。

無法瞑目的眼珠子穿過人群“瞪視”着他。

孫覆洲回到警戒線外,看着他們陸續從裏面鑽了出來,每個人身上都帶着一身垃圾的酸臭味,就連他出來後也不例外沾上了。

等他們都坐上車後,邱雲忍着一車臭烘烘的味道給他們做彙報整理:“這垃圾箱裏主要收容這個會所和隔壁賓館的垃圾,報警的是黑啤酒會所的後廚員工龍仔,他今天出來倒過兩次垃圾,第一次是上午十點半,沒有見到這個行李箱,第二次是一點半,那時候行李箱就已經在這兒了。”

她話音剛落,車裏幾個人都沉默了,他們淩晨接到報案後,抛屍現場那條唯一通往外面的巷子就被封了,整個一上午都有刑警在周邊進行排查走訪,就是沒想到兇手竟然還明目張膽地跑回來又丢了一箱屍塊。

孫覆洲坐在副駕駛,開了半截窗戶,冷風灌進來,他整張臉就對着風口:“沒有監控嗎?”

劉承凜扯了扯衣服:“明面上有一個,而且只對着後門,根本拍不到垃圾箱那邊,可能會有隐藏的,需要和商戶溝通。”

孫覆洲側着腦袋:“還是公共的好,最煩跟矯情的商戶們打交道。”

劉承凜把平板遞給他:“給,以防萬一,賓館老板的聯系方式,還有會所老板的聯系方式,都讓人幫你查了。”

風在耳邊呼啦啦地吹,從左耳灌進右耳,将他腦袋裏灌了個通透,劉承凜的話,他雖然只聽了個大概,卻清楚他的意思。

“我去啊?”孫覆洲接過平板,一臉迷茫,順手劃拉了兩下:“如房賓館張翠花……黑啤酒會所,九月下旬由黑啤酒KTV更名為黑啤酒會所……所有人沈垣?”

沈垣趕到自家會所時,進門就看見一群員工圍在大廳,手上的工作忘了個幹淨,叽叽喳喳,吵吵鬧鬧,你一言我一語,而他們的中心是一個後廚模樣的男人。

管事兒的阿東迎面而來,背後冷汗淋漓。

“怎麽回事?”沈垣一到場,這群人就嘩啦一下散了,只留那個後廚模樣的男人站在那,低着頭不敢看他,手裏攪着慘白的圍裙。

阿東警惕地盯着沈垣腳邊的發財,他吃過這位爺的虧,不敢輕易招惹:“沈哥,他今天丢垃圾,在後門垃圾桶那兒發現了碎屍,警察剛撤走。”

沈垣微微彎腰,摸了摸發財的頭頂,安撫下它的躁動:“問了什麽?”

發財被摸得舒服,哼哧了一聲。

阿東不禁退了半步,清了清嗓子:“給他做了筆錄,問了點廢話,本來就跟咱們沒關系——但是有幾個客人不知道從哪聽說了這件事,說是怕過年晦氣,要找我們退會。”

“那就按合同退吧。”沈垣把發財牽到那個後廚男人的身邊,繩子在手裏虛虛地捏着,牽引繩被放到最長,發財擺着尾巴在男人身邊踱步繞圈,“你把今天看到的跟我說說,警察問什麽了?”

男人不敢輕舉妄動,大氣不敢出一個,生怕驚着了對他“虎視眈眈”的發財,他扯下頭巾,放在一邊,露出缺頂的發型。

他磕磕跘跘地說:“下,下午我倒垃圾,看見一個行李箱,以為是別人忘在那了,就想着拿…拿回去,我鼻子靈,一提那箱子就聞見有血味兒,一下子想起來昨天的新聞,就報警了,我就這麽跟警察說的……”

“他們沒說別的?”

“沒說吧,我連那箱子都沒碰。”

“說了就說了,沒說就沒說,沒說吧是什麽意思?”

男人搓了搓圍裙,欲言又止。

見他停了下來,一旁的阿東都有些着急:“說了什麽?”

男人急出了方言:“不是跟我說的,我就聽見他們說死的是個叫黃什麽三的,我看他們拿的照片,好像是上次在我們店裏的那個人。”

沈垣聽罷,輕輕喚了一聲發財,這只威風凜凜的狗就乖巧地轉身,走到他身邊後,歪着頭蹭了蹭他的腿,似是在讨賞。

男人沒說假話。

沈垣也大概猜到了那個被分屍的倒黴孩子是誰了。

發財坐在他腳邊,一瞬不瞬地盯着門口,突然吠了一聲,嘹亮的聲音驚攝了不少人,他們紛紛看過去,只有沈垣,垂手勾了勾發財的下巴,似是逗弄,巍然不動。

外面的馬路上,跑商的貨車路過凹凸的路面,車身聳了一聳後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藏在濃郁的陽光裏,成了平地裏的一道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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