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卷壹?大雪(九)
“我們在你的家裏找到了黃毛的錢包,你說是那天黃毛落下的,可之後,你根本沒聯系過他,你是忘了還是壓根就沒想還?”
羅軍臉色一白,再也無法沉默下去:“我不知道啊,錢包我,我是忘了……”
門外的孫覆洲在聽到錢包兩個字的時候,立馬就轉過頭問負責記錄的邱雲:“他說的那個錢包,在物證科嗎?”
邱雲筆下頓了頓,詫異地看過來:“孫隊你要看嗎?”
孫覆洲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不用,你忙你的,我等會再過來。”
錢包……孫覆洲穿過忙碌的人群,一路直奔目标科室,調取了劉承凜口裏的那個錢包。
孫覆洲拿到裝着錢包的透明物證袋之後,直接在走廊上研究了起來。
錢包是個一個小有名氣的牌子,款式是前兩年出的一款牛皮錢夾,不算昂貴,但在他這個年紀拿出來充充門面絕對是夠了,裏面除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信用卡以外,就剩一點零錢,不知道是羅軍用剩下的,還是本身就沒什麽錢,錢包上只有黃小山和羅軍的指紋,若是沒有別的證據證明他的清白,那羅軍妥妥的就是嫌疑人的第一選擇。
作為最後一個接觸死者的人,拿走了死者的財物,一看這就是謀財害命的故事線嘛。
根據走訪被害者的親友,他們了解到黃毛家境很一般,出社會以後也沒個正經工作,入不敷出,被害前後也沒有賬戶上也沒有大額資金往來。
羅軍若只是為了這個破錢包,就勞神把人分屍,實在是無法讓人信服。
這時有人路過,正巧看見了盯着錢包發愣的孫覆洲,不禁揶揄了一句:“孫隊,你這是來搶鑒定科的活兒了?”
“一邊兒去。”孫覆洲被打斷了思緒也沒惱,反正他也沒看出什麽子醜丁卯來,索性把錢夾又還了回去。
等他再回到審訊室的時候劉承凜已經出來了。
孫覆洲看向裏面:“問出什麽了?”
“沒什麽有用信息,不過兇手應該不是他。”劉承凜這麽說,就等于案子又走進了死胡同。
孫覆洲幹笑一聲:“我也幫不上什麽忙,就靠你了。”
不是幫不上什麽忙,只是壓根沒那個心吧……劉承凜的臉上閃過無奈,最後還是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到此為止,整個案子的線索尚且還是團被斬碎亂麻,解又解不開,湊又湊不齊,此時,外面的天也在不知不覺中黑了下來。
“剩下的明天再說吧,你們都回去好好休息,這兩天太忙了。”劉承凜一句話散了一屋子累得不分東南西北的刑警們。
出了市局大門,路面的雪化了不少,每個路過的人都會留下一趟趟黑乎乎的腳印,那些髒兮兮的黑水就淌在腳下。
“孫覆洲…”劉承凜用帽子和圍巾把自己的臉擋了大半。
“嗯?”孫覆洲看向他。
“這個案子,一定要好好查。”劉承凜眼裏的認真被擋在帽檐下,只有這一句狀似多餘的話傳了出來。
“當然。”孫覆洲像是安慰似地說,“雖然有段時間沒碰到影響這麽惡劣的案子了,但隊裏的兄弟都相信你。”
孫覆洲擠着塞滿了人的公交,颠簸着開向回家的路,人堆裏有放學回家的中學生,他們捧着香氣四溢的煎餅,一副不知所謂的模樣。
看着那群小孩天真爛漫的笑,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空氣中彌漫着食物與雜物的氣味,人一多,溫度也直線上升,一車廂亂七八糟的味道就這麽被暖哄哄的一蒸,熏得他頭暈腦脹。
終于在他快要憋不住的時候,目的地到了,他又被擠在人群裏沖下了車。
寒冷的空氣在胸腔中游移,腳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積雪,孫覆洲仰頭望了一眼這棟矮樓外的紅色燈牌。
“孫哥,有段時間沒來了啊。”
才剛進門,前臺接待的平頭青年就擡起臉,同他熟絡地打了個招呼。
“嗯,你們過年也不關門嗎?”孫覆洲心不在焉地回應。
平頭青年撓了撓頭:“老板說過年期間工資雙倍,我就沒回去。”
孫覆洲打量了他一眼,青年看起來年紀不大,頭發染成了紅綠燈,還自覺是追随了時尚的腳步,下巴上長了兩顆飽滿的青春痘,他倏地記起了青年的年紀,才十八歲——今天見到的羅軍,也是這個年紀。
兩者意外地在他眼裏重合了起來。
拳館的玻璃大門年歲已久,開合處的軸承一直有些缺油,導致它開門時總會喑啞地嘶叫一聲。
孫覆洲甚至感受到了外面的冷空氣一下子卷了進來,裹住了他的頭皮。
平頭青年很有素養,立刻高呼:“歡迎光臨——”
黑色的人影走到身側,聲音低沉,像是悶住了嗓子:“你們這裏怎麽辦卡?”
孫覆洲沒有明目張膽地打量別人的習慣,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帽子圍巾從頭裹到腳,除了手一寸皮膚都沒露出來。
之後他就飛快地收回目光,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盡量将自己的存在感壓低。
聽到有生意,青年眼睛一亮,立刻拿出一本冊子介紹起來:“您可以看一下這個,上面有教練的課程內容,還有其他的套餐……”
孫覆洲自顧自的伸手,從前臺拿了自己的儲物牌:“你忙吧,我先進去了。”
青年頭也沒擡:“孫哥再見。”
穿過狹窄的走廊,兩邊教授私教課的教室裏一片漆黑,夜晚的拳館裏面并沒什麽人,燈光就省了許多,加上暖氣也開得不高,更顯得四周清冷。
孫覆洲徑直走向自己的儲物櫃,換上拳套之後,找了個偏僻的沙包,這個連燈光都忽略了的角落,他整個人完全沒進了黑暗裏。
才打了幾拳,孫覆洲就感覺到胸腔裏的郁結之氣散了不少,混沌的腦子也清明了起來。
就在孫覆洲擰身,打算再鍛煉鍛煉腿部肌肉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個人打有什麽意思,要不要和我對打?”
孫覆洲直起身,徑直看向前方的鏡子,這才發現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燈光下站了一個人,頭頂灑下的白光将他整個人都照的通透明亮——尤其是那張長得就不懷好意的臉。
孫覆洲被他吓了一跳,差點破了音:“沈垣——?”
沈垣靠在擂臺下老神在在地綁着手,并不意外地問:“孫隊看到我怎麽這麽驚訝?”
孫覆洲用左手控制住了想朝沈垣揮一拳的右手,左右環顧了一圈:“你他媽不會跟蹤我來的吧?”
沈垣的雙手适應着新的拳套,聽了他的話後,攤了攤手:“別一見面就給我扣這麽大一頂帽子,我可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幹不出這種事兒。”
孫覆洲丢還給他一個懷疑的眼神。
“這家拳館是附近唯一一家過年還在營業的,所以只是巧合。”沈垣在他審視的目光下給出了一個較為合理的理由,随後,他拍了拍旁邊的擂臺柱子“……怎麽樣,打一場?”
就在孫覆洲還在思考這個“巧合”的合理性時,沈垣已經走了上去。
孫覆洲不解地看過去:“為什麽?”
沈垣繼續說:“我一想到保護我們的警察同志,連我都打不過,就不太放心,不想刷新一下我的認知嗎?”
聽了這話,孫覆洲的眼睛明顯暗了暗,繼而抿了抿唇,丢下兩個冷冰冰的字:“不想。”
再說,這麽明顯的激将法,他才不上當。
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幕,沈垣扯了扯嘴角,毫不客氣地嘲諷:“真慫。”
孫覆洲扭過臉,額角的青筋同時不爽地暴跳了起來,他咬牙切齒地質問:“你找死是吧?”
沈垣意義不明的輕笑了一聲,這副嘴臉落在孫覆洲眼裏,就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空曠的場館裏倏地安靜了兩秒,孫覆洲果然從那片陰影中走了出來,迎着白熾燈的光,敏捷地鑽進擂臺。
兩人相對而立,孫覆洲緩緩地伸出手,指着沈垣的鼻子:“你、完、了。”
論怎樣放狠話最有氣勢——孫覆洲已然學有小成。
可是狠話再有氣勢,也不如真槍實彈有用,雖然說孫覆洲是正兒八經的警校優秀畢業生,早年一腔熱血的時候,沖在前線“輕松”制服窮兇極惡的歹徒那都是日常任務。
不過這不妨礙他輸給沈垣,
倒不是打不過——沈垣是個混混,跟他打架的也都是混混,一鍋老油條亂炖,出來那是個頂個的心黑。
兩人的比賽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以孫覆洲的認輸畫上了句號。
“你他媽耍賴……”孫覆洲捂着腳趾咆哮。
沈垣娴熟地咬開拳套的粘扣,聽了他的話,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甚至十分理所當然:“虧你是個刑警,平時沒處理過聚衆鬥毆的案子嗎?”
他還真沒怎麽處理過——他只負責帶隊逮人,人抓回來就讓劉承凜挨個談話。
孫覆洲瞪他:“這是你踩我的理由?大哥,我們這是擂臺上,有規則的!”
雖說孫覆洲先認了輸,但沈垣也沒真在他手裏讨了好,他一開始的一拳照着臉來,差點把沈垣的鼻梁打歪,大有一副仇人相見的氣勢。
看着他縮在地上,沈垣直起腰,用拳套蹭了蹭隐隐作疼的臉頰,即便沒鏡子,他也能感覺到似乎是腫了。
兩人打了一架,不論是力氣還是精神都所剩無幾,沈垣在孫覆洲對面的擂臺一角坐了下來,難得有閑心的給他科普小知識:“混混之間打架,一般不是看誰最能打,而是誰的手最黑,打架的時候照臉上撒辣椒粉的都有,咱倆裝備一樣,已經很公平了。”
雖說這是一套歪理,但乍一聽還是挺唬人的,說不定某些小年輕聽了,還會趨之若鹜地将其奉為真理。
不過孫覆洲沒被唬住:“所以有些人就是表面看着人模狗樣,實際上心比誰都黑。”
“放心,過兩天就沒那麽人模狗樣了。”沈垣坐在地上卷起毛衣袖子,兩條花胳膊露了出來,分外嚣張,“店裏要停業一段時間,沒錢賺的話,說不定又要幹回老本行,到時候孫隊記得手下留情。”
腳上的疼痛總算消減了些,孫覆洲也不再捂着了,一邊脫拳套一邊閑聊似地問:“什麽老本行?高利貸是犯法的,我勸你提前自首。”
沈垣微微仰起頭,頭頂的燈光有些刺眼:“別打算套話,暫時還不至于到那個地步。”
他勤勤懇懇做“黑心商人”這麽長時間,說沒點積蓄那是騙人的,沈垣早早的就沒讀書,為了生活,可沒少研究賺錢的方法,餓死誰都餓不死他。
孫覆洲活動着解開束縛後的雙手,攥緊又攤開:“看起來你那個店賺的不少,幹嘛停業?”
兩個人似乎是頭一次這麽和睦的聊天,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甚至誰也沒意識到這件事出現在他們身上是多麽的……不自然。
沈垣靠着擂臺柱子,悠閑得就像靠着真皮沙發,語氣卻頗有無奈:“的确賺得不少……其實我也不想停業,但沒辦法,附近死了人,那個人還是從我店裏出去的,不停業也沒生意,不如給員工放個假,畢竟一天的水電費也不少錢啊。”
孫覆洲下意識地挑出疑點:“先不說兇手是不是你店裏的人,人又沒死在你那兒,怎麽會有影響?”
“你不上網嗎?”見他一副茫然的模樣,沈垣斟酌片刻後說,“屍體照片雖然被你們删幹淨了,但是讨論這個案子的人可不少,甚至有人在網上整理了不少線索,其中就有提到他來過我的會所。”
孫覆洲的聲音陡然變了調:“怎麽可能——”
他們上午才得到的消息,還沒捂熱乎,居然就已經抛給大衆了。
“我沒說是你們洩露的……應該是當晚店裏的客人或者員工說漏嘴的吧。”沈垣出言按下他的驚訝,“是我自己沒處理好,既然黃毛能冒充別的會員,難保不會冒充到自己頭上,我應該提前考慮到……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被整了呢。”
孫覆洲聽完一皺眉:“……什麽意思?”
沈垣低着頭,兩頰緊了緊,随後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站起來:“沒什麽,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燈光從上打下來,沈垣的眼睛就剛好沒在了陰影裏,漆黑的瞳色本就讓他看起來高深莫測許多,一晃眼,他已經輕而易舉地藏好了情緒。
孫覆洲見狀也立馬站了起來,可還沒等他站穩,腳上的筋絡就驀地抽痛,孫覆洲只得雙手撐在擂臺一角,腳趾蜷起,心中不住地暗罵。
而被暗中冠以“畜牲”之名的沈垣,早已趁着夜色鑽進了一臺靠牆停着的越野車裏,車內暖黃色的車頂燈總算驅趕了些想趁車門打開的瞬間溜進來的冷空氣。
沈垣借着玻璃的倒影端詳了一眼自己嘴邊的傷,已經變成一塊紫紅色的腫塊。
看起來孫覆洲應該是真的很不爽他,這力道、這角度分明是沖着讓他破相去的,看起來自己那一腳還是踩輕了。
沈垣并沒有自戀到一直盯着自己臉老的習慣,很快他就把視線轉移了。平時沈垣會習慣将手機開靜音模式,對于他來說,嗡嗡的振動聲就足以引起他注意。
“兇器?”沈垣聽電話那頭說了什麽,原本緊繃的表情頓時松了不少,他伸手将駕駛座的靠背往後調了調,以便能夠坐得更舒服些。
“不用管那個倉庫,首要任務是先把王龍海看住,最好是能把他送到警察手裏。”沈垣一邊講電話,一邊伸手關掉了車頂燈。
就在車裏黑下來的瞬間,沈垣的視線裏就出現了孫覆洲的身影,擋風玻璃罩着眼前,仿佛浸了油的紙,變成半透明體,将他的身影蓋着了。
只見他慢吞吞地從樓梯裏走了出來,帽子與衣領一上一下地裹着,露出一雙藏在陰影裏的眼睛和鼻梁,他剛踩到積雪裏,腳步就頓了頓,下意識環顧了一圈,一無所獲。
他似乎早就預知了這一結果,也不較勁,轉身向馬路的方向走去,不多會兒,背影就消失得幹幹淨淨,連彌留的腳印都分辨不出了。
“沈哥?”電話裏的人沒有得到回應,當下有些疑惑。
沈垣回過神來:“嗯,你繼續。”
“如果王龍海到現在還沒發現自己被人騙了,那為什麽這麽多天還一直躲着,是不是他發現了我們?”那人說到他時頓了頓,語氣裏滿是擔憂。
“不會,至少現在我和他還是一夥的。”沈垣并不意外他的回應,“你先按我說的做,有什麽變動……再說吧。”
“是。”
挂了電話以後,沈垣微微仰起臉,擡手撚起搭在眉毛上的碎發,拿指尖搓了搓,整個人都懶散了下來,所有的精氣神都被驅散了似的。
他太累了,仿佛下一秒,就能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