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卷壹?大雪(四)
“死者黃小山,二十歲,樰城黃李村人氏,初中辍學,曾跟着一個叫大黑的男人混跡街頭,生前在一家網吧當網管,不過在我們打聽的過程中,有人說他其實是給那個網吧看場子的,有過吸毒史,三年前在樰城四君山戒毒所進行強制戒毒,為期一年半……”
一名警員将一張黃小山的正臉照貼在會議室正前方的白板上,并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一番。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死者的臉了,每個人手裏都持有一份相同的資料,姓名上方的照片印得很清晰。
這是一張十分稚嫩的面孔,微仰着臉,對鏡頭擺出了一副兇狠的表情,張揚的僞裝,實則更像一種自我安慰般的存在。
還未徹底暖和的會議室裏,刑偵隊重案組的隊員加上幾個組長們都圍着長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打着哆嗦地坐齊活了。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男人抖着腿腳沖進來,他剛站穩腳就猛地打了個噴嚏,随後不好意思的給衆人彎了彎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車在半路上熄火了,我沒遲到吧?”
孫覆洲和這人熟,知道他話裏摻水,不免揶揄一番:“熄火了?大二八還是電動小饅頭?”
李儒一仰脖子,駁斥了回去:“關你屁事,一張嘴叭叭兒的。”
兩人是局裏出了名的狐朋狗友,有着一脈相承的不靠譜,時不時打兩句無關痛癢的嘴炮,倒也緩了緩會議室的氣氛,幾個隊員們一邊看熱鬧一邊捂嘴偷笑。
不過很快他們臉上的笑容還沒揚到一半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了下來。
李儒伸手抓了抓臨出門時只來得及抹一半發油的頭發,三兩下抓出了一個自以為帥氣逼人的發型,直到他意識到氣氛突然凝固以後,動作才停了下來。
前一秒還和他嗆聲的孫覆洲,此時一改往日懶散的姿态,反而坐得筆直,一瞬不瞬、極為認真地翻看着手裏的資料。
李儒心裏一咯噔,大叫不好。
果然,很快,他的背後就傳來一道沉如鐘鼓的聲音:“李儒,大老遠就看你跑過來,挺精神啊?上午不還讓你聯系媒體來着嗎,辦好了沒?”
李儒長腿一邁,退到牆邊,恭敬地做出請的動作:“吳局,新年快樂,恭喜發財,身體健康,財源廣進,您請。”
吳長海抖了抖眉毛:“別拿我的話當狗放屁。”
李儒憋笑低頭稱是。
吳長海從嗓子眼裏出了一聲算作給他的回應,随後大步流星地走上講臺。
吳長海是前不久剛升上來的新局長,同樣是刑警出身,之前任鄰市分局局長,手底下的人怕他怕得很,一聽說他要調到樰城市局,分局上下開了兩天歡送會,險些通報批評。
平時他那張臉總是拉得老長,眉毛長得跟關二爺的一般無二,又兇又濃,光看着就很有威懾力,訓人時,嘴皮子都不用動,效果好得很。
而因為一些原因,孫覆洲曾跟這位“活閻王”共事過一段時間,那段經歷已然在他心底留下了一塊陰影。
李儒苦着臉溜到孫覆洲對面坐下,一擡頭,卻看到對方正低着頭在臂彎裏偷樂。
劉承凜最沉穩,不等吳長海說話,就先将手裏的文件呈給他:“吳局,這是資料,您看看。”
吳長海重重地嗯了一聲,将資料粗略地掃了一遍,他來之前已經看過一邊,便放了下來:“這次的案子,收到群衆關注度很高,所以在第一時間,案子就從分局移交到市局來了,上級領導尤其重視,下個月五號,省廳會下派審查員,針對我市治安管理的工作進行指導,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所以,務必給我使出十二分的力氣,給死者、給老百姓,給你們領的工資一個交代!廢話到此為止,接下來,劉承凜,你來彙報一下目前的工作進度。”
案子剛剛開了個頭,其實根本沒什麽進程可言,但劉承凜還是拿着僅有的線索有頭有尾地做了簡單的案情分析報告。
吳長海很滿意自己這個有能力、做起事來一絲不茍的下屬。
于是,初來時帶着的那股電閃雷鳴的怒氣也逐漸消弭,并重拾起被他放下的檔案。
看到這一切的警隊隊員們,對劉承凜的敬意,又上一層巅峰。
劉承凜做的報告,孫覆洲是聽一句漏一句,只顧着把黃小山的個人資料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可惜實在乏善可陳。
他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聽聞兒子死訊後,正坐火車往回趕,除了家人以外,他的人際關系網又雜又亂,結過仇的可能比認識的都多,加上兇手費勁分屍,打的就是不讓警方找到自己的主意。
看起來只能先調查死者的人際關系。
孫覆洲這麽想着,自覺得是個十分穩妥的思路。
另一邊,劉承凜面無表情地做完了彙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見吳長海已經緩和了些表情,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兩手在桌面上交握,會議室散發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寂靜。
吳長海的一雙眼睛把每個人都看得透透的,直接點名:“孫覆洲,你有什麽想法?”
孫覆洲吓得一個激靈,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報告吳局,我認為兇手分屍、抛屍的舉動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我們可以從他的兩個徒弟身上下手,摸索他的人際關系,逐一排查。”
很正常的回答,就算他不說,按照常規步驟,接下來也是這麽查。
吳長海卻好像不太滿意,又問:“關于那兩個行李箱,你怎麽看?”
孫覆洲摸不清吳局的心思,只能開始分析:“那兩個行李箱表面有明顯的使用痕跡,箱子的輪子裏纏有頭發,且多為淺棕色,紅棕色,灰色等流行發色,加上第二個行李箱中的眼影碎片,使用者應該是年輕女性,殺人分屍,雖然兩個女生也可以合作完成,但我更傾向于是兇手拿了她們的行李箱裝屍體,并且行李箱的應該是經常使用,稍微問問就能打聽出來,不符合兇手分屍的動機。”
吳長海一臉深沉地聽完:“嗯,坐吧。”
孫覆洲沉下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四平八穩地坐了下來。
接下來的會議就是綜合現有的線索,給案件的偵查工作定下一個大方向——調查死者生前的人際關系。
吳長海這回一露臉,每個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連孫覆洲都精神抖擻地開完了整個會議,只是走出會議室後,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更頹了。
劉承凜叫醒魂都快飄遠了的孫覆洲:“周力和羅軍,先見哪一個?”
孫覆洲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這倆是黃小山的徒弟:“……羅軍吧,那個周力不還是個學生嗎?學生幹不來這事。”
“現在是過年,周力跟父母還在老家。”劉承凜說,“算了,就羅軍吧,他跟黃小山在一個網吧工作。”
劉承凜的辦事風格一向說一不二,剛做好打算就兩人就坐上了車。
孫覆洲埋頭系好安全帶,一擡頭,後視鏡上挂着的合照引起了他的注意。
合照上是一家三口,女人溫柔婉約,男人不茍言笑,都是平常男女的打扮,兩人中間的小女孩機靈古怪,藕節一般的小胳膊抓着父母的衣服,笑得見牙不見眼。
孫覆洲點了點照片上小女孩的腦袋:“小晶已經兩歲了吧?什麽時候上幼兒園?”
劉承凜想起女兒,臉上不知不覺就挂上了微笑:“還早,她很聰明,不用那麽早上學。”
孫覆洲笑呵呵地松開手:“不聰明也沒事兒,她孫叔叔也能養她。”
劉承凜毫不留情:“滾,離我女兒遠點。”
兩人說笑間,車子已經拐進了一條單行道,兩旁的樓房愈漸老舊,樓房之間的電線纏繞得像一張密不透風的漁網,街道上的早餐店前綴,都不約而同地帶上了紙廠兩個字——紙廠包子鋪,紙廠面館。
他們一直開到一條只能容許兩輛車并排而行的小路口,筆直的路兩邊有各種車無視地形的亂停亂放,看起來裏面并沒有多餘的容身之地,而且在裏面很可能調轉車頭都是問題,于是他們果斷棄車步行。
剛下車,孫覆洲就差點因為結了冰的地面而摔了個狗吃屎,嘴裏抱怨着,卻在站穩後,又伸出一只腳在冰面上滑了滑。
如果他不是一個已經虛歲二十八的老男人的話,現在可能已經歡樂地打起了溜滑。
小路很長,兩邊有小區,有商鋪,賣年貨的攤都支出了門口,不怕冷的小屁孩穿着招搖的新衣服滿街亂竄,大人們也都一臉笑容,不論見了誰都樂呵呵的,有門的地方都被貼了對聯和倒福,有窗戶的地方都貼了窗花,四處都是紅豔豔的,滿目琳琅。
劉承凜轉動着脖子打量小路的環境:“聯系上羅軍了嗎?”
孫覆洲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摁着羅軍的號碼:“這小子不接電話,但他老板娘說今天就是他上班,不會畏罪潛逃了吧?”
劉承凜不同意他的說法:“還沒證據認定他有作案嫌疑了?你能不能專業點。”
“我只是說可能。”孫覆洲沖他掀了掀眼皮,“到了,小蜜蜂網咖,我去……這麽破還叫網咖?”
網咖藏在一條步行街的岔道裏,外面一片繁榮,裏面卻舊得不像話。
水泥地面有很嚴重的裂痕,袒露出土地,積雪堆在兩旁,裏面不似外面那麽熱鬧,店鋪都關着門,只有一家當鋪還開着,裏面有些電視的雜音。
兩人仰起頭看着狹窄昏暗的樓梯,地面貼了游戲的廣告,牆壁上不少“白絲學生妹”“誘惑小主婦”的小卡片和各種開鎖賣藥的印刷融為一體。他們要找的小蜜蜂網咖在這裏還算體面,至少有塊正兒八經的牌匾。
劉承凜慎重地在樓梯外再次核對地址,确認無誤之後,就打算上去,卻看到孫覆洲正直勾勾地盯着小路另一頭。
“那個……”孫覆洲沖那邊擡了擡下巴,“那個人,像不像羅軍?”
孫覆洲視力很好,遠遠就看到有個人走來。
那個男人穿着短夾襖,黑長褲,踩着一雙紅色棉鞋,正在低頭數着錢。
似乎感受到了目光,羅軍忽然擡起頭,于是就看到兩個虎視眈眈的男人正在看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拔腿就跑。
孫覆洲一看不對勁,直接把劉承凜推了出去:“卧槽,老劉,快追!”
劉承凜體能一向很好,輕而易舉地就追上了羅軍——如果羅軍沒狼狽地摔了個狗吃屎的話。
孫覆洲慢悠悠地走過去,踢了一腳被劉承凜擒下的羅軍:“你丫跑啊,你瞅你穿的鞋,我都懶得追你。”
劉承凜皺起眉:“那你讓我追?”
“你鞋底有釘,萬一他沒摔呢?”孫覆洲雖然心虛卻依然理直氣壯。
劉承凜懶得和他掰扯,沉聲質問手下的羅軍:“說,跑什麽?”
羅軍臉挨着地,有苦說不出:“你們追我,我就跑了啊……”
孫覆洲兩手插着口袋蹲下:“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追你了,明明是你一看見我們就跑,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麽?”
“我看你們一直盯着我,我,我以為你們是追債的,下意識就跑了……”羅軍臉都快凍麻了,只能哆哆嗦嗦地求饒,“都是誤會,兩位大哥有話好好說,我保證不跑。”
孫覆洲想都沒想:“行。”
聽到他這麽爽快地答應,羅軍臉上一喜,可他還沒來得及真正高興,就覺得手腕一涼,掙紮了兩下才明白自己被人反拷住了,這下他才反應過來兩人的身份。
劉承凜像提小雞崽似的将他提溜起來,拿出警官證擱他面前晃了晃。
雖然沒再被壓在地上,羅軍卻更怕了,扭頭看了看手上泛着銀光的手铐,讪笑着:“警察同志……警察叔叔……咱們有話好好說,您看您這是幹什麽?”
孫覆洲當着他的面把鑰匙裝進褲子口袋,執勤褲的口袋很深,擺明了是在警告羅軍:“我這不是在跟你好好說嗎?”
羅軍幹笑:“同志,你看我也沒幹嘛,你們就铐着我……”
孫覆洲裝模作樣地拍掉了他衣服上的泥水漬,佯裝為難:“我們這還不是怕你不配合……”
羅軍連忙否認:“誤會誤會,都是誤會,那是我認錯了,要知道您二位是警察,我肯定不跑,要不我們上去聊,這裏來往這麽多人,對我影響多不好啊。”
該警告的也警告了,羅軍不是嫌疑人,孫覆洲沒理由一直這麽铐着他,既然已經把人吓老實了,自然要把手铐解開。
恢複自由以後,羅軍乖巧地将他們倆領上樓梯。
樓梯間的聲控燈因為三人錯亂的腳步聲閃了閃,他們才上了幾個臺階,嘈雜的人聲和鍵盤聲就混雜着一股網吧特有的腐朽味道逐漸放大,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從泛黃的塑料門簾後面湧了出來,直逼面門。
作者有話說:
好多讀者對“老男人”這一點似乎有異議,這裏解釋一下,“老男人”是孫警官對自己的作出主觀形容,是他自己覺得自己“老了”,而非年齡,很多的是一種心理狀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