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卷壹?大雪(十四)
李儒要找到小女孩,就是王龍海的妹妹。
幾乎是王龍海的死訊傳到市局的第一時間,劉承凜就讓離得近的李儒趕過去接那小姑娘了。
——如果這中間沒有沈垣橫插一腳的話。
沈垣半坐在靠牆的桌子上,外套脫在椅子上,兩個袖子挽到手肘處,就拿花胳膊震懾着旁人。一個小女孩站在他身後,比他矮了一截,整個人都縮在陰影裏,只有一雙含着清淚的雙眼,膽怯地看向孫覆洲他們。
王龍海這個人,長相普通,身高普通,身材普通,唯一的特點就是眼睛大,而且他的視力很好,所以眼神又清又透又有神。
既然是同一個爹媽生養,他妹妹王琴琴,也理所應當地繼承了這麽一雙眼睛,而且相較于男生,漂亮的眼睛在女孩子臉上更容易體現出優點來。
“诶,你就是王琴琴嗎?”李儒側着頭,打量了她一眼,“你哥是不是叫王龍海?”
王琴琴身上還穿着皺巴巴的冬季校服,臉色蠟黃,被人一打量,就像個烏龜一樣縮了起來,聽到哥哥的名字,小腦袋這才胡亂地點了點。
李儒遺憾地嘆了口氣:“哎,看着挺小啊,太可憐了,不過小姑娘你別傷心,以後有人欺負你,就報哥的大名,樰城市局刑偵大隊李儒,哥給你撐腰啊。”
孫覆洲一仰脖子,把這個挂在他背上的男人掀了下去:“別貧了,趕緊把刀送過去化驗,我還等着寫結案報告。”
李儒被掀了個踉跄,還不忘抱緊懷裏的公文包,寶貝得不得了。
“得,你是老大,你也不怕劉隊給你穿小鞋。”李儒擡腿踢了孫覆洲一腳,然後飛快地遁了。
送走了這個瘟神,孫覆洲終于有心力來理清楚眼前的情況。
首先,孫覆洲就直接沖着沈垣問:“你怎麽來了?”
在這之前,沈垣一直騰着一只手護着身後的王琴琴,另一只手則悠哉悠哉地刷着手機,他對周圍的吵鬧幾乎有着百分百的容忍度,哪怕黃小山的父母指着王琴琴的鼻子罵,他都當聽不到,只要沒傷害到小女孩,他就像個透明人。
沈垣聞言,将手機揣進口袋:“接她來看哥哥。”
孫覆洲挑眉:“你?合适嗎?”
沈垣擡手揉了揉小姑娘的頭頂:“我現在應該算她的監護人,不具有法律意義的那種。”
孫覆洲癟了癟嘴:“那就不算監護人。”
黃小山的媽媽走了過來,扯住了孫覆洲的胳膊,臉上還挂着晶瑩剔透的鼻涕水:“警察同志,那個狗娘養的殺人犯,是真的死了嗎?你們可要查清楚啊!是不是詐死?我聽說他是自殺,真是活該!一定不要埋他,讓他下地獄!”
孫覆洲想撸下着只緊抓着他的手:“您別激動,等我們最後确認了,一定給您答複。”
黃母依然緊緊地抓着他的胳膊,力氣大得就像在抓着救命稻草,聲淚涕下:“我怎麽能不激動啊,警察同志,我兒子死的太冤了,兇手一定不得好死啊!”
其實王龍海已經算不得好死了,從那麽高摔下來,脊梁骨都碎了。孫覆洲想,那黃母想要的應該是挫骨揚灰吧,畢竟這位母親如此愛自己的兒子。
回想起來,除了第一天,黃小山的爸爸來了一趟,之後每一天的上午,這個瘦弱的女人都會獨自一人,坐着一個小時大巴,從縣城跑到市局,她沒錢住在城裏,只能來回跑,在局裏一等就是一天,只為了讓兒子死後瞑目。
她是個可憐的母親。
可她不知道她的兒子也有彌天大罪,販毒吸毒,并不真的可憐。
雖然這話,孫覆洲沒法跟她說。
孫覆洲想起了這個婦人剛聽到兇手自殺的消息時,捂着嘴,坐在市局門口哭了半個小時,沖着警察又是磕頭又是道謝。
到現在,額頭上還腫着一塊兒。
孫覆洲把聲嘶力竭的黃母扶到椅子上,又端了杯熱水給她,擡手給她順了順氣兒。
“你們倆出來一下。”孫覆洲安撫下黃母後,沖沈垣兩人勾了勾手。
沈垣意外地聽話,牽着王琴琴的胳膊,跟着孫覆洲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孫覆洲半蹲下來,遞了張紙給一臉淚水的小姑娘:“擦擦鼻涕把,女孩子這麽哭可不好看,要讓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那樣看起來才最可憐。”
王琴琴抽抽搭搭地接過紙巾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沈垣習慣性地掏出煙盒,結果看了一眼身邊的王琴琴,手又收了回去:“我說,你的教育方式有點超前吧?”
孫覆洲睨了他一眼:“你有資格說嗎?剛剛黃毛他媽罵的那麽難聽,也沒看你攔着點。”
沈垣擡了擡兩只花胳膊:“我攔了啊。”
他都這麽“卑鄙”地威懾了,還要怎樣?他一個大男人可不好意思跟中年婦女對着罵街。
孫覆洲氣不打一出來:“你以為你是古惑仔啊?再配一把開山刀……以非法攜帶管制刀具拘你十天半個月,也不是不可以。”
沈垣順從地放下袖子:“你剛說的,我又不是正兒八經的監護人,我只負責保護她的人身安全,被罵兩句而已,以後她一個人,這種情況多着呢。”
孫覆洲蹙着眉,沒有反駁。
面前這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個子才到他胸口,手腳細長,骨頭上沒一點肉,很有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沈垣說的那番無比現實的話,她聽了以後,也只是微微地聳了聳肩。
是個哭起來只會一聲不吭流眼淚的乖女孩。
孫覆洲也忍不住擡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心裏十分惋惜。
因為想問點關于小姑娘本人的情況,不适合讓當事人在旁邊聽着,畢竟小姑娘也已經青春期了,萬一刺激出了逆反心理,那就不好了。
孫覆洲一個電話叫來了辦公室唯一的女性邱雲。
剛畢業沒多久的女大學生,親切開朗有活力還讨人喜歡,邱雲不負衆望,順利用一盒甜食就把小姑娘帶去另一頭看電影去了。
臨走,邱雲還遞給孫覆洲一個了然于心的眼神。
孫覆洲一邊思考着這個眼神的含義,一邊和沈垣各坐在長椅兩端,沒了未成年人,沈垣從口袋掏出了一盒新煙,拿在手上磕了磕,撕開薄膜,扯下錫紙,習慣性地抽出一根倒插回去,随後又拿了根新的放嘴裏咬着。
孫覆洲起先一直看着手機上的會議通知信息,沒注意到沈垣。再一扭頭,就看他含着煙正要點,立馬攔下了:“這塊兒是公共區域,抽煙罰款五百。”
沈垣不爽地啧了一聲,還是聽話地将煙夾在耳朵上,前傾着上半身,微低下頭:“那你有什麽事,快點說。”
孫覆洲收回手,正想問關于隐藏監控拍到的內容。
然而轉念一想,這也算半個機密了,實在不合适跟無關人士讨論,于是就把話引到王琴琴身上了:“那小姑娘家裏,還有親戚願意撫養她嗎?”
沈垣磨了磨後槽牙,搖搖頭:“她爸還活着,只是癱瘓了,理論上不用重新找監護人。”
孫覆洲不免擔憂:“那她怎麽生活?”
沈垣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咳了兩聲:“她爸是工傷,有保險金,我也會幫忙組織募捐,成年之前的生活應該不會太難。”
孫覆洲不可置信的看他:“你?募捐?确定?”
沈垣仰着臉,斜睨着他:“……陳氏要跟朝陽基金會合作,資助對象主要面向山區的貧困兒童,當然也包括這類青少年,我到時候會參加線下的募捐宴會,幫她申請一份助學基金。”
“我說呢。”孫覆洲長出一口細氣。
沈垣對他的反應很是不解:“怎麽,我是不配捐款了嗎?”
“配!當然配!絕配頂配!”孫覆洲毫不走心地誇他,“那什麽,募捐方式是什麽,我也稍微幫個忙。”
沈垣将臉轉向另一邊,只留個後腦勺沖着他,低低的咳嗽聲傳了過來:“等資助真正拿到手,中間要過好幾道程序,學都開了,你不如直接包個紅包,還快點兒。”
孫覆洲撐着膝蓋站起來:“行吧,那等我回頭買個紅包。”
兩個負責護送黃母的輔警,把她從休息室攙了出來,并站在休息室外為難地看了一眼大門口的方向。那裏正等着幾個,想一拍受害人家屬的記者。
孫覆洲深吸一口氣,抓了抓頭發,正欲去處理。
身後的沈垣,微微擡起頭,叫住他的背影:“……黃毛的案子,就這麽結了嗎?”
孫覆洲本來想點頭的,但就在他回頭以後,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不一定吧。”
沈垣默不作聲地看着他重新走向休息室,男人懶懶地背着手,微微彎下腰,一只腿沒勁兒似的屈着,他低頭叮囑了一句這個比他矮了一個頭的婦人,臉上的表情淡淡的。
做完這些,他又依舊背着手,拖沓着步子走去大樓門口,和那群唠叨的記者們交涉去了。
沈垣覺得這個男人有時候挺有意思的,和他交集時,跟走進了一間落了灰的雜物間似的,不管從裏從外,都不夠吸引人,可你剛抱起平常心走進去随手翻一翻,又恰好讓你找到有意思的東西。
其實王龍海一死,案子結不結那都是早晚的事了,他會問也不過是想用這話給心思敏感的孫覆洲提個醒。
王琴琴趁邱雲離開辦公的空隙,一路小跑回來:“沈哥哥,我什麽能回去?”
她不喜歡在警局呆着,在這裏,每個人每個眼神都無一不在提醒着她一些殘酷的現實。
沈垣輕聲問:“不去看你哥哥嗎?”
王琴琴抿着唇搖頭:“我不敢看,雖然那個姐姐說,哥已經畫過妝了……”但她還是不敢,這種害怕,就像面對着空無一人的墓地,是理所應當地會生出的懼意。
“好。”沈垣點頭,沒有多問,“那就回去吧,你哥的後事我會處理的,你安心上學。”
王琴琴跟在沈垣後面,走出警局的後門,遠處的城市中心燈光熠熠。
她忽然問:“沈哥哥,你為什麽幫我們家這麽多?”
沈垣伸手扯下貼在車窗上的紅條子,仔細地看了一遍罰款的數額,塞進口袋,直接坐進駕駛座:“小孩子沒必要知道。”
大人是不可能和小孩子交代理由的,因為覺得沒必要。
王琴琴也做不出小孩子喜歡的撒嬌或追問,只是乖巧地點頭,便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