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卷貳?新綠(一)
離三七小路最近的一個派出所裏,幾個民警正拉着一個滿臉倔強的男孩談話。
男孩因為襲警被拘留,邱雲就被劉承凜臨時叫來給小孩做思想工作,本着未成年人都是祖國的花朵,要用陽光和雨露澆灌的原則,邱雲首先采用了溫柔攻勢,循循善誘。
不過這男孩一直扭着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男孩叫張子華,是附近職高的高一學生,在校是個風雲人物,小弟衆多,傳說有個黑道大哥的親戚,是派出所的常客。
他面對警察是完全不懂得什麽叫害怕,裝作一副無辜的模樣:“大媽,哦不,警察姐姐,你別說了,真的是我們認錯人了,下次不會這樣了,您就放了我呗!”
邱雲忍住想掐死他的心,強顏歡笑地半威脅半利誘:“同學,你這是持械聚衆鬥毆,首要分子和積極參與者是可以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況且你還有襲警,但只要你好好跟我們說原因……”
張子華坐在椅子上,低低地埋着頭:“警察姐姐,你就別吓唬我了,你們不是給我爸媽打電話了嗎,你問他們吧。”
邱雲回頭望了一眼周圍的民警,他們都是無奈的搖頭。
這小子來派出所就跟回家似的,他爸媽平時忙于工作,對兒子的教育工作完全不上心,不管什麽事給錢就完了,想讓家長幫忙做工作恐怕更不可能,所以他們也是一籌莫展。
“你以為什麽都不說我們就不能查嗎……”邱雲氣得牙根癢癢,剛撂下一句狠話,派出所門口就傳來一陣汽車引擎聲。
車門被甩得哐當作響,車燈閃了閃,光就落在門檐兒上。
“讓我看看,哪個孫子砸了我腦袋!”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響了起來。
邱雲一晃眼,還以為哪個木乃伊進來了,整個頭頂都是白色,揉了揉眼,又仔細看了看,才發現是腦袋綁滿了繃帶的孫覆洲。
“孫副,你醒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孫覆洲的腦袋,心想劉隊之前好像沒說他的傷有這麽嚴重吧。
孫覆洲懶懶地一颌首,手裏還轉着一袋透明塑料袋裝着的傷藥。
張子華認得孫覆洲的臉,也知道自己那一酒瓶子砸得不輕,如今兩人這麽突然地面對面,看人家對他的态度,對方好像還是個什麽官,倒不禁開始心虛起來。
孫覆洲頂着一頭的繃帶走到張子華面前,挑了挑眉:“就是你吧?”
男孩手裏抓着衣擺,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好像一下子得了扁桃體炎,又幹又癢。他緊抿着唇,擡頭與孫覆洲對視,重重地嗯了一聲。
孫覆洲用手背碰了碰邱雲的手臂,示意她騰個位置出來。
孫覆洲一坐下,也不廢話,單刀直入地問:“誰讓你來打我的啊?”
“我也不認識。”
“不認識你跟他們一塊打我?”
張子華噎了一下:“我,我們可能是認錯人了!我以為你是壞人,再說,你們後來也動手了!”
孫覆洲攤了攤手:“我什麽時候動手了,我那是正當防衛。”
張子華火急火燎地跟了一句:“我也是正當防衛!”
孫覆洲甩出警官證,直接怼到他面前。
“可我是警察,我在辦案,你妨礙公務還好意思說正當防衛?”孫覆洲一手撐着辦公桌,一手指着自己的腦袋,“我這腦袋,如果做傷情鑒定都可以算輕傷了。你參與鬥毆不就是想引人注意嗎?我在你的檔案裏給你記一筆,讓你走哪都‘風風光光’的,你覺得怎麽樣?”
張子華梗着脖子,支吾了半天沒說出話。
他跟人厮混打架,就是覺得這樣很牛,很有滿足感,更別說為了兄弟兩肋插刀,熱血爆了!反正他是未成年,打個架而已,頂多蹲幾天就能出來了,以往這種情況都能輕松擺平。
張子華懊悔地想,這次太倒黴了,居然有個警察,叫他幫忙的人也不說,不然他不就不答應了。
孫覆洲眼看着這小孩有些慌了神,便松了口風:“我記得你好像就是他們裏面領頭的吧?誰讓你去蹲我們的,你老實說,我可以不告你。”
張子華咬了咬牙,話還在嘴邊沒來得及說出去,派出所大門就又進來一個人,打扮地十分幹練精英,現在門口環視了一圈,一下子就看見了人群中的張子華,踩着高跟鞋就噔噔噔的竄了過來。
那女人一巴掌直接甩到了他臉頰上:“臭小子,你又給你媽惹了什麽破事!”
張子華眼圈紅了紅,摸着臉,噌一下站了起來,嗓門比他媽還大:“你他媽有病吧,嫌我麻煩你別來啊!”
張母瞪着眼睛,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遍又一遍:“你說什麽?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上個職高還要我掏錢,三天兩頭進派出所!”
“那你別養我了,我死在牢裏也不用你管!”
張子華氣沖沖地說完,就轉過身背對着他媽了,背微微弓着,大口大口地往胸腔裏吸入氧氣,試圖在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
對于這一出十分突然的鬧劇,周圍一圈吃瓜民警包括孫覆洲在內都看傻了,也不知道該不該插嘴人家母子的家事。
“坐什麽牢?”張母本來也是氣極,但聽到“牢裏”這倆字,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警察同志,怎麽回事,不會是我兒子打死人了吧?”
“死人”孫覆洲的眼皮跳了跳,緩緩舉手站起來:“您好,我是受害人,您是他的媽媽嗎?”
張母被這個一頭繃帶的男人吓了一跳:“對,我是。”
她看了看周圍的民警又看了看這個唯一的傷員,立馬就明白了,換上一副親切的笑容,和孫覆洲握了握手:“真是太對不起了,孩子還小,不懂事,您損失的費用我會負責的,您千萬別和他計較。”
不等孫覆洲有什麽反應,她又一把扯過張子華,擺上嚴母的架子:“快,跟人道歉,你還真想坐牢是吧!”
張子華被拉扯得一個趔趄,他不耐煩地打掉女人的手:“別碰我!他是警察,他想讓我坐牢,你求他也沒用!”
張母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又是一巴掌拍到自己兒子的腦袋上:“跪下,給叔叔道歉!”
張子華抓着自己的衣服往旁邊一躲:“不跪!”
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俨然在這個小派出所裏盡情上演了一部有關當代家庭教育的紀錄片,并且是十分成功的反面教材。
孫覆洲夾在兩人中間十分難受,哭笑不得地開始當和稀泥的:“停停停,我沒說讓你坐牢,你就告訴我,誰讓你去堵我們的,交代了,我就不追責。”
張子華也不是真想坐牢,但也不想事後被人說不仗義,便糾結地咬着嘴唇,眼神東飄一下西晃一下,就是不敢跟人對視。
孫覆洲還沒着急,張子華他媽就着急了,蒲扇一樣的巴掌啪啪地落在他背上:“你快說啊,就你那群狐朋狗友,你還袒護他們,你都要坐牢了,他們人呢?”
“你懂什麽啊!”張子華突然大喊,“他們是我朋友,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好了好了,你們冷靜冷靜。”孫覆洲被這一聲大吼大叫震的耳膜都在嗡嗡,胳膊攔在兩人中間,“小孩,咱們出去單獨聊聊。”
這個小房間難得有了片刻安靜,邱雲再一次發揮社交才能,勸走了張母。
孫覆洲帶着張子華走到了派出所的院子裏,擡頭是月朗星稀,天氣冷得幹爽,一點風都沒有。
孫覆洲找了個階梯坐了下來,順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我換個方式問你,你再決定招不招出你的兄弟,怎麽樣?”
張子華低頭看了一眼,孫覆洲坐在階梯正中間,他不管坐哪都挨着他。
于是他往上走了一階,腳就踩在孫覆洲剛剛讓他坐的位置上。
意料之中地沒有回應,孫覆洲的胳膊肘撐在膝蓋上,鞋底在地上摩擦發出次次啦啦的聲音。
“前幾天網上有個很火的兇殺案,你應該聽說過吧?”孫覆洲說,“然後前天下午兇手自殺了。”
張子華轉了轉眼珠子,他知道這個案子,當時他跟朋友提過一句,然後就沒有了然後,小孩子的新鮮感本就沒什麽保質期。
孫覆洲收回長腿:“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個兇手剛滿十八歲,比你也就大兩歲而已。”
張子華高傲地從鼻孔裏哼出了一個音,好像在說,哪有怎樣?
孫覆洲沒壓他那高傲的心氣,而是自說自話:“男孩子年輕的時候誰不想當古惑仔威風威風,說實話我考公安都是我爹逼我去的,他說不然就自己撿破爛掙大學學費,你猜我說什麽——我當時就直接說我不考大學了,反正現在大學生多如白菜。”
張子華下意識側了側頭。
孫覆洲忽然轉過身:“可我還是屈服了,我跟那群朋友在一塊,每次打架都是我來擺平,後來有一次,太嚴重了,我沒法幫他們出頭,他們就不跟我玩了。”
張子華沒忍住笑了一聲,然後又連忙板起了臉:“那是你倒黴。”
孫覆洲就這麽擰着上半身和他說話:“我覺得我挺幸運的,至少我及時擺脫他們了,他們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本來就不一樣——不是歧視的意思,而是真正的有着差距。”
張子華急着反駁:“我跟我朋友沒什麽不一樣,我們玩的很好!”
孫覆洲不慌不忙地搖頭:“我沒說你的那些小弟,我說的是那些,你覺得很威風的大哥們。”
背後的派出所裏一片安靜,偶爾有一兩句人聲也不大清晰,橙光色的燈光柔軟地鋪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比婉轉的月光還要親昵。
張子華的用舌頭舔了舔兩頰的軟.肉,唾液一下子就泌了出來,鼻孔裏呼出的熱氣在空中成了一團飄渺的白煙:“……什麽大哥小弟,你古惑仔看多了。”
孫覆洲冷冷地看着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我之前說的那個案子,還沒跟你講完,那個被殺的人有個倆小弟,都是十八歲,一個吸毒被抓了,另一個跟你一樣,是個職校學生,在他們吸毒販毒的時候,那個學生就在門口把風。”
張子華被他盯得汗毛都立了起來,就像炸毛的貓。
孫覆洲逆着燈光,陰影在他的臉上大塊的攀附着,眼神裏的警告不言而喻:“我不知道是大黑親自聯系你,還是他的手下聯系你,但我可以告訴你,那個被剁成稀巴爛,裝了兩個大箱子的人,也是你羨慕的混混之一,尤其是他的小弟,本質上和你有什麽不同?”
脊梁骨像被潑了酸一樣,一點一點被侵蝕了,軟化了,冒出縷縷白煙,升騰而上。
張子華蜷着身體,用悶悶的聲音說:“我肯定不會碰毒品……”
孫覆洲哭笑不得:“你現在保證未免太早了吧?”
張子華從臂彎裏擡起臉:“……我打你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你搶了我的棍子,我不服氣而已!”
驚異于少年話題的跳躍性,孫覆洲沒了脾氣,只能附和地點頭。
說完這些,張子華狗狗崇崇地從裏衣口袋拿出一個手機:“我不認識你說的大黑,給我發消息的是一個叫華哥的,一塊吃過飯,他知道我平時在那,所以讓我幫忙堵你們,事成了,可以帶我進場子裏。”
他手中裏手機屏幕亮着瑩瑩微弱的光。
孫覆洲欣慰地看了少年一眼,接過手機。大半天的動之以情沒有白費口舌,他那個爹讓他參加了三年的演講比賽,也算沒有白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