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壹?大雪(十)
還沒到上班的時間,邱雲已經裏三層外三層給自己包成了個粽子出門,擠下了人滿為患的公交車,三步并作兩步豬突狗進地沖進市局辦公大樓。
上樓時,她一面掙脫着将羽絨服從身上扒下來,一面腳下生風将樓梯踩得噔噔作響,一副擋我者死的架勢。
剛走進辦公區,邱雲就扯着嗓子喊了起來:“劉隊他們來了嗎?”
沒等同事做出回應,她就聽到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幾聲咳嗽很容易聽出來者何人。
“孫副!”邱雲連忙迎了上去,手裏還抱着一團被蹂躏得不成樣子的羽絨服。
孫覆洲帶着黑色口罩,又在臉上圍兩圈圍巾,他沉沉地咳嗽了幾聲——昨天在拳館的時候脫了衣服,又發了汗,一時沒注意,竟然把他折騰感冒了,要不是一大早差點把自己咳醒,他也不至于這麽早就來上班。
邱雲的熱情一下子湧到他面前,像一陣鋪天蓋地的浪,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應對。
邱雲見他一副病恹恹的樣子,總算反應了過來:“孫副,你感冒了嗎?”
孫覆洲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霧蒙蒙的眼睛:“沒事,你找老劉嗎?他應該快來了,今天路上有點堵。”
邱雲在心裏整理了一下詞彙:“沒事兒,都一樣,是關于案子的,……我有重大發現!”
外面的風将窗棂打的一陣亂響,但隔着玻璃和牆體的室內,踏實的地暖烤得人兩頰泛紅,原本在外面吹得冰冷的手腳此時也在逐漸回溫。
孫覆洲繞過她,走到自己的工位,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保溫杯:“覺得我幫的上忙的話,那你先說給我聽也行。”
邱雲把手裏的東西擱在一旁,然後從平板上調出一段編輯過的視頻,看得出是一段監控視頻,鏡頭斜對着自家大門口。
就畫面上僅有的內容來說,已經能看得出來是哪兒了。
孫覆洲啜飲了一口枸杞菊花茶問:“是會所隔壁的賓館嗎?”
“對。”邱雲将視頻快進了幾十分鐘,等畫面上出現了一個人之後,飛快地按下暫停,“這個人叫王龍海,是會所的員工。”
畫面上的人被放大了,畫質雖然修複過,但還是有些失真,五官糊在一起,只覺得是一張很樸素又沒什麽特色的臉。
聽到熟悉的名字,孫覆洲不免一愣,放下手裏的保溫杯:“他怎麽了?”
邱雲繼續播放視頻,直到那個叫王龍海的人再次從賓館出來,消失在監控範圍內,沒多久,另一個他們更加熟悉的人從監控裏有過,進入了賓館。
孫覆洲蹙着眉,沉聲道:“黃小山?”
邱雲點了點頭,将這個視頻退了出去,重新點開另一段,這次的畫面則換成了賓館大堂。
邱雲一邊播放黃小山進到賓館以後的監控,一邊說出自己的推測:“黃小山沒用自己的證件,應該是怕自己被警察查房,所以讓這個叫王龍海的幫他開了個房間,監控也證實了二十三號當天下午到晚上他一直在賓館。”
前兩天的走訪過程中,并沒有什麽線索指向王龍海和黃小山的關系,甚至王龍海根本不在黃小山的人際關系網中。如果不是邱雲心細,把賓館的監控從早到晚都看了一遍,可能這個線索就會這麽漏掉了。
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哭鬧聲。
邱雲自告奮勇的去查看,沒一會兒,她就喘着粗氣跑了回來:“是…是黃小山的家屬,他們去看了屍體,現在情緒不太穩定。”
孫覆洲聽着樓下綿綿不絕的哭鬧聲,氣不打一出來:“我靠,誰讓他們去的?不是專門找刺激嗎!”
邱雲支吾着說:“是他們自己要求的,法醫室裏只有趙法醫在,沒攔住……”
她頭一次看見孫覆洲生氣,還是這麽重的語氣,一時也被吓住了。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孫覆洲及時地控制住情緒,心裏不禁又暗罵沈垣,誰讓他昨天突然要查勞什子王龍海。今天一看邱雲查的監控,他那該死的直覺又開始上綱上線。
孫覆洲緊了緊兩頰:“算了,去看看。”
他們下去時,黃小山的父母已經被安置在休息室,這對夫婦的情緒依舊高亢,男人還好些,雖然控訴,但措辭并沒有太過火,至少沉穩得當;女人就不一樣了,什麽理智早就被抛到九霄雲外了,在看到兒子支離破碎的身體時,母愛就不顧一切地爆發了。
黃小山的母親個子矮小,力氣卻大的很,兩個女警同時圍着,才堪堪将她控制在有限的活動範圍內。
女警一邊控制自己不傷到人,一邊說着沒用的廢話,試圖安撫:“請您冷靜一下。”
婦人依舊嚎啕大哭:“我怎麽冷靜啊?那是我兒子啊!他招誰惹誰了?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懷胎十月的兒子啊!現在被人剁了個稀巴爛,她要怎麽冷靜?
一旁的丈夫也不勸,反而火上澆油,他心想:鬧大了才好,鬧大了他們才肯好好查,不就是丢個人?唯一的兒子都沒了,還要臉面何用?
領他們認屍體的趙法醫還年輕,平時也沒太接觸過這種情況,雖說以前的那些家屬也會鬧,但從沒這麽兇過。他們這是明目張膽地在市局撒潑來了。
趙法醫只好縮着脖子在牆角,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孫覆洲走到門外,重重地擡手砸了兩下門,用絕對的氣勢壓倒了這對大嗓門夫婦。整個休息室的人都被這陣山響驚動,齊刷刷地回頭看他,連看着他砸門的邱雲,都被吓得一抖。
孫覆洲倚着門框,朗聲道:“這裏是市公安局,你們以為是菜市場嗎?”
婦人張着嘴抽噎了兩聲,總算沒說話了。
“你們在這大吵大鬧,是在妨礙公務!”孫覆洲的語氣跟刀子似的,“怎麽,你跟我哭我就能知道你兒子怎麽死的了?我告訴你,不僅查不出來兇手,你還會讓這些幫你查案的人,因為你們而不得不停下工作!”
婦人被噎地說不出話,急得臉通紅:“那,那是,我兒,兒啊……”
孫覆洲扯了一個漫不經心的笑:“您再這麽鬧下去,兇手都要跑出國了,到時候,您可是幫兇。”
像是被刺激到了,想起自己的兒子,婦人臉色“刷”一下就白了,然後抖着烏黑的嘴唇,掩面嗚咽了起來。
“小邱,你在這陪他們。”耳朵終于清淨了些,孫覆洲将身邊的人輕輕一推。
邱雲被推得一踉跄,不禁回頭詫異地看他。
孫覆洲懶得重複,直接沖趙法醫招了招手:“小趙,你出來一下。”
小趙還沉浸在剛剛惹了禍的愧疚中,突然被叫出去,心中不免忐忑難安。
孫覆洲一直走到後院走廊下,一顆半人高的綠植旁站定,心煩氣躁地松了松領子。
孫覆洲點了一根煙,背對着他問:“屍檢報告出來了嗎?”
小趙點了點頭:“差不多了。”
孫覆洲又問:“黃小山是怎麽死的?”
小趙一板一眼地說:“腹腔被捅了數刀,肝髒損傷,腹部大血管破裂,失血過多導致的休克……”
雖然嘴上答得清楚明白,心裏卻忍不住腹诽:死因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怎麽還問?
孫覆洲閉了閉眼,頗有些不耐煩:“我知道死因,我問得是兇器!”
小趙聽出了他語氣裏的不悅,無奈地癟了癟嘴:“哦哦,根據傷口的形狀和深度等等,應該是單刃利器,比如寬2.2厘米,長10厘米的……水果刀。”
孫覆洲手裏的煙差點被他失手掐斷。
水果刀,這種小超市裏兩塊錢一把,上到市局下到派出所,在物證室裏儲存的刀具數量中,年年穩居榜首的兇器,堪稱殺人之利器,居家之必備。這個兇手真會挑啊,專門給他們升級任務難度。
小趙推了推鼻梁上的細框眼鏡:“還有一個細節要提醒你,雖然兇器應該長10厘米左右,但傷口最深處近11厘米。”
孫覆洲“噫”了一聲:“這麽狠的手,是被搶了老婆嗎?”
小趙應付地笑了笑,不打算接這句玩笑話,而是又說起另一個線索:“......分屍用的應該是木鋸,傷口還檢測到木屑殘留物,但鋸子這東西……很容易弄到。”
孫覆洲此時也不由得懷疑起來,根據死亡時間推斷,黃小山應該是剛被殺死就被分屍,然後等到白天再抛屍,如果是沖動殺人,留給兇手準備的時間應該很緊迫。
“恰好”在他沖動之後,手邊還“恰好”有分屍的工具……
猜測到這兒,孫覆洲又一下子否決了自己的想法——手邊有工具,那他肯定從事相關職業,那樣的話,查查人際關系就會露餡。
所以,用自己的東西分屍,怎麽看也不像這個“聰明”的兇手的做法。
至少到目前為止,關于兇手的猜測,還依舊停留在一無所知的層面上,他都不由得懷疑起,不會真跟那個分局隊長猜的那樣,是個慣犯吧?
小趙看着孫覆洲臉上陰晴不定,自己也漸漸變得局促不安:“孫副,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孫覆洲回過神來,手裏的煙都燃盡了,一段一段煙灰砸在他腳邊:“沒了,屍檢報告做好以後,記得發給我一份。”
市局裏還熱鬧着,孫覆洲避開所有人的注意,從不常用的安全通道上到二樓,随機抓了一個路過的小同志,把特意從家帶來的U盤塞給他。
小同志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神情中還帶着一絲猥瑣的男人下意識給自己敲響了警鐘,在定睛之後發現是副隊,才松了口氣。
不過他還是拿着U盤露出疑惑的表情。
孫覆洲委以重任地按住他的肩膀:“拿去做下視頻分析,看看有沒有造假,一定要一幀一幀地看。”
然後立馬跑回了自己工位,做賊似的。
小同志很詫異,你倒是說清楚是什麽啊!
回到工位以後,孫覆洲在外套的口袋裏找出手機,手指懸在半空,遲遲沒有進行下一步動作……他好像沒有那個人的號碼。
不過幸好,作為本案的線索之一,孫覆洲輕而易舉地在一摞文件裏翻出自己要找的這一串數字。
“喂…沈老板——”
孫覆洲的聲音從手機裏中傳出來,讓沈垣十分意外。
作為一個合格的“無業游民”,沈垣自然要睡到日上三竿,只是沒想到這個目标,第一天就被孫覆洲出手破滅了。
“怎麽是你?”沈垣剛睡醒,操着一口低沉的煙嗓,說着流利的騷話,“一大清早肯定不是好事,莫不是想跟我一起睡覺?”
“如果可以,你最好一睡不起。”孫覆洲當着他的面兒詛咒他,“我想問你關于王龍海的事。”
沈垣毫不留情地嘲笑:“你反射弧夠長的,今天才想起來問我。”
孫覆洲:“請你配合。”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沈垣的聲音由遠及近重新出現:“孫隊別吓唬人,我是守法公民,晚點我就過去一趟,夠配合了吧?”
“媽的,廢話真多,趕緊的。”孫覆洲終于忍不下去了,趁自己還沒罵出更難聽的話,然後兩人對着手機大吵一架之前,先把電話挂了。
被挂電話的沈垣,十分不爽地将手機丢到卷成一團被褥裏:“什麽脾性……”
新年之後的兩天,天氣一直明媚得很,走到哪兒都有金燦燦的陽光普照大地,也許是覺得晴了兩天已經夠了,今兒一大早,天上便聚了幾片烏壓壓的雲懸在人的頭頂上,遮天蔽日的陰沉,風也附和了過來。
街上的人被寒風吹得淚涕橫流,開始整日整日地抱怨。對此,沈垣倒是無從體會,他駛着心愛的座駕,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到市局大門口。
沈垣頭一回正兒八經地踏進市局,格外新穎,便打算先在門口先看兩眼,然而車還沒熄火,就有人敲響了他的車窗。
孫覆洲那張欠揍的臉怼在車窗外,口氣拽得二五八萬的:“勞駕,這兒不讓停車,前方左轉兩百米有個地下停車場,不過您要是實在懶得挪地兒也行——一小時四百,現金還是刷卡?想好了我現在就讓人來貼單子。”
沈垣重新啓動車子,利落地将方向盤打滿:“放心,不麻煩您,我最近零收入,一分鐘都停不起。”
在沈垣去停車的空隙裏,孫覆洲将手裏彈斷了的煙頭摁進一旁的綠化帶裏——市局裏面正就着新鮮出爐的屍檢報告開案情讨論會,本來這次的死者就已經夠慘了,劉承凜那個“變态”居然還要搭配着屍體照片一起讨論。
他實在不想一大早就沒了胃口,又想起和沈垣的約見,于是借口遁了。
好巧不巧,抽個煙的功夫,他就意外地看到了正打算“違章停車”的沈垣。彈煙灰的手一下子用力過猛,煙頭帶着火星子,被風吹到了腳邊。
沈垣停好車回來,看見市局門頭上幾個晃眼的金色大字。忽然扭過頭,真誠發問:“進市局要過安檢嗎?管制刀具要不要提前卸下來?”
孫覆洲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他:“你就是架着炮筒都能進,我說的。”
沈垣松開外套:“真會開玩笑。”
進了市局,裏面的裝修意料之內的……樸素,二樓刑偵隊的辦公區,在職人員都井井有條地在工作,來往的人不少,但自己的活兒都沒幹完,實在無暇分心注意他們兩人。
孫覆洲直接把人領到了自己的工位上,也不管沈垣如何,習慣性地往皮椅裏一陷,兩條筆直地長腿一上一下地搭着,二郎腿一晃又一晃。
孫覆洲沖他一擡下巴,一副主人的架子:“随便坐。”
沈垣環視了一圈,随手拉來一把辦公椅,就在他對面一擱,老神在在地坐了下來。
孫覆洲的工位在辦公區的角落,一臺乳白色的辦公桌,桌面上有不少斑駁劃痕,邊邊角角脫落了些乳白色的表皮,露出棕色的內裏,桌面除了必要的文件和電腦,就只有一個款式老土的保溫杯,因為位置偏僻,基本沒人往這兒走——意外的不起眼。
“沒看到有禁煙的标識,可以吧?”進入正題之前,沈垣從外套口袋摸出一包煙,撕開外包裝後,抽了兩根出來。
煙是本地牌子,不算出名,價格便宜,但勝在勁大,一般都是老煙鬼的最愛。
孫覆洲面對遞到眼前煙,沒有拒絕的理由,便順手接下了,捏着濾嘴那頭在桌面敲了敲,沒急着點。
他不急不緩地抛出第一個問題:“那個王龍海跟你什麽關系?”
沈垣半眯着眼,吐了口濃白的煙,氤氲在兩人之間的煙霧,黏連着,卻是無聲地将他們的距離拉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