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卷壹?大雪(十七)

熱鬧的春節已經結束,人們從快樂中抽身而出,轉而又投身工作中去了。

在乏味的工作之餘,随手抽出一疊報紙看,最醒目的最大的板面都留給了一起碎屍案的告結,這種帶着獵奇色彩的案子不多,人們想起最開始關注它也就圖一樂呵。

不過既然已經落入尾聲,也就沒什麽吹風掀浪的必要了。

但真正身處風浪之下的人,卻沒那麽容易抽身而出——黑啤酒會所剛遣散完最後一批員工,退了最後一位會員,作為管事的經理,阿東兩個嘴角都快拉到下巴了。

阿東雙手拿着屬于陳禹的會員卡問:“陳少,您存的酒是給您帶回去還是一塊退了?”

陳禹用指尖擺弄着花瓶裏早已枯萎的花,看都沒看一眼阿東:“酒你放我車上去吧,給我多放兩瓶人頭馬。”

沈垣打斷他:“不行,那些酒要退回給供酒商的,只能多不能少。”

陳禹食指戳着花心将花打了個轉兒,眼皮一掀:“沈總太小氣了吧,幾瓶酒都舍不得?”

沈垣面無表情地說:“舍不得。”

陳禹嫌棄地癟了癟嘴,扭過上半身,擡手對着玻璃的倒影,整理了兩下油光锃亮的發型和挺括的西服衣領。

沈垣坐在他對面,摸着下巴點評:“你穿成這樣真難看。”

話音停了停,又打量了兩眼:“尤其是那個格子領帶,跟村裏的炕頭布一樣土。”

陳禹手在半空中僵住了,沒忍住大罵:“還不是你要搞什麽晚宴,不穿正裝進不了門!”

沈垣不可置否地說:“你是主辦方之一,不穿正裝,穿你那身花襯衫上臺演講?”

陳禹将西服外套的扣子解了個幹淨,箍在身上的束縛松了:“要我說,合同一簽不就完了,擺什麽陣仗,反正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是那女人……媽的,這衣服真費事兒。”

沈垣索性閉目養神不理會他。跟傻子聊天太費勁了。

作為主辦方,要提前和自己的合作對象見見面,對對稿子等一大堆零七碎八的事兒,雖然陳禹滿嘴跑火車,看起來不情不願的,但還是出發之前乖乖地扣好了西服,把頭發梳成大人模樣。

孫覆洲來到黑啤酒會所時,陳禹正一邊扣着衣服扣子,一邊頭也沒回地跟沈垣說話,看樣子兩人像是要出門。

于是三人就在會所門口直接來了個歷史性會面。

沈垣一早就看到了孫覆洲,擡手打斷了陳禹接下來的話,“陳禹,我還有事,你先過去,別出岔子了。”

陳禹微眯着狹長的桃花眼,看了看倚在樹下的孫覆洲,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沈垣:“放心,就這點事兒,我還是辦得好的。”

說完,他就要伸手摸一把沈垣的臉廓,後者卻把他的小動作抓得死死地,一個手腕就擋下了。

陳禹咬緊了後槽牙:“媽的,活該你孤獨終老。”

轉身氣呼呼地鑽進了停在路邊的一輛長得張牙舞爪的跑車裏,就在他路過孫覆洲時,還用晦暗不明的目光掃了他一眼。

莫名其妙被拉入戲的孫覆洲,背在背後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撓着樹皮,心裏那是一個叫百轉千回——他剛剛是被瞪了嗎?是吧,他的确被瞪了吧!他這個為了人民任勞任怨的公仆居然被瞪了!好委屈啊!

沈垣早就習慣了陳禹的少爺脾氣,光打雷不下雨,不足為懼。

他徑直走向孫覆洲,站定,微微偏了偏頭:“我看到新聞了,你倒是挺大方,把功勞都推給劉隊。”

“他是隊長,案子的負責人,本來就是他功勞最大。”等到沈垣站到他跟前,孫覆洲才意識到倚靠的姿勢讓自己矮了半個頭,于是立馬站直了,“喏,給那小姑娘的壓歲錢,他哥的遺物,先在市局放一陣吧,等案子徹底結了我再送來。”

沈垣看着伸到他跟前的紅包,封面上還印着摩托車廣告,也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瘩裏淘出來的,他接過來,兩手一撚,還不少。

“行,替她先收下了。”沈垣把紅包往自己衣服裏一塞,“你從明天起就不要來會所了,要找我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或者到上次打拳的地方。”

孫覆洲走向自己的車,拉開駕駛座坐了進去,聽了他的話,越過車頂看向他:“為什麽?”

沈垣卻已經坐進了副駕駛:“……那家店我入股了,百分之五十。”

“哦。”孫覆洲低頭調試座椅,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險些用力過猛,讓自己躺平了,回過神時已經把人罵了:“你有病吧?”

這厮怕不是開店開上瘾,倒閉了一個會所又去買一個開在小區裏的破拳館,那店生意慘淡,每次去就只有倆小區裏的小孩兒在上課。

孫覆洲總覺得要不是他們仨撐着,這店恐怕早幾年就倒閉了。

他旁邊這人不會有什麽上位者們的通病,比如“控制欲泛濫綜合症”什麽的吧?

沈垣不清楚他心裏想的什麽,卻知道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索性閉了閉眼,提前終結話題:“閉嘴,開車。”

孫覆洲不爽地啧了一聲,重新将車子啓動。

西水區的路況一向不太好,這是全市人民的共識,開發了的地方是綠色生态城,現代化都市,道路又寬又闊;而沒開發的地方就是一人工螞蟻窩,大路小路縱橫交錯,兩個人工地圖放一起,一個讓你橫穿大馬路,一個讓你直沖居民樓。

只有沈垣這個人工地圖在才是真好使。

孫覆洲的活動範圍常年就在市局跟家之間,那幾條來來往往的路上,他是閉着眼睛都能走,但西水區卻是真不熟,只有那個商業街開業的時候湊過熱鬧,還落下了個極度擁堵路段的心理陰影。

開進一條小路以後,他謹慎地将車速降到最低,與隔壁大爺開的寶驢牌小代步以一厘米之差擦肩而過,心驚膽戰的程度不亞于他第一次開山路時要拐十八道彎。

剛過一關又來一坎,孫覆洲搖下車窗,沖馬路牙子上的某家商鋪老板娘喊:“大娘啊,來挪挪您的紅秋褲,蓋我後視鏡上了!”

大娘年過半百,眼睛精明得能發出光,走個路風風火火,沖了過來,白了孫覆洲一眼,端了整個晾衣架,又氣勢洶洶地走了。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孫覆洲再次伸着腦袋,扯着嗓子讓前面騎自行車的少年腳上蹬快點。

完事兒以後縮回頭,還不忘打掉了沈垣手上的煙:“你到底要我開哪去?”

沈垣把掉在衣服上的煙重新撿起來,順便躲掉了孫覆洲再次偷襲的手:“看見前面那個花花綠綠的招牌了嗎?那個拐角上可以停車,把車開到那就行了。”

孫覆洲一氣之下把車上的四個窗戶,連帶着天窗都打開了,暖和的車內一下子同步了車外的溫度。

沈垣拿了根新的煙往他耳朵上一夾:“行了,別瞪我,你也拿一根,反別在右邊耳朵上,這是接頭暗號。”

耳尖被一掃而過的酥麻搔得涼涼的,孫覆洲默不作聲地冷着臉,僵硬地別過了頭。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家名叫紅豔豔的洗腳城,門臉兒的裝修是又土又俗的那種,招牌有一種格外迷人的年代感,采用了紅綠的經典配色,半磨砂的玻璃大門緊閉,裏面的音樂聲就從細細的門縫裏洩了出來。

孫覆洲遲遲沒挪腳,問了一個拷問心靈的問題:“我這身份,進去合适嗎?會不會把我趕出來?”

沈垣拖着他:“你放心,社會主義不搞職業歧視。”

孫覆洲被拖得天暈地轉,腦子裏還鬼使神差地想,原來這混混是接受過義務教育的混混。

沈垣拖着孫覆洲在前臺站定,張口就是甜言蜜語:“紅姐,您今兒真漂亮。”

紅姐人如其名,紅頭發,紅嘴唇,單薄的眼皮平展地貼在眼球上,眼尾有些耷拉,兩頰的皮也如出一轍的松,就這皮膚狀态估摸四十上下。

紅姐笑吟吟地接受着誇獎:“沈哥兒,你怎麽有空來看我了,還帶了個……小帥哥。”

沈垣一把拉過孫覆洲:“紅姐喜歡?他是陳禹的朋友,陳少爺讓我一定要帶他來玩玩兒,畢竟你這小姑娘都水靈。”

孫覆洲配合地挺了挺腰背,雖然心虛自己這身灰撲撲的便服沒什麽公子哥兒的形象,但纨绔的氣勢還是做足了,畢竟自己也過了二十多年富貴日子。

紅姐舔了舔嘴唇,目光暗了暗,似是對沈垣的話将信将疑:“那想必也是個貴客了,來來來,樓上請。”

說罷,她就将兩人往樓梯的方向帶。

沈垣眼疾手快地攔住了她,将她引到一邊:“我聽人說大黑哥也來了?能不能問問,在哪個房?”

紅姐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伸着手戳了戳沈垣的胸膛:“沈哥兒前段時間不還和大黑那個傻憨鬧得不愉快來着嗎,今兒怎麽又問起他了?”

沈垣輕松地抓着她的手指,摩挲着,含了笑,然後意有所指地說:“不是我像問,是周哥,雖然我們有點矛盾吧,但說來說去都是一家人,大黑看不起我,紅姐不會也看不起我吧?”

紅姐把手輕飄飄地抽了出來:“真是老娘欠你的,大黑的确來了,我給你安排隔壁的房間,不過你倆可別拆了我店,不然,姓周的姓趙的,誰面子我都不給!”

她說這話時,妩媚的臉上平添了一抹歷色,只有沈垣自始至終擺着一副坦蕩的笑臉。

他倆說話毫不避諱,孫覆洲不知道是真不用避諱,還是因為他陳禹朋友的身份不用避諱。

不過除了一堆有的沒的疑問以外,孫覆洲敏銳地抓住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他并肩和沈垣站在升往五樓的電梯,看着他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就消失得幹幹淨淨,不由得在心裏啐了一口:“特意圍着西水區兜了一大圈,就為了見那個大黑?”

沈垣把手腕上的手牌取下來裝進口袋,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孫覆洲的目光飄着,大黑是黃毛剛出社會時的大哥,之前有探員查過這個人,二十五歲,是個老混混了,一般混到這個年紀以後,早就有了正經工作和家庭,帶小弟也不過是給自己打工。

所以一開始調查黃毛的時候就沒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沈垣補充道:“黃毛的生意就是他牽的線。”

不斷上升的電梯已經停下,一聲提示音之後,門緩緩打開,空氣裏甜膩的香味湧了出來,孫覆洲不舒服地吸了吸鼻子。

孫覆洲問:“那他……”

話還沒說完,電梯已經到達,沈垣伏在他耳邊輕聲說:“記住,你是陳禹的朋友。”

孫覆洲踩上柔軟的地毯,解開了兩粒衣服扣子:“知道。”

不就是騷嘛!

他們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隔壁的房間門緊閉着,門上有個小窗戶,不過在裏面蒙上了白白的霧氣,他們從外面根本什麽都看不清。

沈垣在外面敲響了門,聽着裏面那些嬌俏的莺莺燕燕的聲音慢慢地小了下去,不一會兒,一個穿着足浴城工作服的姑娘開了門。

小姑娘一臉粉紅,眼中水波流轉,聲音跟黃鹂鳥似的,見來者俊朗帥氣,臉上的紅暈更甚:“您好,這是私人包間,請問找誰?”

“讓開。”沈垣的目光掃過她,停都沒停,直接推開她走了進去,“黑哥,在洗腳呢?晚上的宴會你來不來?”

大黑正敞着浴袍,袒露着胸膛,一臉春色,悠哉悠哉地享受着肩頸按摩,聽到沈垣的聲音後,眼睛唰一下睜開了,面露不悅:“你來幹嘛?”

說完,他的目光又滴溜溜地轉到了孫覆洲身上,雖然前幾分鐘才接到紅姐的電話,但他還是多問一句:“這誰啊?以前怎麽沒見過。”

孫覆洲懶懶地撐着靠牆的桌子,伸出一根手指,手牌就套在上面轉啊轉,聽了他的話,連聲兒都沒出一個,張嘴打了個哈欠,倒是把目中無人這幾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沈垣勾着孫覆洲的脖子走上前:“他是陳禹的朋友,帶他過來玩玩。”

孫覆洲一把撥開了他的手,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落了座。

大黑習慣性地嗤之以鼻,他以前就不喜歡這個裝模作樣的小白臉:“玩?玩什麽?你不是不碰嗎?”

沈垣又朝大黑走近了幾步,幾乎是貼到他床邊兒了:“還能玩什麽,你那個小弟死了,貨都落到警察手上了吧,當然只能來看看小姑娘了。”

大黑沒想到他會這麽突然地提這件事,下意識坐正了,倒是把他身後按摩的姑娘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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