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卷壹?大雪(十二)

根據羅軍的口供,他們并不知道黃小山在隔壁的賓館開了房間,所以當晚,他們理所當然給神志不清的黃小山在路邊攔了一輛黑的。

會所外那條小路上的監控也證實了這點。

雖然等到警方找到那輛車的時候,車已經被遺棄在荒郊野外好幾天了,甚至野貓都在車裏落了窩。

車內沒有任何兇手留下的痕跡,只有後座還殘留着黃小山的嘔吐物。車門,車窗上都能提取到他的指紋,座椅上有一點拖拽的血跡,除此之外,沒有反抗的痕跡,可想而知,黃小山可能最後被拖下車時,都是無意識的狀态。

為了确認這輛車的具體行動軌跡,孫覆洲和劉承凜兩個人窩在視頻分析室一上午,調了幾十個路口的監控才勉強拼湊了大致路線。

這輛車在西水區被偷,又從西水區繞到華南區,然後拐個彎又開到北聊區,最後消失在監控畫面裏,棄車的地方就在距離那個監控,不過兩百米遠的一片爛尾樓裏。

孫覆洲最後拿着樰城地圖,看着上面那根綿長的紅線,他都要無語了。

再看屏幕,一個從頭到腳,連手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男人,被放大後定格在畫面上,連唯一裸露在外面的眼睛都帶着一個眼鏡,不知道是真近視了,還是為了掩蓋身份而帶的道具。

其實過年期間,許多路段都設有安全檢查,碰上了就免不了要卸下他的僞裝,可巧的是兇手竟然都避開了,從無人問津的小路到四通八達的主路,好像每個檢查點都被他摸得透透的。

孫覆洲恨不得沖到屏幕裏,親手拉下他的口罩和帽子。

這條路暫時是走不通了,孫覆洲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一臉糾結:“我還是覺得黃小山去會所的理由很奇怪,你們查他的通訊記錄了嗎?”

劉承凜麻利地将桌上的外賣盒收拾進垃圾袋裏:“早查了,有兩個沒法追溯的黑號,都只打了不到一分鐘的電話。”

孫覆洲把嘴皮咬的全是小口子,疼得嘶了一聲:“……那我們現在往哪兒查啊?”

劉承凜将垃圾袋往他凳子腿兒上一靠:“如果能找到案發現場就好了。”

“你是說第一現場?”孫覆洲撓了撓下巴,“會不會就在北聊區?”

畢竟被害人跟兇手都是在那消失的。

劉承凜打消他的念頭:“沒有搜查令,你難不成一個房子一個房子的找?”

大雪之後,剛晴了兩天,雲就又堆了起來,像層鋪蓋似的将天遮得嚴嚴實實,伴着一陣一陣而來大風,每戶人家都将窗戶關得嚴絲合縫,紅色的塑料布搖曳着,像是代表着春節的旗幟。

矮樓林立在胡同兩旁,小廣告的紙頁耷拉着,被風吹得呼啦啦的響,聲音一下子散在胡同裏。

孫覆洲打着哈欠,一手扯下只剩一個角還依依不舍地粘在電線杆上的白色廣告紙,然後撐着牆,勾起腿,擦了擦褲腿上的泥——早知道就套着執勤褲出來了。

他們昨天看完監控後,就帶着人圍着北聊區地毯式搜查了一天,刑警們各個累得暈頭轉向,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只好就地解散。

所以今天一早,劉承凜就暫時決定改變偵查方向,其他人該走訪走訪,該排查排查,他倆則從黃毛的另一個徒弟身上試着找突破口。

這個小徒弟不同于羅軍,還只是個在校學生,為此,他們特意換上了一身筆挺威嚴的警服,希望能在無形中施以心理壓力。

之前有刑警和這小孩接觸過,反饋的信息就是個無知的叛逆青年,黃毛死的當晚他在家通宵打游戲,最後還着重強調了,他對警察的态度極其惡劣。

“三單元,一棟……這邊兒。”劉承凜挨個樓底下看了一圈,終于找着了目的地。

孫覆洲擡頭眯眼數了一下樓層數:“提前打過招呼了?”

劉承凜走在前面:“打過招呼了,就那小孩一個人在家……到了。”

埋頭上樓的孫覆洲,唰地擡起頭——一扇鐵門一扇木門,是好幾年前的款式,幾乎不怎麽隔音,電視劇的女主角歇斯底裏的哭嚎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

剛敲過門,裏面的木門就應聲而開,一個打扮得十分朋克機車狂拽酷炫暗黑混搭的男孩,一臉冷漠又喪氣地透過鐵門欄杆的縫隙,目光在他倆身上來回地打轉。

劉承凜公事公辦地出示警官證:“你好,可以聊聊嗎?”

周力湊近了些,謹慎地将警官證上的號碼在心裏默記了一遍,然後才開門放他們進屋。這個男孩防備心很重,對他們極其不信任,剛進門就将他們從頭到腳打量了無數遍,孫覆洲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被盯穿了。

劉承凜不聲不響中就把房子的大致看完了,便開始聊天似地問:“你家裏人呢?”

這個周力長得不咋地,打扮倒是走在潮流前線,往單人沙發上一攤,那動作比孫覆洲還熟練。

他懶懶地說:“爸媽打工去了,爺爺奶奶還在鄉下走親戚,回不來。”

跟學生聊天,劉承凜會用一種婉轉迂回的打交道的方式,先采取他們的信任,再從他們嘴裏套話,并争取樹立一個偉岸高大的人民警察的形象。

不過周力不是一個對警察叔叔抱有敬意的小孩,他像每個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樣,将自己的逆反心理表達的淋漓盡致。

在劉承凜跟他扯了兩句閑話後,少年終于發作了:“不是,你們究竟要問什麽?跟個娘兒們似的,磨磨唧唧。”

娘兒們?劉有很好的耐心和教養,不會對青少年發火。

但爺們兒?孫就不一樣了,他擺着比流氓還流氓的姿勢,抖着腿:“你說你這小嘴兒,跟抹了密似的,要不咱們換個地方喝杯茶?”

周力戒備地看向他:“換哪兒啊?”

孫覆洲笑眯眯地說:“回局裏,請你去玩一天的權利,我們還是有的。”

沒人想大過年的去局子裏喝茶,周力的嚣張氣焰收斂了些許,随之而來的是一臉不耐煩:“不用了,你們趕緊問,問完了我還要寫作業。”

聽聽這屁話。

劉承凜也知道繞彎子沒用了,照例拿出黃小山的照片給他确認:“認識他吧?”

周力說:“認識。”

劉承凜問:“怎麽認識的?”

周力努了努嘴:“就是在網吧一塊打游戲認識的。”

劉承凜将照片反面蓋下:“你覺得黃小山這個人怎麽樣?”

周力兩腿岔着,坐沒坐相:“還行吧,挺仗義,肯出頭,做人沒話說,就是……有點小氣,有時候管我們借個一二十塊的,就沒怎麽還過。”

“二十三號晚上,黃小山為什麽叫你們去喝酒?”

“就說快過年了,聚一聚。”周力說,“不是,喝酒還要理由嗎?平時我們都是想起來,就一塊出去喝一頓,這有什麽好問的。”

劉承凜突然想起那個黑車司機,便問:“羅軍說,黃小山喝醉之後,是你倆給他攔的車,你還記得那司機長什麽樣嗎?”

周力聽完,陷入迷惑。

說實話,當晚三個人都喝多了,羅軍連司機是男是女都沒注意,可見醉成了什麽樣。但周力比他們兩個醉鬼好一點,因為家長在家,不敢爛醉,腦子裏還保持了為數不多的清醒。

劉承凜這會兒一提那司機,他也總算想起了不對勁的地方,又不敢說太詳細,怕出錯,只好概括了一下:“那個司機在車裏還帶着口罩,說是因為車裏暖氣壞了感冒了,他看黃毛喝多了,還送了一瓶水,讓我們喂他,免得吐他車上。”

劉承凜追問“你能描述一下那個司機嗎?”

周力為難地說:“這讓我怎麽描述,包那麽多,臉又看不清,就知道是個男的……聽聲音,悶悶的,但應該挺年輕的......不是,這些你們不能看監控嗎,幹嘛問我?”

廢話,監控能看來的還用的着問你?

孫覆洲很不喜歡這個什麽都不肯多說的小孩,好像巴不得把自己從這個案子中擇出去。

詢問環節走到了死胡同。

孫覆洲拿胳膊肘捅了捅劉承凜的後背,示意換人。

他弓起身子,從龍鳳呈祥的果盒裏抓了一把瓜子:“小孩兒,問你一個人,見過......或者聽說過王龍海這個人嗎?”

周力對他印象不好,看到是他說話,表情一變,全身的刺兒都悄悄豎了起來:“沒聽說過。”

同樣的話他們早就問過羅軍,後者也說不知道、不清楚。

“你好好看看,這個人,有印象嗎?”孫覆洲不可能到此為止,所以直接拿出了王龍海的照片,和黃小山的照片排在一起。

周力盯着照片盯了半天,最後才猶豫着說:“我,我記不清了。”

孫覆洲把瓜子嗑得脆響:“羅軍說,他經常從黃毛手上買貨,你真沒見過?”

周力瞪着他如臨大敵:“什麽貨?我不知道。”

孫覆洲好笑地看着這個一直努力裝大人的小屁孩,盡管他學着別人認大哥,學着喝酒如喝水,學着一副吊兒郎當且事事無畏的神情,依舊掩蓋不了他是個小屁孩的事實。

沒經驗,沒膽量,空有一副紙紮的外殼。

孫覆洲把手裏的瓜子殼一傾,嘩啦啦地落到空垃圾桶裏,他拍掉了粘在手心裏的渣滓:“沒事,你知道羅軍被我們逮了吧?因為吸毒,他啥都撂了,反正主犯黃毛已經死了,他的死跟你們也沒啥關系,我們問你呢,也只是确認一下,免得以後動不動還來打擾,不過前提是你得配合,對不對。”

“我配合啊。”周力果然被唬住了些,怕羅軍真招了什麽,不敢什麽都說不知道了,開始漏一點口風,“黃毛賣什麽,我是真不知道,但你說這個人,我好像見過,但他不叫什麽王龍海。”

孫覆洲得意地抿唇一笑。

根據周力的說法就是,大概兩個星期之前,王龍海曾經化名周海,在小蜜蜂網咖見過一面,不過太匆忙,連話都沒說上,只知道是來還錢的。

孫覆洲問:“他欠了多少?”

周力不停地喝水:“這我真不知道。”

就在他不斷拿杯子的動作中,孫覆洲注意到了他的手背,也有和羅軍差不多的傷。

孫覆洲下意識縮回了腳,好像前兩天受傷的腳趾還在隐隐作痛。

孫覆洲剛想說:“你那個手……”是不是沈垣弄的?

可他話都沒說完,周力手一抖,水潑了一身。

周力一邊罵着娘,一邊飛快地站起來抖了抖褲子上的水珠,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去換個衣服……”

逃也似的離開了。

趁周力把自己關在了卧室,孫覆洲小聲說起了悄悄話:“我怎麽覺得他們都不對勁。”

一提到那天晚上在會所裏的事,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概而過,羅軍也是,周力也是,被揍了一頓而已,至于提都不想提嗎?

劉承凜不動聲色地說:“那你再多套點話出來。”

孫覆洲白了他一眼。

很快,周力換了身黑色小腳褲,露着腳脖子,重新癱回單人沙發上,神色已然如常:“剛剛你說什麽來着?”

孫覆洲咧嘴一笑:“沒事兒,那天會所沈垣打了你們一頓吧?就那個會所的老板,長得人模狗樣的,一胳膊紋身那個,一看就不像好人。”

周力啊了一聲,點了點頭,雙手揣進上衣口袋,兩只岔着的腿也都并到了一起。

孫覆洲一臉正義凜然地說:“這樣,雖然這是你們的私事,但他動手就是他不對,什麽時候我讓他給你道個歉,或者你想要賠償,我也可以幫你。”

周力連連搖頭:“不用不用,本來就是我們的錯,不該打那男的……”

孫覆洲笑了,笑得十分燦爛,十分明媚,甚至笑出了一些聲音——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孫覆洲抹了一把眼角的淚問:“你們為什麽打那男的來着?”

周力笑得很勉強:“就都喝多了嘛......”

“是吧。”孫覆洲正色道,“喝多了好,都記不住事兒,羅軍說黃毛調戲服務員,你說黃毛打服務員,你說說,到底誰喝多了?”

周力咬緊牙關,堅決不上套:“是打了那個男的啊。”

孫覆洲挑了挑眉,沒想到這兩人居然會在這件事上口供不一致:“別覺得我在套你話,羅軍的筆錄裏明明白白地寫着,黃毛調戲女服務員,然後女服務員喊來保安,你們才被發現是混進會所,你卻跟我說是因為打了個男的?”

周力鼓着眼睛,嘴唇嗫嚅着,吞咽的聲音在他腦內放大,他逼迫自己和孫覆洲對視,盡量不露出一絲閃躲。

“說話是要負責任的。”孫覆洲指了指胸前的執法記錄儀,“市民有義務配合警察的工作,如果你明目張膽地拒絕,警方有權利認定你有犯罪嫌疑,我們穿着警服來,就是為了讓你重視,我說了,這件事和你們關系不大,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妨礙我們工作......”

孫覆洲明明白白地看見,周力的眼裏,那股要自證清白的勁兒一下子散佚了,從他混進這些人的生活裏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法把自己擇幹淨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