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卷壹?大雪(十八)
泡腳桶裏的水蒸氣翻騰着上升,然後擴大,散開,消弭,變成一團虛無。
大黑把腳從木桶裏拿了出來,直接濕淋淋地放在墊了毛巾的床上,他支着腿,蹭幹了臉上的水分,然後叫了那兩個姑娘的名字,手上做了個離開的動作。
倆姑娘立馬消失地幹幹淨淨,一點聲兒都沒發出來。
大黑扭頭看向孫覆洲:“你跟陳少爺關系很好吧?”
孫覆洲閑散地飄去一個眼神:“關你屁事?”
大黑說到底也是給人打工的,平時就見多了公子哥兒們總端着一副嚣張跋扈的模樣,在他們面前也習慣了裝孫子。
在沈垣上來之前,聽紅姐給的信兒,說是陳禹的朋友……
大黑思及至此,一撩睡袍,翻身下床,扶腰站起來時,長長地“哎喲”了一聲,然後走到沈垣旁邊,擡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沈垣,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說你,大過年的,提一個死人幹什麽?”
沈垣撥開他的手,面無表情地回答:“你可是那個死人的大哥,我聽說警方結案了,你還真是命大。”
大黑陰恻恻地沖他笑了一下:“他死是他命不好,跟我可沒關系。”
沈垣冷笑着連連搖頭:“怎麽跟你沒關系,我可是有證據的,大不了咱們同歸于盡。”
大黑臉色一沉,不過很快又恢複正常,将身上的浴袍腰帶緊了緊:“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沈垣單刀直入地把話說開了:“聽不懂我就給你解釋解釋,警方沒查,不代表你們就真的撇幹淨了,老實跟你說,黃毛帶的貨的确在我手上,不過我給警察了,命案警方是結了,可涉毒案呢?”
頭頂的水晶燈流光四溢,清楚地照亮了兩人的面龐,大黑目光陰鸷,死死地盯住了沈垣,咬肌突突地跳了跳,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撕裂嚼碎了。
而沈垣,還是不把他放在眼裏似的,輕蔑地沖他一笑:“不就是接了個場子,真把自己當大哥了?”
砰!
“你們還要聊多久,老子是過來玩的,他媽是來聽你們聊天的?”就在這倆人明槍暗箭的時候,孫覆洲忽然爆發了,一腳把旁邊的小桌子踹翻,“媽的,真沒意思。”
整個房間的地面都鋪了厚厚的柔軟的長毛地毯,玻璃杯具掉下來也只是骨碌碌地滾了兩圈,最後挨着大黑的腳停了下來,完好無損,一點沒碎。
但皮膚上冰涼的觸感倒是一下子就點醒了大黑的理智,他陰鸷地瞪了一眼沈垣,沉着臉,一言不發地揚長而去。
腳步聲愈來愈遠,直到走廊盡頭傳來電梯的提示音。
沈垣彎下腰,撿起地上的玻璃杯,裏面的水早就灑了個幹淨。
他捏着杯子,向孫覆洲走去:“沒想到孫隊還是個演技派啊。”
孫覆洲攤攤手:“一般一般,沒你會演。”
他算是看出來了,沈垣就是個套着十八層面具的老戲骨,在紅姐跟前是笑容可掬的帥哥,在大黑跟前是個不怕事兒的狠人,在官方面前是脾氣好有耐心的商人,那麽多張臉,虧他換得不累。
幸好他反應快,看出來沈垣只是想要激怒大黑,并沒有真要跟他幹架的意思。原因嘛,估計就是為了逼大黑忍不住動手,讓警方有切入口可以查。
還真是相信他啊,也不提前對個戲,萬一聊崩了呢!
沈垣扶起被他掀翻的桌子,又把散落的東西一一撿起來擺好:“謝謝誇獎,不過友情提醒——我們還是不要太默契,他們要是知道了我們的合作關系,我就玩兒完。”
孫覆洲說:“他們是指,姓周的和姓趙的?”
他一向敏銳,在沈垣跟紅姐說話時,他就注意到了這兩個人。
沈垣垂眼輕嘆:“有時候跟太聰明的人說話,也挺累的。案子還得你們憑本事查出來比較好,我要是都告訴你們了,你們不會把我當嫌疑人抓起來嗎?”
孫覆洲想,估計是會的,而且不僅會懷疑他,還要扣着審夠四十八個小時再說。
如果沈垣知道孫覆洲的心思,保不齊就覺得這是一養不熟的白眼狼,自個兒費心費力都幫這麽多忙了,也沒說把他當自己人看。
孫覆洲正無言,擡手摸到耳朵上的煙,先是愣了愣,然後狐疑地看了沈垣一眼。
沈垣還無辜的與他對視:“怎麽了?”
孫覆洲将煙含在嘴裏:“暗號?”
沈垣笑笑,沒吭聲。
演員!就是個演員!孫覆洲沒好氣地咬着煙向外走去。
兩人原路返回,乘着電梯到達一樓時,沈垣注意到紅姐并不在前臺了,而是換了個年輕姑娘在接待。
沈垣拿着手牌退押金:“紅姐呢?”
那姑娘搖頭:“不清楚。”
沈垣走出洗腳城後,一扭頭,就看見孫覆洲正蹲地上,歪着頭研究自己的車胎,纖長的後頸線條就這麽袒露着,一直連接到衣領裏。
沈垣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怎麽了?”
孫覆洲揚起臉,撐着車身站起來,膝蓋上還有兩個灰白的印子,他臉色不太好看:“……車胎被人放氣了。”
說完,他下意識擡頭在四周尋找監控。
沈垣的視線越過他的頭頂,看向後面的商鋪監控:“不用看了,監控是能拍到,但肯定不是本人動的手。”
這邊商鋪不多,周圍都是一些小區,來往的都是小區的居民,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間段裏,路上的行人只有零星幾個。一樓那些個商鋪裏倒是都有人,可誰會注意這輛破車?
“不對勁。”沈垣的耳尖動了動,他隐約聽到了一些稀疏的說話聲,而且正朝這邊靠近。
“媽的,我不是還在嗎!那孫子膽子這麽大?”孫覆洲壓着嗓子說。
他也聽到了些隐約的說話聲,眼下輪胎被紮可能是防止他們開車逃跑,來找他們的人應該是分散着,或許正打算從哪條小路圍過來。
于是,他身體比腦子反應還快,直接拉着沈垣飛躲進洗腳城旁邊的小巷子裏,兩人背靠着紅磚高牆,仔細地聽着不遠處的聲音。
“大黑本來跟我就不對付。”沈垣任由他抓着手腕,輕聲說,“你們市局有時間一定要批評批評分局派出所的管理方式,聚衆鬥毆的未成年,只要不嚴重,每次都是口頭教育,交個罰款就放了,所以他們才這麽肆無忌憚。”
“你管的還挺多。”孫覆洲啧了一口,“現在怎麽辦,圍過來的人應該不多,我怎麽好像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了?”
“不是好像,真的有,我們溜得太快,正在找我們呢。”沈垣動了動胳膊,拉動了他的手,示意他往小路裏面走。
孫覆洲打量着小路兩邊的高牆,不太容易翻的樣子:“他為什麽這麽着急?”
“他”當然是指大黑,孫覆洲從輪胎被紮的時候開始,心裏就一直洋溢着一種奇怪的不安,從大黑的視角來看,沈垣才是目标,以後有的是時間找機會下手,何必一出門就給他們堵住?
沈垣聽了他的話,腳步一頓:“其實,他知道你是警察。”
孫覆洲:……?
“據我所知,他一直在暗中關注這個案子,又怎麽會不認識負責的孫副隊長呢?”沈垣說,“他現在也很慌,不确定我們的真實關系,但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選先下手為強。”
畢竟警察都上門來了,再不擋着,恐怕就直接連鍋端了,大黑就是這麽想的,辦法是冒險了點,但一個賭徒,這時都會習慣性地賭一把。沈垣也就是抓得這一點。
所以說,剛剛那場戲,壓根不是什麽試探,而是沈垣不要命地帶着他,跑到老虎面前明目張膽地扇了它一巴掌,還想溜的騷操作。
孫覆洲無語地給劉承凜發了條簡短的語音,告知自己的困境。
他聽着外面的腳步聲好像不遠不近的,讓人覺得四面八方都是人——腳步聲,說話聲,金屬碰撞聲,車子疾馳而過的噪聲,以及一個玻璃瓶飛砸在他身後的碎裂聲。
細細碎碎的玻璃渣飛濺開來,有一些大塊兒的玻璃渣從地上反彈起來,仙女散花似的地擊中了孫覆洲的腿。
這麽快就被發現了!?
“跑!”孫覆洲想也沒想,直接拽着沈垣在小路上狂奔。
“媽的,追啊!”扔瓶子的人是領頭的,看着就一毛頭小子,手裏握着一根兩指粗的鋼管,卻握出了四十米長刀的氣勢。
鋼管男孩跑得飛快,本來他們之間隔得就不遠,很容易就追了上來,孫覆洲巧妙地躲過了飛砸而來的磚塊,卻還是被身後的鋼管砸了個正着,直接劈在他小臂上。
“我靠!”孫覆洲大叫一聲,感覺骨頭都裂了。
他忍痛咬着牙,跟拿接力棒似的,反手抓住了鋼管一端,用力一扯,就這麽到手一件冷兵器。而結果就是導致那男孩不小心摔倒在地,然後沖他大聲咒罵。
男孩身後的幾個小弟也因為他的摔倒而剎住了腳。
“媽的,看着怎麽都像未成年!”孫覆洲換沒受傷的手抓着鋼管。
他趁亂回頭看了一眼,追趕他們的人也就七八個毛頭小子,手裏拿着的武器都是些木棍鋼管。這種不入流冷兵器,也只有這種未成年的小混混們還在用了。
也不知道大黑哪來的號召力,居然讓這群小屁孩給他當先鋒打手。
這條路馬上就到頭了,對方的外援還沒到,要不先就地解決這群小屁孩再說?
孫覆洲将手裏的鋼管抓緊了些,擰身站定。
沈垣也跟有感應似地停下。
孫覆洲把鋼管丢給他,小聲叮囑:“別把人打壞了。”
沈垣掂了掂鋼管,甩了甩胳膊:“動作快點,我也聽到摩托車的聲音了。”
那幾個小混混已經重新攏在了一起,孫覆洲心裏默數了一遍,就八個人,一個個卻把陣勢擺得跟十八羅漢似的。
“操你媽的!”領頭的鋼管男孩從小弟手上奪過了一個新的鋼管,劈臉朝孫覆洲的腦袋攻來。
孫覆洲側身,堪堪躲過,這時,他的小臂上忽然傳來劇痛,不僅僅只是皮肉的鈍痛,還像是有連帶反應,骨頭上也傳來針紮了似的尖銳刺痛,扯着他整只手的經絡都使不上勁。
他瞥到身邊的沈垣,人家這會兒已經撂倒了一個髒辮二愣子。也不知道打哪兒了,小髒辮正窩在地上嗷嗷兒地哭。
孫覆洲受傷的是慣用手,根本使不上勁,而被他奪了鋼管的黑皮男孩就盯着他,攻勢一波接着一波,就纏上他了,更別說還有另外兩個想圍攻他的。
只能禍水東引了!
孫覆洲反應極快地躲過鋼管和木棍的夾擊,一掌按住其中其中一人的臉,兩步閃到人後,左手小臂勒着人脖子一拽,兩個人就這麽轉到沈垣身後,孫覆洲繼而胯骨一頂,就将沈垣頂到了自己的戰場上。
孫覆洲大喊:“沈哥,上啊!”
“我……”沈垣憋住髒話,一扭頭,一個飛機頭正朝他撲了過來,龇牙咧嘴就像要活吞了他似的。
就是手裏的家夥事兒拿的方式不怎麽對,看着容易誤傷自己。
沈垣擰身一個飛踢,三下五除二地幹趴了剩下的人,那是一個英姿飒爽,身手了得。
孫覆洲還勒着最後一個人的脖子,沒撒手就誇:“牛批!”
沈垣将那小喽喽打暈,并收集了他們的管制刀具,朝牆的另一邊一扔,只給自己和孫覆洲留了一樣防身。
“趁其他人還沒過來……”孫覆洲捂着自己的小臂,緊繃的心稍稍落下。
可心終究是還沒落到底又彈了起來,話也因為兩道刺目的燈光而懸在嗓子眼。孫覆洲此刻真想扇自己兩嘴巴子。
只聽一陣“突突”亂響的摩托引擎聲由遠及近,從小路兩頭包圍過來,外加帥氣地一個甩尾停在路口,這麽一眼望去,左右加起來差不多七八輛,一個比一個裹得嚴實,一塊皮都沒露出來。
領頭羊停在最前頭,帶着頭盔拎着刀,遠光燈就沖着他倆臉上打。
孫覆洲已經能夠預見這群人想怎麽軋死自己了。
兩旁是高牆,不太容易翻過去,尤其是自己一只手還着受傷的情況下。
帶着頭盔的飛車黨,裝腔作勢地擰了擰油門,森冷的目光盯住了沈垣,摩托車聳了聳身軀,引擎發出暴虐的轟鳴。兩頭都有遠光燈照着路中間的兩人。好像在說你們已經無路可退了。
沈垣忽然在牆邊蹲下:“趕緊上去!”
孫覆洲也不多話,直接踩着沈垣的背,兩手抓着牆頭,腿一蹬,借着沈垣往上送的力,直接躍了上去,然後立馬回頭,趴着伸手抓住沈垣。
此時飛車黨們見勢不妙,早已揚着頭顱,咆哮着猛竄了過來,手裏的西瓜刀高高地舉着,瘆人的寒光從刀刃上乍現。
呲啦一刀,刀刃似乎劈在了牆上。
孫覆洲看着先前被撂倒地幾個混混還避在小路兩邊,那些胡亂砍伐地西瓜刀很有可能誤傷他們,額角的青筋驀地跳了起來:“他們有病嗎!那幾個小孩還在!”
這邊沈垣已經順利地翻上牆頭,站在高處視野開闊,他這才注意到摩托車的不遠處還停了兩輛面包車,車門和車窗都緊閉着,不知道裏面有多少人。
孫覆洲緊着頭皮看這群飛車黨和小混混們擦肩而過,然後直接沖出小路調頭,看樣子是打算堵他們下一條出路。
沈垣低聲催促:“快走!”
就在這時,突然一陣短而尖銳的警笛聲響徹人群。
街道上的原本避遠了的行人紛紛駐足探頭,瞪大了眼睛,開始行注目禮。
對方沒料到警察會來的這麽快,一時間也慌亂了起來,打算爬牆的人群很快就散了個七零八落。
眼看着柳暗花明,孫覆洲的一顆心已經七上八下了一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旁邊的沈垣忽然拉着他跳下了兩人高的牆頭。
耳畔的風和手腕上的溫度,跌落時,孫覆洲倏忽回想起了什麽。關于沈垣這個老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