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卷壹?大雪(十六)

狹小逼仄的一個破員工宿舍,四個人圍着桌子整整齊齊地坐了一圈兒,走廊上有聽不清晰的竊竊私語,話題就圍繞着這間屋子。

阿林不知道從哪搬來了四張凳子,還像模像樣地拿一次性杯子借了熱水,招待幾個人落了坐。

想起不久前尴尬的一幕,孫覆洲一手握拳放在嘴前,幹幹地咳了兩聲:“那什麽,你來幹嘛?”

沈垣抓着杯子啜了一口,目不斜視:“過來幫你們破案。”

孫覆洲正翻着王龍海的賬本,聽完往桌面一扣:“案子已經破了,我們這次來只是來核實……”

沈垣略一點頭:“哦。”

阿林和肖正隔着桌子互換了一個眼神,都充滿了對自己上司的無語。

孫覆洲偏着頭睨他:“小正,拿筆好好記,一個字都不能漏。”

肖正不敢大意,忙打包票:“孫副,我辦事,您放心。”

孫覆洲滿意地哼了一聲,又将臉轉向阿林:“之前問到哪兒了……哦對,就是關于王龍海的債主,他有提到過嗎?”

阿林被問的很懵:“警察同志,您問錯人了,我哪知道這些,肯借他錢的人不多,你們查查呗,肯定會有欠條,再不濟也有轉賬記錄。”

在場唯一的看客沈垣,懶洋洋地坐在板凳上,背後靠着高低床的柱子,凳子前面兩只腳離地,耍雜技似地一晃又一晃,留着一只右手搭在桌面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

敲得孫覆洲莫名煩躁,但沈垣也是關系人之一,又沒理由把人趕走。

他翻了翻手裏的賬本,現在已知只有黃小山可能是借款人,但根據金額肯定還有其他人,或者說是其他民間借貸組織?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沈垣敲了敲桌面:“你為什麽不問我?”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孫覆洲瞥他:“問你什麽?”

沈垣把重心移正,後背從高低床上離開,風輕雲淡地對肖正說:“這位同志,能不能跟我的員工出去待一會兒,我有私事要跟你們副隊,單、獨、聊。”

孫覆洲心裏是百分百抗拒的,聊什麽?有什麽好聊的?咱倆有不是一路人!沒有共同語言,聊你個星星聊!

但輔警同志很善解人意,他尊重每個公民的個人意願,并且相信自家副隊雖然不靠譜但一定不會做出有辱自己職業道德的事,所以,他迅捷的、利落的、拉着阿林走了出去,且妥帖的關上了門。

阿林被拽得一臉茫然:“不是,你們警察還能進行單獨談話嗎?”

肖正僵着臉說:“理論上是可以的,你們老板又不是嫌疑人,副隊雖然平時不怎麽靠譜,但是有分寸,我相信他。”

來之前,他對孫覆洲前一天因為監控的事一直是頗有微詞的,他認為監控裏的“王龍海”有可能是坐着車來,那車上的是誰?會不會是同夥?車從哪開來?會不會和一直沒找到的第一現場有關?這些疑點都沒搞清楚,就這個結案太草率了。

或許孫覆洲知道他的異議,又或許不知道,前一晚還在寫破案報告,打算結案的他,今天卻跑來一聲不吭地找出了隐藏監控,提出了疑點,到後來翻看王龍海的遺物時,事無巨細地讓他記錄每個物品的信息。

肖正看得出來,孫覆洲其實并不打算把這個案子一概而過,只是為什麽要口是心非地做這些?他不明白,可能是某種癖好吧。

屋內,孫覆洲不太習慣正兒八經地跟沈垣談判似的對坐着,便十分刻意地在屋裏溜達了起來,他走到小陽臺的飄窗前,拉開了掩了一半的窗簾,陽光立馬鋪了進來。這裏的視角不偏不倚,還能看到一小塊蔚藍的天空,裏面雲海翻騰。

屋內有暖氣,窗戶關嚴了,前些日子的大雪還沒化幹淨,都成了冰,尖銳的冰淩就挂在窗檐上。

孫覆洲把窗戶拉開了一點縫,點了根一直不舍得抽的好煙,還闊氣地丢了一根給沈垣:“有什麽話,說呗。”

沈垣那指節夾着煙,走到他旁邊:“我有辦法查到王龍海真正的債主,前提是黃毛的案子不能就這麽結了。”

孫覆洲沒同意也沒拒絕:“這兩者有什麽必然的聯系嗎?”

沈垣吸了吸鼻子,他這兩天隐隐有點感冒的征兆:“當然有,王龍海只是把刀,拿刀的人不查出來,豈不就成冤案了?”

孫覆洲不悅地皺眉:“你這是在質疑警方辦案?”

“我沒這麽說哈。”沈垣整個人都倚着飄窗,看着跟沒骨頭似的,頭又擺得很正,“光有我的一面之詞,甚至都不算有效證據,所以必須要你們去查,你們要繼續查,當然就不能就這麽結案了。”

孫覆洲端量他:“我沒說要繼續查啊。”

沈垣忽地靠近他,凝視他:“你會的。”

孫覆洲忽然意識到,沈垣身上總有一股草木香,和會所裏的焚香如出一轍,卻又清淡很多,像一朵啞女的夢,無法窺見。

“你是個好警察。”等孫覆洲再次集中精神,沈垣已經離開了那個有些親近的範圍,老神在在地倚着。

“我不是。”孫覆洲輕斥,态度也很抗拒,“準确的說,查案是我的工作,我只是在做好我應該做的……的确,警察代表正義,可我又不是正義,是非不明的情況下,不論是道德還是責任,我都擔不起!”

他的任務就是确認王龍海是不是兇手就完了,随着警方對王龍海的調查,案發當晚他沒有不在場證明,遺書裏自述了作案動機,甚至還給出了兇器。

殺人的就是王龍海,用這個良心發現後自殺的兇手,給這起兇殺案畫上句號,堵上惴惴不安的悠悠衆口,再向上司提交一份完整的報告,這就夠了。

要是繼續查下去,萬一查不出來呢?拖着浪費警力物力,拖着讓民衆日夜惶恐,拖着讓領導覺得你辦事不利。

圖什麽?圖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沒必要!

要是他孫覆洲早幾年覺悟,也不至于養出一顆玻璃心。

“沒事,別怕,我擔得起。”

孫覆洲詫異的看向他。

沈垣挺直了脊背,雙臂屈着微微張開,沖他做出了坦蕩的手勢:“挑明了說吧,我很想警方能幫我這個忙,而且我可以保證,這個結果一定是共贏的。”

他就像在邀請參與一場未知的豪賭。

雖然說起來不太合法,但孫覆洲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張賭桌,籌碼是他的那顆玻璃良心。

孫覆洲深吸了一口氣:“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沈垣颌首:“可以。”

孫覆洲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你為什麽要在後門的樹上,安針孔攝像頭?”

沈垣掩着面忍俊不禁了。

“加個微信吧,我把視頻發給你,你就知道了。”

樰城冬天很少見這麽晴朗的天,麗日無風,橋下有鐵鑄色的河水,橋上有翻滾的重雲,這讓冰冷堅硬的冬天,一下子開出了一簇簇柔軟的花。

肖正開着孫覆洲的小破車,勻速行駛在馬路上,車外天地開闊,車裏卻悶得很,不僅是因為空氣不流通,還因為身邊人的低氣壓。

肖正雖然和阿林扒着門縫聽了半天牆角,可除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其餘的都只有個響兒,內容一概不知。

兩人在屋裏說完悄悄話後,孫覆洲就讓他打包好王龍海的遺物,并帶回局裏,之後一句話都沒說,直到現在,他還一手杵着臉,一手翻着手機,表情凝重萬分。

肖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卻不知道孫覆洲這會兒在想,他怎麽就鬼使神差地加了沈垣的微信?

孫覆洲反反複複地點開那個新出現的微信號。

聊天記錄只有一段監控視頻,很短,內容就是王龍海在宿舍樓外的小道裏還錢給黃小山的畫面,孫覆洲已經将視頻傳回了警隊的技偵。

但他在意的不是這個視頻——

沈垣的微信頭像,是一只躺在床上的黑背側臉,背景是灰色的床單,一只手正摸着它額前的毛發,沒了威風凜凜,反而慵懶地半眯着一雙淺色的眼睛,還怪可愛的。

孫覆洲拿指腹揪着自己的嘴唇,磨了磨牙根。

肖正鼓起勇氣問:“孫副,咱們就這麽回去啊?”

“啊?”孫覆洲從手機裏回過神,語氣垮垮的,“不然呢?”

孫覆洲關掉手機,淡淡道:“王龍海因為黃小山誘他吸毒,并欠下巨額債務,他的父母也為此遭受意外,多重打擊之下,王龍海沖動殺人,事後分屍,記住了不?”

肖正聽得一愣,怔怔地看他。

“別看我,看路!”孫覆洲輕聲呵道,“證據我就不一一列舉了,你想知道自己回去翻檔案看。”

“可是!”肖正雙手緊握方向盤,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在大馬路上來了個猛龍擺尾。

孫覆洲飛快地抓住了拉手:“別可是了,我車破,容易熄火,前面兩百米有監控探頭,被拍了你負責啊!”

肖正又板着臉不作聲了,車速卻在漸漸提升,直到碼數即将超速,指針才又穩定了下來。

孫覆洲松開拉手,打量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肖正,看臉色應該已經自我恢複正常了吧。

回市局時,邱雲正抱着一堆報告路過。

據她口述,兇器的化驗結果出來了,刀把的凹縫裏有黃小山和王龍海的血,經過比對,在王龍海的手上找到了傷口。

這孩子第一次捅人,很不意外地劃傷了自己,大概他也是知道兇器上可能有自己的血,所以就算他燒毀了死者的衣物,燒毀了自己的衣物,處理了很多證據,卻獨獨一直把它帶在身邊。

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孫覆洲喜笑顏開地誇了她一頓,又誇了法醫室的人一頓,誇了檢驗員一頓,甚至把無辜路過的技術室主任都拉着誇了一頓。

刑偵隊的人都說孫副這是因為可以結案太高興了。

不出一天,孫覆洲頭一回主動包攬了這個案子的收尾工作,辦公室的人也是頭一回看見孫大爺過了下班的點兒還在認真的伏案工作。

一個普通警員拿胳膊肘撞了撞隔壁的同事問:“你說,孫大爺這是受什麽刺激了,居然主動加班寫報告?”

同事裝模作樣地推了推眼鏡兒:“你問我我問誰?”

對桌的人也插了句嘴:“我看孫副對這案子真挺上心,雖然之前也沒出過這麽大的命案吧……”

警員咬着筆杆說:“這回的案子是影響挺大,主要是太獵奇了,诶……你們說,是不是他從淩海轉過來接受不了落差,所以才天天混日子,這回好不容易有個大案要案了,連忙證明一下自己。”

三個人紛紛點頭,是這個思路沒錯了。

想不到孫副隊長平時一副歲月靜好的大爺外皮下,還蘊藏着一顆沸騰熱血的勵志中二少年心。

還挺讓人熱血沸騰的。

邱雲抱着文書資料從他們中間經過,一不小心就替孫某人接收了這幾道包含同情與敬意的目光。

她想把文書放到孫覆洲的桌面上,可桌面已經沒什麽能放的地兒了,她只好把書架扒愣了兩下,找出一個空位,“孫副,你要的資料我放這兒了。”

“嗯。”孫覆洲頭都沒擡,從下午開始,除了吃飯,他視線就沒從電腦上離開過。

邱雲揪着手說:“孫副,要不你今天先回去吧,劉隊和吳局去開會之前,特意說讓咱們今天早點休息。”

孫覆洲忽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不用管我,你幫我聯系一下緝毒隊的霍光隊長,抓獲羅軍那天,查獲了多少毒品。”

他頓了頓,抹了一把臉,又叫住已經走遠的邱雲補充了一句:“幫我要一份毒品的檢驗報告書。”

背對着他的邱雲偏着上半身,糾結地咬了咬下唇,慌亂地點頭,離開地有些匆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