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卷貳?新綠(二)
大雨瓢潑,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又散成更加細密的水霧,長街的地面都籠在水汽裏,北方的冬天常常幹燥,少見有這麽大陣仗的雨水。
孫覆洲的車送去換胎了,于是他只能頂着家裏唯一一把明黃色的雨傘,乘着人滿為患的公交上班。
孫覆洲拍打着沾滿水珠的衣服,分外狼狽地沖進市局大門,之前在公交上,所有人都擠在一起,手裏的傘也顧不上與人保持距離,于是他就這麽抱着濕漉漉的傘搖擺了一路。
“孫副早。”從他身旁走過幾個趕來上班的警員,同樣滿身濕氣。
孫覆洲微笑着給他們一一回應,心裏的煩悶不自覺地就散了。
室內的暖氣很快就将人身上的濕氣慢慢蒸發了,孫覆洲換上執勤服,踩着咯吱咯吱響的樓梯上到二樓辦公區,已經到崗的警員注意到他,都會喊一嗓子問好。
難道是因為他因工負傷?孫覆洲下意識摸了摸後腦勺,昨天把自己包成木乃伊,完全是為了放大自己的傷情,回家就拆了,今天只綁了一圈繃帶固定紗布,看着其實并不嚴重。
孫覆洲在各路目光的聚集下,渾身不自在地在工位上坐了下來。
一個離得最近的警員從自己的工位上探出頭:“孫副,劉隊之前說看到你來了,就讓你去吳局辦公室一趟。”
孫覆洲翹了兩只後腿兒的凳子驀地一晃,差點将他摔了出去。
下一秒,凳子“咚”一下擺正了,孫覆洲扶着桌子沿兒問:“有沒有說什麽事兒?”
那警員飛快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啥也不知道,并且也很好奇。
緊閉的辦公室大門前,孫覆洲擡手扶正了有些歪掉的塑料門牌,這道門的隔音還不錯,裏面的說話聲被擋了個七七八八,他一面注意着身後有沒有來往的警員,一面盡量靠近了些,打算偷聽個大概。
孫覆洲正跟個賊似的趴在門框上,背後忽然傳來一個關切的女聲:“孫副,您進去嗎?”
年輕女人的聲音又清又脆,把孫覆洲的心驚得一縮,停了半拍,開始狂跳不止,直到他回頭看清來人的臉,他都依舊心有餘悸。
孫覆洲抓着胸口的衣服,故作鎮定地站直:“小邱.......你找吳局啊?”
邱雲将短發別在耳後,意識到自己剛剛吓到他了,不好意思地後退了半步:“嗯,劉隊讓我來的。”
孫覆洲嘀咕了兩句:“劉承凜在搞什麽花......”
就在他的心跳剛剛要恢複到正常速度時,背後忽然向後鼓起一陣氣流,帶着微薄的吸力,他的後頸感受到了那股氣流的輕撫,有些麻。
“劉隊。”邱雲比他先反應過來。
孫覆洲回身看了過去,劉承凜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手裏還拉着門把手。
沒等他向問點什麽,坐在屋裏的吳局先開口:“都進來。”
劉承凜拉着門,等他們倆都進去了,又重新将門輕輕關上,并落了鎖。
吳長海坐在木頭沙發上,茶幾前泡了一壺茶,那套茶具還是特意從茶水間搬來的。
他一見孫覆洲,就伸出一陽指伸向他,側着身體同他身邊的另一個人介紹:“老魏,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孫覆洲,現任我局刑偵隊副隊長,淩海公大的優秀畢業生,一·二五碎屍案就是他和小劉負責的。”
孫覆洲擡眼一打量,那人年紀和吳長海相仿,穿着一身半舊不新的便服,臉上的皺紋已經顯現,偏瘦,年輕時的身材應該也屬于精壯款的,坐姿十分挺拔,看得出是長年累月的習慣養成的,含着笑,直接和孫覆洲來了個對視。
魏遠光喝了一口手裏端着的茶,咂了咂嘴道:“我聽說過你,淩海孫大聖,前幾年淩海清查陳年舊案搞了個重案組,是你把人質從連環綁架案的兇手手裏救下來的吧,從二十樓翻窗戶沖進去,你小子膽子不小。”
孫覆洲在褲子上抹了兩下手掌心,連聲道沒有。
“這位是我的同窗,大名鼎鼎的刑偵學專家,省公安廳刑警總隊隊長......”
吳長海還未介紹完,魏遠光就笑呵呵地打斷了他:“不用那麽嚴肅,我姓魏,為了遠方的燈光,魏遠光,随意你們怎麽稱呼。”
孫覆洲和邱雲立馬恭敬地敬禮:“魏隊長好!”
魏遠光伸出手在半空中往下按了按:“坐吧,坐下聊。”
屋內三個小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整齊齊地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
魏遠光兩手交疊在大腿上,笑斂了下去,變得格外嚴肅:“我這次來,主要是聽說了樰城市場流入了一種新型毒品,這類毒品在兩個月前第一次進入我們的視野,我們警隊聯合禁毒局追查了一段時間,才抓了兩個小魚蝦,沒想到就已經流到這兒了。”
三個後輩齊刷刷地點頭,聽得格外認真。
魏遠光繼續說:“我希望在樰城能找到突破口,秘密追查這批毒品的源頭。”
邱雲最先開口,語速漸快:“可是相關的一·二五案已經結案歸檔了,我們怎麽查?”
魏遠光說:“所以說是秘密調查,我會讓霍光調兩個人,和你們一起組成專案組,專門負責這起案件,找出這批貨在樰城的出口,對內不要聲張,對外則是市局加大了對掃黃打非工作的力度。”
邱雲此前并不知道孫覆洲和劉承凜已經有了調查的打算,甚至還覺得黃毛一案結的實在可惜,魏遠光一番話說到了她的心坎上,自然是忙不疊地同意,于是對比下來,孫覆洲和劉承凜的反應便趨于平淡。
魏遠光看向兩人:“你們還有什麽問題嗎?”
劉承凜硬淨的臉微低:“沒有問題。”
孫覆洲也道:“沒有問題。”
魏遠光向後仰了仰上身,即便觸着靠背,也不見松懈了上肢的力氣:“我看你們的反應,是已經有相關線索了吧?”
一旁的吳長海重新沏了一壺茶,茶葉在透明的茶壺裏翻騰,然後滞留在濾層裏:“孫覆洲,把你昨兒的英雄事跡講給大夥兒聽聽。”
這一點名,跟上學時期老師點他起來念自己的考試作文是一個感受,寫的好念起來還可能有點成就感,但寫得不好念出來就只有羞愧感。
雖說孫覆洲已經是個年近三十的成熟男人,對這類少年的小情緒的感受并不是那麽明顯,但到底也不是什麽真正風光的事,講起來依然覺得別扭。
于是,孫覆洲忍着那股別扭勁,簡單扼要地概括了一遍,并在故事中特意将沈垣的戲份修改得無關緊要了一些。
“還行,雖然莽了點,不過膽子還是這麽大!”魏遠光聽完哈哈大笑,末了又對吳長海說,“是個好苗子,你好好培養。”
吳長海咂了一口茶:“那得他自己肯争氣。”
魏遠光心思細,哪怕孫覆洲在故事中模糊了沈垣的存在,他依然沒放過這點細枝末節,并自動将他歸類為線人:“你們認識的那個線人,靠譜嗎?”
警方線人,聽起來還挺牛一身份。
孫覆洲不知道沈垣如果聽到了自己居然多了一重線人的身份,會是一副什麽表情,肯定很精彩。
前一晚還不信任沈“線人”的劉承凜率先開口:“不完全算是線人,只是從目前的信息來看,他的目的與警方一致。”
魏遠光嘆道:“那就好,其中的分寸要靠你們自己拿捏,咱說嚴重點,信什麽都別信人。”
外面的雨下得劈裏啪啦,像是要徹底洗滌這座城市的塵埃,三人在吳長海的辦公室簽完了保密協議便離開了。
回到各自的工位以後,孫覆洲總覺得邱雲這小姑娘瞅他的眼神不大對。也不是仰慕或尊敬,反而是各種探究。
孫覆洲的工位就在她後邊,實在忍不住了,走過去敲了敲她的電腦:“你老盯着我幹嘛?”
邱雲被抓個正着也不反抗,滿是歉疚地與其對視:“孫副,對不起,我不該在前兩天跟小正他們一起紮你小人。”
他啊了一聲?沒想到吃到了自己的瓜。
邱雲接着小聲說:“我們都覺得王龍海死得很蹊跷,小正說你被沈垣收買了,因為繼續查下去會影響黑啤酒會所的生意,所以您就答應結案了。”
孫覆洲苦笑着說:“現在不懷疑了?”
邱雲立馬跟撥浪鼓似地搖頭。
“那好。”孫覆洲從她的桌面上摸了一個便利貼,唰唰地寫了幾個字,“幫我查查一個大黑身邊有沒有一個叫華哥的,以及王龍海以前的所有工作,盡量排查出王龍海可能接觸到黃毛的地方——他們怎麽認識的,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
邱雲接過便簽條,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是!”
交代完工作,時間尚早,孫覆洲翻看着手裏關于王龍海與黃小山的資料,左思右想,給沈垣去了一通電話。
接到電話的沈垣正在會所做交接工作,趙頌帶着人打算将會所內外重修一遍,他們在裏面商量得正起勁,沈垣拿着手機到外面接了起來。
沈垣走到室外,雨還在下,屋檐往下淌着水,他背靠着牆,大雨之下還時不時能聽到趙頌在裏面的說話聲:“怎麽了?”
孫覆洲欠揍的口氣從聽筒裏傳出來:“找你了解案情,有沒有時間。”
沈垣用指尖抵了抵牆面:“去拳館說吧。”
孫覆洲到達拳館時,雨勢已經小了些,他撐着亮眼的雨傘走到拳館樓下時,沈垣已經等在了那兒,手裏一下一下地搓着煙絲,沒有絲毫不耐煩,連面前摁着鈴路過的沒傘自行車少年,一頓橫沖直撞,也沒得他一點注意。
也不知道是神游了,還是不關心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孫覆洲走過去,抖了抖傘,注意到了他身邊還靠着一只拐杖:“迎接我呢?”
沈垣聞聲擡頭,看了他一眼,沒多停留便回身進樓:“上來說吧。”
孫覆洲看那只拐杖被落了下來便叫住他:“這不是你的嗎?”
沈垣一頓,回身望了過來,爾後輕笑:“昨天宴會上趙氏的經理看我腿傷了,今天就送了一只拐。”
說完他也沒拿上這只拐杖,轉身走進狹窄的樓梯。
孫覆洲的手在口袋裏動了動,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幾天沒打拳了,心下有些癢癢,于是擡腳跟了上去。玻璃門還是一如既往地吵,暖氣不夠足,生意冷清。
“沈哥。”前臺坐鎮地依然是那平頭小青年,咧着嘴沖他們笑,“孫哥也來了。”
“你看着店就行,不用管我們。”沈垣只是從他面前路過,并不打算多說。
孫覆洲跟着他往裏走,穿過走廊和訓練室,最裏面多出了一間辦公室。沈垣徑直上前開門,一間幹淨亮堂地房間就躍入眼簾。
有一瞬間,孫覆洲覺得沈垣和吳長海在某一層面上講,對辦公室內的設立理念意外的不謀而合——除了必要的,其他都是不要的。
沈垣的辦公室被他刷了個大白,整一面牆都是窗戶,剛好看到隔壁的小區院子,采光很好。屋裏只放了一套辦公用的桌椅和一套待客用的極簡沙發組,其餘就只剩一個鐵皮文件櫃了,這就是所有的大件。
一點裝飾都沒有,一點設計都沒有。
孫覆洲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已經進入了他人的生活空間,雖然很想吐槽這個裝修,但還是忍住了,并安生地坐到沙發上。
他從大衣的口袋扯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透明塑料袋,裏面裝着幾個花花綠綠的藥盒,他順手甩給沈垣:“那什麽,給你買了點藥,也不知道你傷口怎麽樣了,看着塗吧!”
雖然驚訝于這男人送個藥措辭都這麽“随便”,沈垣還是秉承着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而收下了:“孫隊真細心,感覺我要是不好好幫忙,都對不起孫隊花的藥錢。”
塑料袋裏的藥有好幾種,也不知道是不是每樣都買了,從內服到外敷,樣樣齊全。
哈,這個死傲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