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壹?大雪(六)

距離案發現場不過一條街之隔的東邊,就是西水區目前最繁華的商貿圈,它承載着這個城市的夢。

在這條隔絕繁華與貧瘠的路上,某塊東倒西歪的廣告牌下,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車身落滿了灰,看樣子主人并不常使用它。

眼看着車輪附近的泥都風幹成“樹皮”了,也沒被帶去洗洗。

廣告牌的頂部積了一層雪,随着車流來往,汽笛聲抑揚頓挫,雪忽然撲撲簌簌地往下落,砸在灰白的地面上,開出一朵花來。

劉承凜一眼就瞅準了目标車輛,正要向它走去時,他忽然在餘光裏看到了一個香氣四溢的煎餅攤。

某個沒有開暖氣的車裏,一個整張臉都窩在羽絨服裏的人,像個嬰兒一般縮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

若只是粗略地看一眼,大概會以為他睡着了,可你只要認真對上他的眼睛,就會發現低垂的睫毛簾兒後,一道淺淺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投在某個方向。

駕駛座旁的車窗被人輕叩了兩聲。

愣了愣,孫覆洲遲緩地擡起手,搖下車窗,一個冒着熱氣的不明物被扔了進來,正中他懷。

劉承凜搓着手坐進副駕駛,卻被車裏車外相差無幾的溫度凍得一愣。

真是別開生面的歡迎方式。

劉承凜一邊打開暖氣一邊看傻子似的看他:“怎麽不開暖氣,知道外面多少度嗎?你這是打算親自了解凍死的死亡過程?”

“在你眼裏我就那麽虎?”孫覆洲把遮到臉上的衣服往下拉了拉,牽扯間露出了懷裏的一個暖手袋。

劉承凜點頭:“好吧,誤會你了。”

孫覆洲連眼神都欠奉,慢條斯理地咬了口煎餅,先是細嚼慢咽地品了一口,仿佛對了味道,馬上就三下五除二地囫囵解決了。

一邊吃着早餐,孫覆洲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嘴裏還嚼着餅,就迫不及待地說:“昨天你走之後,我跟網咖樓下的當鋪老板聊了一會,他說黃毛前段時間發了筆財。”

孫覆洲的套路,劉承凜有所耳聞,也沒問他為什麽單獨行動:“什麽財?”

孫覆洲聳肩:“我沒問出來。”

饒是好脾氣如劉承凜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辦事辦一半兒是什麽臭毛病?

“但是我覺得很有研究價值。”孫覆洲不滿他的反應,急着辯駁,“你想想,黑啤酒會所是什麽地方?雖然它之前是個破KTV,但現在人家是個正兒八經的私人會所,黃毛要有多大方會請徒弟去那裏面喝酒?”

劉承凜細細一想,的确有問題:“嗯,有道理,然後呢?”

“所以我昨天晚上讓人查了黃毛的賬戶,明面上沒有大額的資金往來,那錢去哪了?什麽情況下要把錢這麽藏着掖着?”孫覆洲細數着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你說兇手會不會就是沖着錢去的?熟人作案,我記得,昨天羅軍手裏就拿着不少錢……”

劉承凜點頭:“有可能,但不是羅軍,探員調查他的結果是,沒有作案時間,當晚他一直在網吧上班,監控都拍着,哪怕昨天第二次發現屍塊的時候,也是一樣。”

經他這麽一說,羅軍的确被排除了。

他們正聊着,一輛黑色的越野從他們身旁經過,速度不快,足以讓他們将車子的外形及車牌看得一清二楚。

“不想了,慢慢來吧……話說,你怎麽沒給我多加個蛋?”孫覆洲忽然皺起眉,好像剛吃到肚子裏的煎餅是寡淡無味的。

他嘴上這麽說着,視線卻早已飄去了另一個方向——筆直的毫不遮掩的看向了剛剛擦肩而過的車。

孫覆洲将懷裏的暖手袋緊了緊,臉也往衣服裏縮了縮,只餘一雙漆黑的眼睛,沒什麽神采地盯着擋風玻璃。

面對孫覆洲突如其來地刁難,劉承凜應對自如:“沒錢。”

孫覆洲急扯白臉地罵:“一個蛋能窮了你?”

劉承凜毫不猶豫地說:“能啊,我還有老婆孩子等着養,當然要節約。”

孫覆洲不爽地啧了一聲,擡手将白色塑料袋塞進了車門上的置物架裏。

劉承凜忽然揚了揚下巴:“你認識他嗎?”

孫覆洲順着看過去,先前的越野車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個高挑的男人,可能是裹着件黑色長外套的緣故,和瘦長的電線杆并肩而立,也沒襯出他體格多麽健壯。再往上,脖子上纏了條駝色的圍巾,但是它大部分都藏在外套裏,并不能看清花色和款式。

他正在避着風點煙,正好側面對着孫覆洲他們,臉廓的線條分明,一直交集到眉眼,最後隐入了眼窩的陰影裏。連着點了幾次火都沒成功,以至于現在,臉上已經隐隐有不耐煩的神色。

“不認識。”孫覆洲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劉承凜簡明扼要地介紹:“他就是沈垣,混混出身,以前某個片區有名的刺兒頭,後來跟人合夥開了個KTV,也就是黑啤酒會所的前身,半年前停業整修,上個月才重新開業,從KTV變成了一家私人會所,而他本人,因為長得好看,民間傳聞很多,但參考價值都不高。”

孫覆洲嗯了一聲,表現得并不太在意。

“你從淩海調過來也快兩年了——”

劉承凜的話沒說完全,但對孫覆洲來說,這後半段話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對此,他向來都是充耳不聞的。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車裏,十分詭異地看着同一個男人。

另一邊的沈垣終于點着了煙,沉沉地吐了一口濃白的煙霧,透入骨髓的冷空氣讓他不禁有些瑟縮,沈垣捏了捏冰涼的手,想抽完煙再離開。

或許是神經過于敏感,沈垣扭動着僵硬的脖子,對四周環顧了一圈。

目光好像真的能燙着人一般,但是就在視線接軌的瞬間,孫覆洲忽然彎下腰來。

劉承凜自是巍然不動。

甚至他還不明所以地問:“你躲什麽?”

孫覆洲手忙腳亂地坐直了:“沒…東西掉了。”他攤開手,手裏是一枚一毛硬幣。

孫覆洲匆匆将硬幣丢進胸前的口袋,然後狀似不經意地拿餘光掃了一遍沈垣的方向,人已經不見了,這才松了口氣……

噔噔!

副駕駛那側的車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個人,敲窗的手還滞在那兒,骨節分明,帶着塊款式老土的機械表。盡管沒看到臉,但黑色的外套讓人很快就清楚了來者的身份。

劉承凜坦蕩地搖下車窗,大剌剌地将車裏給他看。

之前市裏某個商人的酒會,劉承凜跟着上任局長參加,曾和沈垣見過一面。

沈垣半彎下腰,朝駕駛座望去,做出了一副驚訝的表情:“啊…劉隊和…孫隊,兩位怎麽一大早在這坐着?看風景嗎?”

說完,他還煞有介事地回頭看了看嚴嚴實實得遮住小區的白色圍牆,除了有不安分的枝幹在外面伸着,委實沒什麽風景可言。

“公安辦案,閑人勿擾。”孫覆洲飛快地喊了一嗓子。

“能問問查的什麽案嗎?”

“這是機密,跟你沒關系就別太好奇,小心被當成嫌疑人。”

“這就不用孫隊操心了。”面對孫覆洲的陰陽怪氣,沈垣只将兩邊嘴角敷衍地一提,“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案子,但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我一定積極配合。”

孫覆洲挑眉:“沒想到沈老板還是個古道熱腸,你放心,等案子破了,我們局裏肯定給你送面旗。”

沈垣:“我倒是不知道,孫隊這麽愛聊天。”

劉承凜:“還是沒你會聊天……”

兩個人你一嘴我一嘴,有來有往,夾槍帶棒,倒是毫不顧忌還有個人夾在中間十分難做。

等他們計較完了幾個回合,劉承凜終于表現出有所察覺的樣子,很生硬地打斷了他們:“孫覆洲,少說兩句……沈先生這是要去哪?”

沈垣指了指背後不遠處的某棟建築:“來店裏看看,前兩天比較忙,剛好今天有空。”

劉承凜順着看過去:“介不介意我們去坐坐。”

沈垣一愣,随即點了點頭,笑說:“不勝歡迎。”

眼看着劉承凜已經推門而下了,孫覆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坐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攏了攏衣服,并試圖想和他莫名其妙的隊友交換眼神。

不成想沈垣先一步彎下腰和他對視:“孫隊不給面子?”

眼裏盛滿蜜糖一般的笑意,不免讓他發怵。孫覆洲立馬撇開視線,然後硬着頭皮下車。

“你們認識?”趁沈垣走在前面,劉承凜一邊保持着目不斜視,一邊表達着自己那點兒好奇心。

“不認識。”孫覆洲果斷否認。

劉承凜偏過頭,探究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并沒什麽發現,于是他又轉回去,哦了一聲:“你就裝吧。”

黑啤酒會所的大門就在面前,這棟漆黑的建築,曾經在夜晚流光四溢。

前一天會所休息,所以今天這一大早,大門還關的嚴嚴實實,沈垣從口袋拿了串叮叮當當的鑰匙,打開了挂在門上的鎖,剛推開門,一股不算濃烈的香薰味就從門後裏飄出來。

黑啤酒會所的前身是家夜總會,做大了之後就慢慢地想脫了俗往雅上靠,開始賺有錢人的錢。

占着這鬧市裏的三分地,服侍着非富即貴的人。盡管外面的裝修再怎麽簡約低調,也蓋不住裏面的盡奢盡靡。

就像這晾了一天也沒散盡的香。

沈垣一邊在前面領路一邊解釋店裏的安靜:“本來這兩天過年不營業,但是有些客人喜歡在二樓談生意,所以只有二樓在營業。”

大門後是一條幽暗的長廊,偏法式的裝潢,搭配着幾幅不知所雲的畫,成功地營造出了一種荒誕的氛圍,在路上能看到通往一樓大廳的門關着,孫覆洲的目光在上面滞了一瞬,呼吸猛地就沉下去了。

“孫隊,一樓這幾天不營業,調酒師都回去了。”沈垣忽然說,“你可以初五再來。”

孫覆洲遲疑地看向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腳步。

劉承凜也回過頭來,投以一道十分詫異的目光。

孫覆洲調整了一下心情,邁開腿跟上他們:“沒事,就是覺得你們這兒裝修的挺別致,想多看幾眼。”

沈垣擺上不輕不重的笑容:“孫隊要是喜歡,等會走的時候給你入個會員,下次來有折扣。”

孫覆洲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倉皇地別過頭:“那還是不麻煩你了。”

沈垣還是那一副四平八穩的笑,站在一樓的轉角處,燈光分明,他的身形偏瘦,立在那影影綽綽,似是對他的慌亂無所察覺。所以很快,他就收起了笑容,轉身向二樓走去,木質的樓梯發出沉悶地響。

二樓在做營業的準備,店員都忙碌着,盡管如此,他們的動作并沒有發出嘈雜的聲音,哪怕在打掃衛生,也搭配着清淡的純音樂。

“沈哥早。”看到沈垣,一個打扮得像管事一樣的男人立馬走向他們。

沈垣示意了一下背後的二人:“阿東,給兩位警官安排一個安靜點的位置,上點吃的喝的,我請。”

孫覆洲連忙拒絕:“不用,無功不受祿,算我們自己賬上的就行。”

“是。”阿東熱絡地給孫覆洲兩人往另個方向帶路,“兩位這邊請。”

整個二樓面積很大,裝修上明顯下了不少心思,每個座位都隔成了單獨的空間。花瓶的花是新鮮插的,窗臺的熏香是剛點上的,連桌上的擺件也都精致得不像話。

阿東領着他們穿過大廳,來到靠窗的一個位置上,杏色的窗簾頗有份量的垂在兩邊,寬闊的窗戶将外面的景色概括得十分明朗。

阿東在桌邊筆直地站定:“兩位請坐,這邊已經打掃好了,不會有人過來打擾,兩位看起來是生面孔,需不需要我為你們介紹一下店裏的特色?”

“不用。”孫覆洲懶洋洋地在軟糯地沙發上靠着,揮手打發他,“讓你們老板快點過來就行。”

“好的。”阿東奉上笑容,然後安靜地退下。

阿東拿着點餐本回到大廳,剛把本子遞給某個路過的服務員時,一只手就從旁邊将本子拿了過去。

“沈哥。”兩人看向來人,均恭敬地喊了一聲。

沈垣看了一眼點餐本:“把咖啡換成熱牛奶。”

服務員得到命令,點頭離開了,留下阿東猶豫地看着沈垣:“沈哥,他們是來查那天的事嗎?需不需要……”

“刑偵隊的兩位隊長,你想怎麽打發?”沈垣語氣冰冷地反問。

店裏的暖氣開的足,沈垣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挺括的長外套不見了,只穿着斯斯文文的素色毛衣,俨然一副三好青年的模樣——如果忽略掉他身上的那股渾然天成的匪氣的話。

沈垣在他們對面坐下,卷了兩圈袖子,露出了部分黑灰色的紋身:“不好意思,久等了。”

孫覆洲從他的花手臂上移開目光:“沈老板真是大忙人。”

“都是為了讨生活。”沈垣攤了攤手,“兩位是來查案子的?”

劉承凜沖他投向意外的目光:“沈老板知道什麽?”

“只是聽說了一些,網上的帖子你們還沒删幹淨。”沈垣說,“就是不知道你們要問我什麽?”

“這個人二十三號晚上來過你店裏,見過嗎?”孫覆洲拿出黃小山的照片。

“見過,南華那塊的小混混,都叫他黃毛。”。

“你跟他什麽關系?”

“沒關系——不過嚴謹一點來說,他是店裏的客人。”

沈垣的态度很好,好得過分。

孫覆洲擰着眉反問:“就這麽簡單?”

“覆洲——”劉承凜沉着臉色喚了他一聲。

沈垣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孫隊,我是嫌疑人嗎?”

孫覆洲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得眼角亂跳:“不是……”

窗口的風從縫隙裏灌了進來,揚起的窗簾勾住了桌子上的鮮花,纖細的花瓶晃了兩晃,骨碌碌地往桌邊滾去。

玻璃碎裂的聲音将安靜打破。

“啊——對不起…”一個服務生跌跌撞撞的跑了過去。

“…他二十三號的确來過,與我們的服務生有些……小矛盾。”沈垣慢條斯理地說,“至于他們離開以後去了哪,我不知道,當晚我一直和……陳氏的陳禹在一起,而且我們十二點就一起離開了,是否可以互相證明呢?”

孫覆洲低着頭喝了口溫熱的牛奶,捧着杯子的兩只手不由得握緊,格外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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