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卷壹?大雪(十九)
孫覆洲從兩米多高的牆頭掉下去時,腦子閃得都是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走馬燈,回憶閃到最後,就只有一個問題圍繞着他。
是哪個孫子給他腦袋開了瓢兒?
牆的這頭是小區的花壇一角,底下都是郁郁蔥蔥的灌木叢,沈垣敢一聲不吭拉着他跳下去就是因為有這個天然的緩沖墊。
可誰也沒想到,孫覆洲只是慢了一秒鐘,就被某個爬上牆頭的混混用啤酒瓶開了腦袋。
他做了個冗長又零碎的夢。
光是五彩斑斓的白,将他的夢境遮蓋得虛無缥缈,不僅視覺被蓋住了,聽覺也毫無作用,五感盡失的體驗也不過如此。
身處夢境的他,只覺得眼前的路又黑又長,只有筆直的前方有明亮的光。
他玩命地跑了很久,身後的人影也越拉越遠,最後他一閉眼,直直地沖進洶湧人海,再回頭,确認自己甩掉了尾巴,這才扶着牆喘起了粗氣。他抹了一把汗,剛剛那一頓跑,都快把自己颠吐了,好在旁邊的人及時給他遞了一瓶水,他那顆嬌氣的胃才停止了抗議。
他轉了轉視角,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一條步行街上,此時是夜晚,路邊的攤販賣力的叫賣着,人潮擁擠,竟是都在往一個方向走去。只有面前的男人和他一樣,狼狽地喘着氣,汗水直接從額角滾落了下來,然後劃入衣領。
男人忽然給他指了一個方向。
他看過去,具體的模樣已經不清晰了,那棟建築就像裹了一層浸了油的白紙的畫,模糊不清的刻印在記憶裏。
他意識到男人是在邀請自己,剛剛還在一起逃亡的生死與共之情讓他想也沒想就點了頭。
連就在夢境以外的他都覺得熱血之情溢于言表。
之後的夢就愈來愈碎片化,一幀一幀地停頓、播放,然後沒等他看清這一幕,下一幕就閃了過來。
直到最後,他軟着胳膊撐在桌上,眼前的景象愈發模糊,僅從一個輪廓的重影來看,對方的狀态也和他一般。
他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問了男人的名字。
“沈垣。”男人這麽說。
從這個名字出現的一剎那,那層始終蒙在夢境之上的油淋淋的紙,呼啦啦地被揭開,暈着他眼鏡的那些五彩斑斓的白光消失了,耳畔逐漸清晰,眼前逐漸清明,杯子裏的酒喝進胃裏卻好像澆在了他腦袋上,冰冷的酒水沿着他的眼皮,嗒嗒地往下滴,有些挨着眼角,滲進了他眼睛裏,竟是又酸又澀。
“你要記得我,我叫沈垣。”
彼時,這個只穿件陳舊的白色工字背心,兩條胳膊幹幹淨淨,一身清風明月,陽春白雪的男人,正紅着眼睛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孫覆洲費力得撐開沉重的眼皮,毫不意外地和白花花的天花板來了個深情對視,此時他的腦袋驀地空了幾秒,随後又在下一秒裏一下湧進了無數的記憶。
包括他的洗腳城一日游是怎麽變成動作片現場的。
“老劉——”孫覆洲一開口,聲音陡然劈成了兩半,他忍不住閉了閉眼。
劉承凜正跟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聊聚衆械鬥的處理方案,聽到他的呼喚,正在說的話就啪嗒一下斷了,吐了口無奈的短氣,只能不好意思地跟民警道了歉。
“怎麽了,孤膽英雄?”劉承凜走過來,俯視着他。
“水…水…”孫覆洲操着一口公鴨嗓,跟瀕死的病人一樣氣若游絲,他自己都怕下一秒就能吐出兩口血花來。
劉承凜彎腰将病床搖了起來,然後倒了杯溫水遞到孫覆洲的嘴邊。
孫覆洲咕嘟嘟地灌了一大杯下肚,總算活了過來,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扭動脖子環顧四周,卻發現這裏不像醫院的病房——天花板很低,房間很小,窗戶只有巴掌大,看着就憋悶,喘不過來氣。
他讷讷地看了一眼窗外已然漆黑的夜色問:“這是哪?”
劉承凜說:“診所。”
孫覆洲轉動了一下頭顱,後腦勺像忽然鑿進了一根錐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操,頭怎麽那麽疼。”
劉承凜都懶得訓他了:“能不疼嗎,縫了三針。”
孫覆洲只能嘗試着動動僵硬的脖子:“我怎麽過來的?”
劉承凜在床邊的凳子牆坐了下來,耐心的給他答疑解惑:“你跟沈垣掉到了小區裏,派出所的民警聯系不到你們,他只能背着你就近找了個診所。”
孫覆洲努力轉動着腦子,他被開了瓢之後的記憶完全為零,突然想象了一下沈垣背着他走街串巷的畫面,滿滿的違和感直撲面門。
劉承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發什麽呆,開你腦袋的小子暫時關在附近派出所,其他的都沒抓住,你要去看看嗎?”
孫覆洲抓着被子的一角,随口一問:“晚點吧,沈垣呢?”
劉承凜說:“處理完傷口就走了,說要參加晚宴來着。”
孫覆洲愣了片刻:“他受傷了?”
劉承凜慎重地點頭,在手機上找出了一個視頻,然後遞到他面前:“小腿被砍傷了。”
孫覆洲将信将疑地接過手機,那是個小型晚宴的現場視頻,場內燈光熠熠,觥籌交錯,主持人聲情并茂地報了一通這企業家那企業家的名號,孫覆洲一個都沒聽說過。
在畫面的左邊,剛好拍到了沈垣在和陳禹說話,鏡頭拉的有些遠,并不能看清兩人的神情如何,更別說談話內容了。很快,陳禹被主持人邀請上臺演講,沈垣端着杯子走出了畫面。
只有幾步路,但沈垣卻特意把步子放得格外的沉且慢,不同于他慣常利落的步伐。
孫覆洲把手機還了回去,後腦勺的傷口又抽抽似的疼了疼:“我跟沈垣去見了大黑……”
劉承凜端了和板凳坐到他床邊:“羅軍吸食的毒品就是出自他手?”
從上次的“悄悄話”裏,沈垣說舉報羅軍的那通電話就是他打過去的,霍光帶隊抓捕羅軍時,他正在吸食毒品,于是被抓了個正着。
事後有專門人員對羅軍吸食的該類毒品做了分析檢驗,這類毒品有強烈的致幻效果與成瘾性,成分單一,白色粉末狀,零食袋包裝,與市面已有的H外表相似,是近期剛流入內地市場的一類新型毒品。
在羅軍住所查獲的毒品數量不多,他始終沒交代毒品的來源,有很大的可能性,賣家手裏的貨還在銷往樰城的各個角落。
孫覆洲點頭:“八九不離十,他應該就是這條販毒線的某一環。”
劉承凜習慣緊皺的眉頭,此時展開了些,是心情不錯的信號:“那就從他身上順藤摸瓜。”
這時,診所的醫生走進來,跟他說了一堆有的沒的醫囑,兩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一段時間,孫覆洲心不在焉地聽着,沒兩分鐘就嗯一聲。
等醫生檢查完了,孫覆洲才忽然看向他。
他問:“你覺得沈垣可信嗎?”
劉承凜遲疑地搖頭:“說實話,我不太相信。”
朝陽基金會慈善晚宴會場內,沈垣坐在場館的角落,盡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小腿的刀口不淺,他沒來的及縫合,只進行了止血和包紮就飛快地趕來現場。
幸好他一身黑色西裝,傷口就是血崩了,只要他不吭聲,也沒人看得出端倪。
“沈老板。”一個一身灰色格子西服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向他走來,“怎麽躲在這?”
男人有着中年人的通病,四肢纖細卻大腹便便,兩頰泛着紅光,不知是身體好而透出來精氣的還是被酒精熏染的酒氣。
沈垣摻了糖似的笑,擡手敬酒,杯沿自動低一截:“趙經理,您看您,氣色真好,我今兒還和大黑聊到了您,說您現在也是北聊那邊的龍頭了,我們都得仰仗您!”
趙頌被奉承得心花怒放,心下雖不屑,面子功夫卻還是做足了:“哪裏哪裏,沈老板才是後生可畏,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為基金會贏下陳氏這麽大一單生意,我就不行啦,年紀大了!”
沈垣品了品唇齒間的酒香:“我只是運氣好,可惜,會所被我搞砸了,要是當時讓您接手,做的肯定會比我好。”
趙頌的笑淡了淡:“年輕人經驗不足,正常。”
“在說什麽呢?”
陳禹邁着輕快的步伐,手裏搖晃着紅酒杯,紅豔豔的酒水在杯壁之間搖曳,頭顱也跟這杯搖擺的水似的,眼裏被笑意盛滿後不要錢似的沿路傾灑。
“沈哥,背着我說悄悄話?”陳禹長手一伸,勾住沈垣的脖頸,将手裏的酒杯遞到他嘴邊。
沈垣嗤笑一聲,将酒一飲而盡:“怎麽會。”
趙頌看他們親昵的模樣,有些犯惡心,表情滞住了一瞬,好在他功力深厚,轉眼那抹親切和藹的笑又重新端住了:“陳少,怎麽沒見令姐來參加晚宴?”
陳禹懶懶地靠在沈垣肩上:“她是大忙人,簽完合同就忙公司去了,一個晚宴而已,我這不是替她來了?還是說趙叔想老牛吃嫩草?這我倒是可以引薦。”
趙頌跟踩了電門似地搖頭:“不不不,我孩子都八歲了,一家老小,不跟小沈似的,沒什麽牽挂。”
說完,他還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沈垣的臉,表情十分做作地更加惶恐了。
沈垣如沐春風的臉色因為他的話明顯地變了變,然後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冷了下來。
趙頌很滿意他的反應,擡着杯子在空中,向他們虛敬了一下,然後仰着腦袋将餘下的酒水都灌進了肚子裏:“二位慢慢吃慢慢玩,我老婆還在家等着,我就先回去了,失陪。”
趙頌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燈火通明的會館,他一想到沈垣最後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痛快地大笑一場,酒精的後勁直直地沖上腦門,将他把這份愉悅的心情放大了無數倍。
不過就是一個跟妓女一樣的腌臜東西,還想後來者居上,他憑什麽?反正和陳氏的合作已經達成,沈垣剩餘的利用價值已經所剩無幾了,廢了這顆爛棋之後,他的位置依舊是穩固的!
趙頌咧着嘴,塞棉花似的把自己塞進車子的後座,龐大的身軀在座椅上彈了彈,連帶着整輛車也沉了沉。
駕駛位上坐着的,赫然是下午在洗腳城被沈垣挑釁了的大黑,他利索地扭過頭:“趙哥,您看見沈垣那小子了?”
“沈垣?”趙頌仰着腦袋歪在後座,笑容還未消減,“你問他幹什麽?”
大黑猶豫了一會兒,将下午的事兒簡單地講了一遍,最後特意提到了孫覆洲:“......沈垣說那人是陳禹朋友,但我覺得有點面熟,後來我才想起來,他是個警察,市局刑偵隊的,姓孫,他也查了黃毛的案子。”
趙頌耳朵一動,坐正了些:“哪個警察?”
大黑擔憂的掃了一眼後視鏡:“也不知道沈垣怎麽跟警察混到一起去了,您說,他是不是想把咱們的事兒捅出去?”
趙頌半帶嘲諷:“那也要看警察信不信他說的話。”
前面亮起紅燈,車速愈漸緩慢。大黑轉過上半身,扒着座位靠椅:“那我們,做了他?”
趙頌解開西裝外套的紐扣,啤酒肚墜了下來:“先看看警方有什麽動作吧,找機會查清楚沈垣跟那警察的關系。”
大黑回過頭,綠燈已經亮起,身旁的車輛也重新流動起來。
趙頌打開車窗,朝外面呸出一口濃痰:“咱們手上洗幹淨點,就讓那個人來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