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卷壹?大雪(八)
被人意外打亂了行程,雖然主要責任在自己,但孫覆洲還是有點不爽。
因為回了一趟家,和監獄的方向就背道而馳了,一來一回,下午肯定得遲到。
現在吳長海坐鎮市局,這是他接手市局以來第一個命案,格外重視,他可不敢在老虎身上拔毛,惹大家都不痛快。
孫覆洲只能安慰自己,就當是放了個假。
他橫躺在單人床上,舉着手機翻看通訊錄。聯系人很少,幾乎劃一下就到了底。
孫覆洲先聯系了聊山監獄的管教,修改了會面時間。打完電話,習慣性地把手機放回褲兜裏,結果摸到一塊小小的金屬物。
是沈垣在車上給的u盤,貼身放了這麽久,已經被他的體溫給暖得溫溫熱熱的了。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就當還人情了。孫覆洲将房間裏那臺舊的不能再舊的大磚頭電腦打開——就開個機而已,加載了近十幾分鐘。
等它開機的功夫,孫覆洲都快攥着U盤睡着了。其實也怨不得別人,這臺電腦本是房東本來打算拿去賣給廢品回收的,但他剛住進來時,沒錢添置家具,就讓房東把電腦留了下來。
沒想到有一天還用得上。
綠地藍天的桌面壁紙,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孫覆洲将U盤裏的東西導進去,又花費了不少時間等。
沈垣口中那個失蹤的員工叫王龍海,家住王家坉,十九歲,雖然學歷是初中,但合同上簽名的字卻很漂亮。
孫覆洲将王龍海的入職信息發給李儒,讓他幫忙,自己則打開一個的視頻文件。
U盤裏的視頻文件太大,只傳輸成功了一個,電腦就承受不住了,文件名用時間段進行标注,十一點到十二點的大門監控,恰好羅軍說的離開時間也在這範圍。
不過從拍攝角度來看不像是安在大門邊上那個醒目的,而是在大門左邊,斜着把整個大門口都拍得一覽無遺,不像大門口那個,只能拍到門檻以外一平方米的地兒。
畫面左側還被類似樹葉的不明物遮擋了一部分。
孫覆洲撐着臉坐在屏幕前,一瞬不瞬地盯着畫面流逝,在局裏看多了分屏,此時就用一個破電腦,還不能随意調節,實在是不太适應,沒看多久他又打起了哈欠。
就在他哈欠打到一半時,畫面上終于出現了他熟悉的人,孫覆洲張着嘴竟愣了愣,困意全無。
畫面上的不是黃小山他們,而是沈垣。
當穿着襯衫的陳禹走出來時,孫覆洲終于不再無動于衷,臉上的嫌惡不言于表。
視頻沒有聲音,畫質也因為是夜晚而有些模糊。關鍵是這電腦太垃圾沒法對視頻進行操作,孫覆洲只能瞪着眼睛仔細看,雖然兩人之間的動作看不太清晰,不過陳禹伸手撫摸沈垣的脖子,倒是又拍得清清楚楚。
啪——
電腦的電源被孫覆洲拔了。
看看看,看個屁!他是要查案子,又不是專門來看別人談戀愛的——沈垣這厮絕對是故意的,不然這些視頻當時讓阿東一起給不就行了,還特意自己送?
恐怕為的就是讓他看到這一幕,借監控炫耀自己的富二代男朋友?刺激刺激他這個貧窮單身人士?
媽的,這個心機渣男!
越想越氣,孫覆洲忍不住踹了一腳桌子,惡狠狠的目光好像這桌子就是沈垣的化身。
監控他是沒心情看了,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孫覆洲坐着軟皮辦公椅,竟然就這麽氣睡着了。
直到他被電話鈴聲吵醒的。
“喂——我上午請假啊…”
哪怕孫覆洲一副睡眼惺忪,還能想起來睜一只眼看時間。
“睡什麽睡,案子都快被緝毒大隊的人破了……趕緊來局裏。”李儒嘴裏不知道嚼着什麽,有些含糊不清,說到一半還頓了半會兒。
乍一聽這聲音,孫覆洲還以為接錯了電話,平時只有劉承凜有這閑心會幹催他上班的事兒
連李儒都來催他了,市局怕不是端了哪個通緝犯的窩點。
孫覆洲筆挺地坐直了,抓了抓後背:“你在局裏啊?”
“不然呢?”李儒聽到他不急不忙的語氣,險些沒舉着電話報告吳局,“懶得跟你廢話,我忙着呢,吳局說就給你十分鐘。”
遠在天邊的吳局仿佛伸出了一只手,在孫覆洲心裏的那根弦上亂彈了一通,餘音萦繞,不絕于心,震得他腦子裏翻雲倒海,腳下生風。
十分鐘不多不少,孫覆洲的臉上蓋着圍巾,蹬着自行車,沖進了市局大門。
李儒端着一本冊子與他迎面相遇。
“早啊,孫副,挺精神的啊。”李儒的語氣涼涼,似是要看他玩笑,一雙丹鳳眼挑得老高。
孫覆洲将圍巾攏進衣服裏,朝天掀了掀眼皮,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模樣:“出什麽事兒了?”
李儒斜了斜眼睛,掃了一眼局長辦公室的方向:“我哪知道,吳局讓我把你叫回來。”
孫覆洲做賊似的小聲問:“他怎麽說的?”
不等李儒回答,他背後就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敦實地罩住了他的耳朵:“你怎麽不親自問我?”
孫覆洲心裏一緊,立馬給偷溜的李儒丢去一個眼刀子,然後緩緩地轉過身,換上一副讨好的笑:“吳局!中午好!”
吳長海似是清楚他的性子,連忙擺了擺手打斷他:“別貧,來我辦公室。”
孫覆洲只好認命的跟了上去。
吳長海端起還冒着熱氣的茶杯,嘬了一口,品了品,呸出了一點茶梗,随後擡了擡眼皮,打量了一眼孫覆洲:“你瞅瞅你現在混成這樣,說我教過你,我都不好意思。”
孫覆洲深吸了口氣,扯出了一個笑:“吳局,您這話說的,我确實沒什麽天分,當初您也說了,什麽推理天賦,那都是小聰明,咱們辦案還要多學習不同的偵查手段……”
吳長海放下茶杯,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倒是會說,好像我是個掐斷了天才的罪人。”
孫覆洲搖搖頭:“不敢不敢。”
吳長海一手扶着膝蓋一手扶着沙發,慢慢坐下,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我知道你對我有些異議,我是靠傳統刑偵過來的,以前條件沒這麽好,很多想法哪怕是正确的也沒法證實……想來,我似乎沒和你說過,你剛畢業之後的那個案子,辦得很好。”
孫覆洲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沒敢往那坐:“舊案重啓,事實上出力的都是前輩,我不過是運氣好,蹭了重案組的名頭而已。”
吳長海嘆了口氣:“這不像你啊,你的嘴裏什麽時候說過這麽自謙的話了。”
孫覆洲低了低眼簾,在眼底投下一片晦暗的陰影:“以前不懂事,不知道人外有人,現在長大了。”
“但願你是長大,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吳長海也懶得再敘舊,“對于這個碎屍案,你有什麽看法?再過個把星期就有領導來視察,這案子辦不好,你倆都給我提頭來見。”
辦公室的采光很好,面積不大卻格外幹淨,房間的布置還和上一任局長在職時一樣,連去年的挂歷都沒換。
結果吳長海這一趟來,屋子裏的物件兒不多反減,想來是低調慣了,不講究這些。
孫覆洲從滿是漿糊的腦子裏挑揀出些有用的,東拼西湊之後給吳長海打了份報告。
吳長海沉默地聽着,臉上看不出喜怒,末了,什麽話都沒說,低頭嘬了幾口熱茶,擺手讓他離開了。
踏出局長辦公室時,孫覆洲總算出了口長氣,打鼓似的心也逐漸慢了下來。
劉承凜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語氣說不上好:“見過吳局了?”
“剛從他辦公室裏出來——案子怎麽樣了?我家樓下的大媽都問我是不是死了人了。”孫覆洲不等劉承凜先開口訓他,立刻積極發問。
劉承凜說:“沈垣給的監控還在分析,目前沒什麽收獲。”
邱雲就慌慌張張的沖了進來,齊耳短發淩亂地糊在臉上,杏眼下挂着比眼睛還大的黑眼圈。
邱雲的聲音帶着倉促顫音:“劉隊,緝毒大隊的車到門口了,媒體也跟在後面……孫,孫隊好!”
“誰帶的隊?”孫覆洲的目光緊跟着看向門口。
邱雲舌頭好似打了結,目光散散的飄來飄去:“是禁毒處的霍隊長……”
“忘了跟你說,今天緝毒警出任務的時候,剛好抓着了黃毛的小弟,就那個羅軍,吳局讓霍隊把人送過來了,移交到我們手上。”劉承凜解釋完就朝外走去。
孫覆洲下意識皺了皺眉,這意思是不是黃毛的案件還和毒品有關?
等劉承凜再進來時身後跟了三五個人,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是被铐着手的羅軍,他個子本就瘦小,被這群人高馬大的警察一對比,更像個矮竹竿似的。
雖然昨天孫覆洲才見過他,今天他卻跟變了個人似的,雙目無神,額頭上還貼着紗布,隐隐透着血跡。他跟着劉承凜走去審訊室的方向,路過孫覆洲時,無意識地掃了他一眼。
同他對視了的孫覆洲立馬感覺手臂上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來——那雙眼睛裏充滿了混亂且颠倒的瘋狂之色,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他早就淪為了野獸。
現如今也只是一只困獸。
霍光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他從事禁毒工作近二十年,如今四十出頭,因為下巴上有條疤,一直蓄着一臉絡腮胡,加上本身眉目深邃,看人的目光常被誤以為是審視,早年也有不少神話傳說,至今在警界的形象依舊威嚴。
霍光先看了一眼離開的人群,然後就注意到了還在原地的孫覆洲,兩人曾有交集,免不了搭兩句話:“小孫,人給你們送過來了,你們可得看緊點啊。”
“當然當然,霍隊長辛苦了”孫覆洲跟他假客氣,“平時不出手,您一出手,就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啊!”
霍光苦笑:“這麽多天就逮了這一個,還給你們送過來了——這兩年上面嚴格把控禁毒工作,能抓到些小魚小蝦,都算好的。”
“一個人怎麽漏出的消息?”昨天才見得面,今天就被逮了,這小孩兒有那麽心急嗎?
“是匿名舉報,不知道怎麽打到我辦公室了,我們的人剛到那個網吧,這個羅軍就打算吞剪刀拒捕,折騰一上午,後來還是吳局打電話讓我們把人送過來,我才知道他跟最近這個碎屍案有關。”說起這個羅軍的所作所為,霍光表現出一臉無奈,“都說吸毒的人都是半個瘋子,沒想到還有命案啊……”
孫覆洲理解地點頭。
等緝毒隊的人走了以後,孫覆洲立馬去了審訊室隔壁。
透過巨大的單面玻璃,羅軍正在座位上不滿地扭動着,警員給他倒的水,也在他不斷的撞擊下灑了一地。
劉承凜一直在一邊冷着臉,任他折騰。
可能是累了,羅軍的動作幅度漸漸小了下來,最後安靜地靠在椅子上,眼簾低垂着,神色不明。
看他安靜了下來,劉承凜這才開口:“又見面了,知道為什麽抓你嗎?”
羅軍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低頭死死地盯着手上那雙泛着銀光的手铐,然後絞了絞手指。
和劉承凜一起參與審訊的另一個警員不耐煩地拍了拍桌面,發出巨大的聲音,試圖吸引并震懾住羅軍:“問你話呢!”
羅軍被這拍桌子的聲音吓了一跳,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別吓着他了。”看着羅軍不斷的躲閃,劉承凜充當起好人的角色,“羅軍,我們調查過黃小山的人際關系,你是他徒弟,黃小山死之前,你們倆幾乎天天都在一起,他有吸毒史,你染毒和他有關系嗎?”
站在玻璃前的孫覆洲,清楚地看見羅軍被铐在桌上的手,緊了又松,手背和指關節上的血痂也露了出來。
羅軍擡起臉:“你們這不是能查嗎,還問我幹嘛?”
沒否認沒承認,八成是猜對了。
“看見我背後的字兒了嗎?”劉承凜側過身,富有耐心的和他講道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這是在幫你,你和周力是最後兩個見到他的人,黃小山的錢包在你身上,你現在是嫌疑人之一。”
羅軍嗤之以鼻:“證據呢?光說有個屁用。”
旁邊的警員補充道:“這話你應該問你自己!你有什麽證據證明自己不是跟兇手一夥兒的?”
“我又沒殺人,要什麽證據!”羅軍激動了起來,整個人都在用力,連帶着明晃晃的桌面都在晃動。
劉承凜不急不緩地說:“那你就好好配合我們。”
孫覆洲從旁拿過羅軍的資料——十八歲,父母外出打工,和爺爺奶奶生活,家裏的老人一個神志不清,一個瞎了眼睛,本身就自顧不暇也沒精力管他,全家就靠父母寄回家的錢,到現在他的父母還以為自己的兒子在好好讀書,但事實上羅軍一年前就被退學了,并随後就和黃小山厮混到了一起。
在這期間黃小山一直擔當羅軍的“師父”這一角色。
孫覆洲不太清楚這些地痞流氓之間的稱呼緣由,但了解了個中規則之後,其實也就是大哥和小弟的另一種說法。
既然如此,那兩人之間必然産生了某種利息交換的關系,總不能是兩個成年人又玩起了古惑仔游戲,而且根據他們兩人都染毒的事實,很有可能這個利益就跟毒品有關。
再看審訊室裏,劉承凜用指尖不停地點着桌面,清脆又規律的敲擊聲就像催命符,回響在羅軍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