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卷壹?大雪(十三)

橘粉色的窗簾,安靜地垂在兩側,外面是半截水泥牆和灰蒙蒙的天空。

以此作為背景,周力局促地坐在沙發上,将自己的難言之隐盡數倒了出來。

“都是那個叫沈垣的讓我們這麽說的。”周力擠着濃眉,語速有些快,“他帶人把我們打了一頓,就因為黃毛在他店裏賣貨,但我也沒想到黃毛死了,就那天晚上,那個姓沈的給我發了短信,要是不按他說的做,我就會跟黃毛一樣!”

周力調出一則短信,推到兩人面前。短信的日期是25號晚上,也就是發現黃小山屍體的那天。

短信的內容算不上威脅,但吓吓周力足夠了。

把前後聯系上,孫覆洲感覺自己的頭皮都在發麻。

可能知道沒法再裝傻了,周力心一橫,開始破罐子破摔:“說實話,我從來沒碰過那東西,畢竟我還是個學生,黃毛和羅軍玩的時候,我就在外面把風,這件事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要我看,說不定就是那個姓沈的做的。”

孫覆洲一愣,随即反應過來:“為什麽是他?”

“還能為什麽,我們壞了他生意呗,不整我們整誰。”周力抿了抿唇,“其實黃毛去會所就是想拉個大客戶,那裏有錢人多,買貨不會讨價還價,也不會賴賬,只是沒想到栽了。”

孫覆洲的指尖點了點王龍海的照片:“那幫你們進會所的,是這個周海嗎?”

周力說:“我那天沒見到他,但黃毛用我手機跟一個叫阿海的打電話,應該就是他吧,他欠黃毛不少錢,肯定會幫忙的。”

最後周力半哀求半急切地說:“我說這些,也不是想當證人,那個姓沈的要真是兇手,你們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孫覆洲可以想象,這三個年輕人懷着绮麗的幻想,用了一個見不得光的小手段溜進了另一種,不屬于他們的、所謂有錢人的生活圈子,因為羨慕他們的衣冠楚楚,羨慕他們的出手闊綽,羨慕他們有底氣的活着。

于是他們打起了歪心思,只不過太倒黴,還沒來得及實現,就被現實打了個措手不及。

另外兩個重要的配角,王龍海是他們的同類,在黃毛的事業裏,像幕後推手一樣的存在;沈垣是他們憧憬的目标,這個高高在上的圈內人,可能連他們的臉都不一定記得住。

但好像他們的動機,都不足夠做出殺人分屍的事兒。

樰城西水區世貿大樓,冬天的凄寂被沸騰的人聲驅趕,廣告大屏上滾動着眼下最炙手可熱的男星的奢侈品廣告。

十九層高的副樓裏,一個男人正乘着坐滿了人的電梯往上行,他看着顯示器上不斷攀升的數字,手心早已粘膩一片,每到達一層樓,電梯裏就會走出去一兩個人,直到第十九層,電梯內早已空無一人。

這棟大廈自建成,每日每日都在迎來送往,從拂曉至月升,它安靜地屹立在這片土地上,如今,一個年輕的男人爬上它的頭頂,俯瞰這座熱鬧的城市。

男人很年輕,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他的個頭不小,卻很瘦,兩頰微陷,嘴唇幹得像龜裂的河床,每一道唇紋都是一道溝壑。

他站在半人高的圍牆後,踮着腳、伸着脖子朝下面掃了一眼,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極了螞蟻群,而這棟大樓就是碩大的蟻巢,他腿一軟,險些沒站穩。

毫無遮擋的天臺不常有人打掃,牆跟下有生長着藻類的污水,他一條腿正跪在上面,寒冷的潮濕滲進布料裏,也稍微刺激了他的神經。

他從口袋摸出手機,像是有感應似的神奇,幾條沒有署名的信息接踵而至。無一不在提醒他,已經無路可退。

腦袋裏還殘留着吸食毒品後的暈眩感,雙腿無力的打着晃,從這頭走到那頭,這邊應該不會砸到行人吧,他想。男人再次鼓足勇氣,看向這棟大廈的腳跟,只是這次卻不再是密密麻麻的螞蟻群了,只有一望無際的天空。

風從耳邊流過,玻璃穹頂被打碎,男人依舊看着這片天空,眼裏卻只有灰色。

“今天下午五點,一名年輕男子從世貿大廈副樓的樓頂,墜落至五樓的空中花園,當場死亡,目前,警方已經封鎖現場,正在确認死者身份,據了解,男子曾在電梯內游蕩多時......”車載收音機裏,溫柔的女主播正在沒有感情地念着稿子。

駕駛位上的司機師傅自诩有三十年駕齡,拐彎時總擺出讓人誤以為要飄逸的氣勢,被超一下車能罵出一篇小作文,到世貿大廈就短短二十分鐘的路,差點把孫覆洲的嘴皮子都說幹了。

還因為他穿着一身警服,就讨論起案情來了。

說的那是有板有眼的。

離開周力家以後,劉承凜想回局裏,根據周力的口供再審一遍羅軍。反正工作報告一向都是回家整理,孫覆洲就掐着下班的時間果斷遁了。

然而不熱愛工作的後果,就是從回家的半路上拐彎去加班。

本來這案子在分局的管理範圍內,據說還是個自殺,跟市局礙不着邊兒。但好巧不巧,分局的人整理遺體的時候,從那人身上搜出一張遺書,內容一傳出來,好家夥,直接破了“一二五碎屍案”——兇手畏罪自殺了!

再搜——身上有身份證,姓王名龍海。

孫覆洲頭一次這麽心甘情願地加班,他一定要瞻仰一下這位勇于自爆的兇手。

案發現場,又是拉出了三十米遠的警戒線,法醫組和理化檢驗組的人員,已經進去驗了一圈出來了,屍體也早已搬上了殡儀車,孫覆洲舉着警官證擠進去瞻仰了一番遺容。

這個叫王龍海的男人,在失蹤了兩天後,以自殺的方式在警方面前來了個隆重登場。

死者從十九樓一躍而下,砸在了五樓的空中花園的玻璃頂上,三十厘米厚的玻璃砸出了裂痕,孫覆洲站在五樓朝下看都有些腿發軟,難以想象,王龍海是怎麽站上十九樓的天臺。

“哎喲,黃隊,又見面了。”孫覆洲沖着面前這張熟面孔打了個招呼。

黃偉也和和氣氣的跟他打招呼:“孫副隊長,這個王龍海真是碎屍案的兇手??”

孫覆洲嘆道:“本來只是懷疑,這下好,自己送上門了。”

黃偉也嘆:“遺書上說,他自從殺了人,就一直良心不安,加上自己因為吸毒負債累累,走投無路.....你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好好的活着,什麽事不能解決?”

孫覆洲背着手在王龍海砸下來的地方轉了兩圈,腥紅的血跡還沒幹,空氣中似乎還氤氲着血腥味。

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多時,餘光像是再也撐不住了,天幕逐漸被暮色染黑。

王龍海的遺書裏寫到,他第一次接觸毒品時,無知地以為它只是個和香煙一樣的消耗品,僅僅一次,他就貪戀上了這個,能讓他的肉體和靈魂暫時得到休息的物品。

孫覆洲坐在電腦前,夾着煙皺着眉,慢騰騰的碼下呈請破案報告書這幾個字。

有兇手的“口供”,再串聯上之前他們得到的各種旁證,這個案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結了。

劉承凜拿着一沓剛蓋完各種章子的文書報告,往他桌上一放:“這下放心了?”

孫覆洲嗯了一聲,不明白他的意思。

劉承凜說:“吳局剛發完脾氣,說是我們要是早一天查到王龍海身上,今天也不用給媒體發那麽多通稿子。”

孫覆洲嘁了一聲:“誰知道這小子既然敢殺人,心理素質卻這麽差。”

劉承凜又說:“王龍海這兩天一直躲在一棟爛尾樓裏,遺書裏提到的兇器也在那,我讓李儒跟邱雲去取了。”

孫覆洲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眼睛卻一直盯着屏幕上那個只有一行标題的空白文檔神游。

“行了,報告書你明天再寫。”劉承凜伸手關了他的文檔,“關鍵證據缺失,你現在寫這個有什麽用?”

“你幹嘛啊?”孫覆洲不滿地看向他,“王龍海都自己招了,兇器不是在拿回來的路上嗎,還要查什麽?”

劉承凜的脾氣一向是內斂的,就像現在,他也只是平淡地問:“你真的覺得沒什麽好查的了?”

孫覆洲點頭:“是。”

這個案子從接警立案到今天,也就過了三天,在這三天裏,他們除了查案就是查案,局裏有黃小山的父母在鬧,局外有媒體虎視眈眈,上面還有領導的一通通電話。

你辦好了,是你應該做的,你沒辦好,那就是一頂頂帽子往下扣。

劉承凜是隊長,是案子的負責人,這帽子真要下來,第一個就是扣到他頭上。

所以孫覆洲想不通,他為什麽不樂意結案。

兩個人既沒吵架也沒動手,卻依然不歡而散,孫覆洲憋了一肚子火,重新打開文檔,又寫下呈請破案報告書的标題。

然後又沒了然後。

這時,一個有點八字眉的小同志走到他身邊,喊道:“孫副。”

孫覆洲看着這人有點臉熟,但實在記不清姓甚名誰:“怎麽了?”

八字眉遞來一個U盤,撓了撓後腦勺:“您讓我看的視頻我看完了,四個文件,一共四個機位,其中一個隐藏攝像頭拍到了一·二五案裏,丢棄第二箱屍體的人,您要不要看一下?”

孫覆洲怔怔地看着他,半響該不知道說什麽,只好沖着他點了點頭,并退後讓他操作自己的電腦。

八字眉同志是個輔警,辦事兒的時候喜歡緊緊地抿着嘴,一聲不吭,像個小老頭。

導入文件後,八字眉指着屏幕上的視頻說:“您看,大概這個時間段,可惜視角有點偏,沒拍到全身。”

整個視頻的畫面視角很低,大概只到成年人的腰部上下,攝像頭正對着不遠處的員工宿舍一樓大門口,有三分之一的畫面都被一個綠皮垃圾箱占據了。

根據距離推測,這個攝像頭應該被安在了後門的某棵樹的樹幹上。

孫覆洲真想問問沈垣,在這個破地方安個攝像頭時什麽意思?

那個抛屍的人是十二點零三的時候出現的,穿着黑衣黑褲,套着墨綠色的雨靴,帶着工地用的白手套,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提着一個黑塑料袋,行李箱被他随便靠在垃圾箱一側,裝頭顱的黑塑料袋也從右手換到左手,然後被扔進了垃圾堆裏。

視頻裏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在畫面的左下角,視頻邊框與垃圾箱的縫隙中,有個疑似車尾燈一樣的東西閃了閃,但它在畫面中的占比太小,實在無法給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孫覆洲的眼神閃了閃,一樓又傳來黃小山父母的哭喊聲了,歇斯底裏,用着最惡毒的詞彙對已經死去的王龍海施以詛咒。

最終,孫覆洲還是讓八字眉離開了,并應付似的說了一句話:“畫面不全,說明不了什麽。”

八字眉又抿起了嘴,最後看了一眼監控,一聲不吭地走了。

他只是個小輔警,連在編人員都算不上,在這裏沒他的話語權。

一樓休息室又是熱鬧的一天,孫覆洲噔噔噔地飛奔下樓,腦仁被黃小山他媽尖銳的嗓門吵得脹痛,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孫覆洲一路奔到家屬接待室,鐵門被他一巴掌拍開:“吵什麽......”

最後一個吵字懸在他嗓子眼,不上不下,他愣愣地看着屋子裏的人,屋子裏的人們也看着他。

飲水機上的水桶咕嚕嚕地吐了個俏皮的泡泡。

“兄弟,我一進門就看見你往這兒跑,急着看媳婦兒呢?”李儒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從後面勾住他的脖子,身上還帶着一股灰土味兒,“我跟你說,我今兒快累死了,姓劉的讓我去那個王龍海家裏看看,我剛走一半,轉頭讓我去找什麽兇器,這就算了,結果我才拿到這把刀,又讓我去接一小女孩,開車跑去那學校,人同學說跟一男的走了,還說是男朋友,我他媽真是.......嗯?你怎麽不說話?”

孫覆洲艱難地別過頭,沖門裏擡了擡下巴:“劉承凜讓你要找的,是那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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