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卷壹?大雪(七)
阿東挑的位置很好,窗戶正對着案發現場,也算給了孫覆洲一個轉移注意力的理由。
稀疏的枝丫從旁生長出來,郁郁蔥蔥,若非上面的雪都還沒化盡,他都要以為是春暖花開了。
孫覆洲低下眼簾,窗外正下方就是會所的後門,連接了一個類似開放式的院子,四周擺弄着花花草草,中間留出了路,盡頭就是發現第二箱屍塊的綠皮垃圾箱。
這條小路并不算長。
劉承凜幾不可察地出了口細細的長氣,他不太明白孫覆洲為什麽會出錯。
在他看來,沈垣只是個普通商人,他的過去無從追究,但眼下和他的接觸中,他什麽都肯攤給你看,很坦蕩。
劉承凜接下了詢問的工作:“當天你一直在會所嗎?”
沈垣的坐姿不算端正,看着随意,卻把自己将外界分隔的很好,像套了個金鐘罩:“我晚上十一點左右才到會所,在這之前我陪陳禹在廣元世紀提車。”
劉承凜對時間很敏感,連忙記了兩筆:“正常來說,你作為會所的老板,應該不會注意到黃小山這樣的客人……”
“你說錯了。”沈垣不假思索地打斷他,“就因為是他,我才會注意到。”
劉承凜擡頭:“怎麽說?”
沈垣說:“會所上二樓的消費有門檻,也就是常說的會員制,這筆錢說多不多,但是你要黃毛一口氣拿出來,他肯定舍不得。”
劉承凜抓住了重點:“你懷疑他?”
沈垣不可置否地點頭:“當然。”
沉寂了良久的孫覆洲,又突兀地開了腔:“那你做了什麽?”
沈垣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雙眼:“孫隊,你別這麽看我,我只是小小的懲戒了一下……而已。”
孫覆洲的瞳色淺淡,比琥珀還要清透,而沈垣的卻相反,是黑沉沉的一片,什麽落進去都是波瀾不驚。
“來者是客,我一開始也只是注意到了他。”沈垣正色道,“他們自己喝多了,調戲店裏的服務員,動靜太大,保安和我去協調。”
這話說的,還是人家自己送上門。
孫覆洲打斷他:“你說你們是會員制的,那黃毛又是怎麽進來的?”
“本來我不太想說這事兒,容易給店裏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說了,也希望你們別亂傳。”沈垣頓了頓,似乎頗有些為難,“其實……我們有個員工通道,就在後門,一開始的目的也是為了方便員工們進出,沒設檢查,黃毛大概也是那兒進的,當晚人多眼雜,考慮到這件事對店裏生意的影響,所以私了了。”
私了好啊,不占用警方資源……孫覆洲想。
劉承凜:“怎麽個私了法?”
沈垣認真地回想了一下:“錢他肯定賠不起,只能打個欠條,再教育教育,就放人了。”
這話要是讓黃毛聽到了,保不準自己動手把自己拼起來反駁他。
劉承凜:“就這麽簡單?”
沈垣聳了聳肩:“不然呢,這種人本身就是個無賴,既然沒錢賠償,我也只能動動手懲戒了,但你們別誤會啊,會所門口的監控應該還拍到他好好地出去了。”
他一臉真誠地看向兩人,目光筆直地接軌,絲毫顫動都沒有。
孫覆洲輕飄飄地抛出了一個不太合時宜的問題:“沈老板覺得黃毛為什麽會被殺?”
沈垣有招拆招:“我應該知道嗎?”
從開始到現在,他的回答一直都詳細且條理清晰,幾乎挑不出來任何毛病。
但懷疑這種東西,一旦産生,就相當于給被懷疑人定了罪。
孫覆洲率先結束了這段場談話。
“我倒不是這意思,只是覺得畢竟沈老板以前也是一類人,彼此之間應該比較熟悉,您不知道就算了,感謝您的配合,今天打擾了。”孫覆洲将喝光的杯子輕放在桌面上。
孫覆洲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還有,謝謝你的牛奶。”
玻璃杯上的牛奶漬已經有些幹涸了,變成了奶白色的奶漬。
沈垣看着對面空下來的沙發,下陷的痕跡還沒恢複原樣,他松下袖子,緩緩地朝後靠下。
孫覆洲和劉承凜路過二樓大廳時,經理阿東還熱情地送別他們,并呈上了一份包裹,稱是監控,包含了當晚店裏以及大門口的。
瞅瞅這全套服務,他都忘了要監控這事。
若放以前,孫覆洲可能還會有閑心感慨一番,但現在,他一言不發,面色沉沉。
劉承凜走在他身側,終于問出了早就想問的一句話:“你什麽時候這麽沉不住氣了?”
孫覆洲抿了抿唇:“對不起。”
作為一個刑警,毫無證據就把人當嫌犯審,這種新入行的菜鳥都不屑犯的錯,他一個刑偵隊副隊長卻堂而皇之地犯了,何其新穎。
劉承凜扯了扯嘴角,沒料到能從死鴨子嘴裏聽到這兩個字:“你懷疑他?”
孫覆洲說:“倒不是懷疑——他的說辭沒什麽漏洞,只是當晚那個包房到底發生了什麽……”
劉承凜說:“剛剛怎麽不說去看看?”
孫覆洲沒好意思說是自己忘了,而是給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這是人家地盤,監控都随意給你看,不就是保準我們查不到東西?去了也沒用。”
劉承凜摩挲着下巴說:“嗯,不是沒道理,但我更傾向于不是他,沒有動機,也沒理由把屍塊丢在自己店外面。”
孫覆洲被噎住了,這種事他當然明白,也就是這樣,他才擰巴。
劉承凜又晃了晃手裏的u盤:“監控我發給李儒分析,看能不能找出點線索。”
孫覆洲嗯了一聲,又重歸安靜。
“你之前認識沈垣嗎?”劉承凜忽然問。
聽了這句話,孫覆洲插在口袋裏的手不由得緊了又緊,但在劉承凜的眼裏,他看起來平靜得毫無波瀾。
“你就別管我的事了,有那功夫多回去陪你老婆孩子。”孫覆洲揚揚手開始打發他,“不出意外的話,吳局又找過你了吧?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把這個案子辦好,讓他點着小火苗,下次在辦公室外面壁的,可就是你了。”
“多謝提醒,你也一樣。”
走到一半,孫覆洲忽然停下:“對了,我上午請了假,你自己回去吧。”
劉承凜并不意外:“去看伯父?”
孫覆洲點了點頭,平白生出了一股滄桑。
劉承凜沒再多說,很快就驅車離開了。
孫覆洲一個人坐上駕駛座,終于松懈了渾身的力氣,昨晚熬夜等黃毛的財産記錄,今天有一大早來“蹲點”,已經身心俱疲。
想起案子和沈垣,孫覆洲不由得一陣頭暈腦脹,連忙點了根煙,就着寒風抽了起來。
他已經戒煙兩三年了,最近卻又毫無預兆地抽了起來。
煙草剛入肺裏,腦袋就清醒了起來,忽又覺得嘴裏索然無味,就用後視鏡上的積雪滅掉了剩下大半截煙。
他搓了搓凍僵的手,擰了一圈車鑰匙——
車子發出了兩聲低吼,随後就歇下身軀沒了反應。
孫覆洲又一次試圖啓動車子,發現它的确沒法繼續工作了,不由得氣急敗壞地拍了一把方向盤,沒成想喇叭被他失手拍響,還驚着了一位路人。
“孫隊車壞了?”一個橫空出現的聲音讓孫覆洲吓了一跳。
孫覆洲不知道沈垣什麽時候從會所裏出來的,可能也被剛剛喇叭聲吸引了注意。
如果換作別人,可能孫覆洲會謝天謝地,并厚顏地搭個順風車之類的,但是好死不死,現在的孫覆洲最不想見的就是沈垣。
“沒有,我散散車裏的味道,就回家去的。”孫覆洲把車窗開得大大的,揮了揮手裝作在散煙味,心裏卻想着怎麽把他打發走。
然而天不遂人願,沈垣在一旁抱臂而立,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孫覆洲只好當着他的面裝模作樣地開始發動車子,幾次之後“納悶”地說:“唉,這車怎麽回事……怎麽打不着火?”
“可能是溫度太低了,發動機凍住了。”沈垣好心提醒,“不介意的話,坐我車吧,反正我也要回家,不是一個方向嗎?”
孫覆洲嘴裏含着介意倆字,始終沒能說出口,最後還是揣着懷裏餘溫尚存的暖手餅,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貴就是有貴的道理,孫覆洲坐上車的第一感覺就是寬敞和暖和,連坐在車裏的視線都比自己的車高一等。
沈垣用眼神提醒他系上安全帶,并問:“惠民路?”
孫覆洲補充道:“朝陽小區東門。”
這不是他原本的目的地,但他的自尊心以及那股不知名的擰巴勁兒絕不允許自己坦誠,眼下就只能讓人家送他回家。
沈垣嗯了一聲,不慌不忙地上了路。
一路上兩人相對無言。
早高峰時期,路上不免有些堵車,才過兩個紅綠燈,孫覆洲就沒忍住在副駕駛上點起了腦袋。
沈垣冷不丁地出聲:“你睡一會兒,前面有點堵。”
孫覆洲立馬坐正:“我不困。”
沈垣說:“不是昨晚值班了?”
雖然并沒有猜對,但孫覆洲還忍不住嗆他:“沈老板連我們市局的值班表都這麽清楚?”
沈垣嗤笑一聲:“除開值班,我實在想不通,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怎麽會一大早就胡子拉碴,擺着一副腎虛樣兒來我店門口蹲守。”
“你他媽說誰腎虛?”孫覆洲氣急敗壞地坐直了腰板,“沈老板你小心哪天打黑除惡落到我手裏,看我會不會整死你。”
沈垣反問:“孫隊,你不覺得你現在比我還像個黑社會嗎?”
孫覆洲頓了頓,打算再醞釀一番別的話怼回去,這時,沈垣向他丢來一個銀色的u盤。
“我店裏有個員工失蹤了,不足四十八個小時不能立案,這是他的資料,希望孫隊能賣我個人情。”沈垣專注着前面的道路,“作為交換,裏面附贈了隐藏監控的視頻文件,我個人粗略地濾了下了有用的,希望對你們破案有幫助。”
孫覆洲拿着u盤,上面還有些溫熱的餘溫,本想道謝,心裏卻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電腦還在車上沒拿等等一堆有的沒的。
對于沈垣的話,竟是下意識地回避了,到最後一句連句謝謝都沒憋出來。
沈垣也不在乎有沒有得到他的感謝,反而還給孫覆洲遞了臺階:“當然,我能提供線索只有這麽多,與其讓你們把我當嫌疑人,不如我先交個底兒,我可是把店裏的監控都交給你們了,希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幫我保密。”
在私人會所出入的,大多是有頭有臉的各路人物,他們青天白日裏,是戀家的好丈夫,是企業的活招牌,但等他們退到娛樂場裏,喝同一碗髒水,他們才不會還傻傻地保持着人前的紳士和慈悲。
會所裏可見的監控探頭都能被輕易避開,包間是私人區域,更不會安裝。
所以沈垣給的多是分布在會所外,為了保護會所而設置的隐藏探頭拍下的視頻,客人們不知情,也就很可能拍到了某些群魔亂舞的畫面。
孫覆洲捏着u盤,忽然問:“你不是賊喊捉賊吧?”
沈垣說:“當然不是。”
片刻後,孫覆洲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扭頭看向了窗外飛馳而過的行道樹,寒冬裏,葉子竟還翠得那麽濃郁。
道路上的擁擠似乎沒有維持太久,很快,車子就開到了朝陽小區樓下,簡陋的院子入口處,買菜回來的老大媽們正圍在一起聊天。
“到了。”沈垣把車穩穩當當地停到路邊。
“謝了,改天請你吃飯。”
“改天是哪天?”
“反正不是今天。”孫覆洲也不客氣,推門而下。
他走過那群大媽的身邊,有說有笑地和她們聊了兩句最近的菜價。看起來他已經很好的融入就這裏的生活。
沈垣從車窗裏看過去,小區門口老化的電表和随處可見的小廣告告訴着他這裏的年歲已久,孫覆洲帶着拖沓的腳步,好像永遠挺不直的背影,已經慢慢地融進這個普普通通地小區。
那道背影一直沒回頭,直到看不見了,沈垣才關上車窗。腳下油門一踩,很快開出這條對于車子來說相對逼仄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