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卷貳?新綠(三)

拳館的教練在上午或下午會有課程,于是孫覆洲剛在沈垣辦公室坐下,沒一會外面就有一陣嘻嘻哈哈的小騷亂響了起來。

小孩兒的聲音脆得跟銀鈴似的,跑跑跳跳、打打鬧鬧地沖進拳館。

孫覆洲忽然感慨了一句:“年輕真好。”

沈垣不明所以地輕輕笑了一聲,撐着腿站起身:“坐會兒,我去給你倒點水。”

他開門和關門的動作都很輕,不是刻意,而是習慣性地控制手部動作。

沈垣一路走到前臺,平頭青年正刷着劇,他徑直打開櫃門走了進去,在飲水機前站定,四下看了看:“阿平,店裏有一次性杯子嗎?”

阿平從電視劇裏擡起頭,手裏正抱着保溫杯喝水,嘴裏發出含糊的聲音,只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臺的櫃子。

沈垣看懂了他的意思,步子挪了過來,在櫃子裏翻了翻,裏面塞滿了雜七雜八的雜物,不過紙杯倒是容易找。他剛将紙杯撿出來,又覺得礦泉水過于随便,便轉了轉腦袋尋找目标,很快,他就鎖定了阿平的保溫杯。

沈垣指了指他的杯子裏的澄黃色的液體,上面還飄着幾顆枸杞,十分眼熟:“你這泡的什麽?”

阿平晃了晃杯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遞給他。

然後用只有他們倆能聽到的聲音悄悄說:“這是枸杞菊花茶,嗯……聽說啊——我是聽說,可以補腎。”

沈垣摸着下巴,眨了眨眼,嘴角忍不住上揚。

等沈垣端着一燒水壺的枸杞菊花茶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孫覆洲正趴在窗戶上看得出神。

“看什麽呢?”沈垣将水壺放在桌上,甩了甩有些發酸的手腕,拆了紙杯倒了茶。

孫覆洲回神,看見本來透亮的玻璃上,不知什麽時候留了兩個自己的爪印,立馬做賊似地拿袖子擦了擦,轉身回沙發上落了坐:“沒什麽,那邊院子裏有幾個高中生在打球——這才應該是青少年的娛樂活動啊。”

沈垣沒說話,将倒好的茶移到他面前。

孫覆洲瞅着這茶,眼睛都快成對眼兒了,忽然指着大叫:“你抄襲我!”

孫覆洲的話讓沈垣險些沒嗆着,他倆大眼瞪小眼,表情格外精彩:“孫隊,我沒想到你還挺……童心未泯。”

他算是看出來,雖說孫覆洲在年齡上已經是一老男人了,但偶爾的習慣還是帶着一種稚氣,哪怕七老八十了,估計還是個老小孩。

孫覆洲放下坐到哪兒翹到哪兒的二郎腿,抿了一口茶——菊花味兒太濃。

侃閑話的時間到此為止,孫覆洲從随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扯出一張諾大的地圖,上面他已經做了許多筆記,圈圈點點了不少地方。

沈垣湊了過來,從地名上看,應該是北聊區的地圖。

孫覆洲指了一個用紅筆圈出來的地方,心裏的疑惑脫口而出:“警方在這兒找到了王龍海把黃小山從會所接走的車,但我們始終沒找到他把人帶到哪兒殺了,你有沒有什麽線索能共享不?”

孫覆洲的筆跡格外的龍飛鳳舞,許是練過大字兒的緣故,筆畫張揚但不潦草,一筆一劃都大開大合、有收有放,有人說字如其人,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準确的。

沈垣摩挲着紙杯壁,俯身在地圖上圈圈點點,末了收回手:“嗯……沒有。”

孫覆洲沒得到答案,一下子覺得有些失望,不過這股情緒才上心頭,他就頓住了,而且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他竟不知不覺地将沈垣當成查案的依賴。

孫覆洲摸了摸鼻子掩飾住內心的小惶恐:“不好意思,把你想得太萬能了,倒顯得我們警察有點……無能。”

沈垣詫異地直起身,怕是沒想到這人這麽敏感。

他将話題岔開:“你還一直沒和琴琴聊過吧,她是王龍海唯一的親屬,從她身上說不定會有線索呢?”

孫覆洲沒擡頭看身前的人,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像是同意了他的說法。

“那走吧。”

沈垣繞過他,走向大門。

孫覆洲半天才反應過來,張皇地跟上:“現在就去?”

他并沒有得到回應,沈垣只留了個欣長的背影給他。

自從王龍海自殺以後,王琴琴就從那個山溝溝的小房子裏搬了出來,她爸被沈垣安置在一家療養院,她則住到樰城第一中學附近的一間一居室出租屋裏,并在開年的第一個學期轉入第一中學繼續念書。

中學周圍的小區很多,人多就熱鬧,許多年輕學生一放假便撒着丫子在街上晃蕩,王琴琴住的出租屋就在其中一個小區裏,孫覆洲和沈垣驅車到達小區時,王琴琴正挽着一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從出租屋裏出來。

上次在市局時,孫覆洲對王琴琴的印象只是一個瘦小膽怯的小姑娘,穿着褪色發舊的衣服,頭發也毛毛躁躁,臉頰上有淡淡的高原紅,見生人時的眼神滿是羞怯與畏懼。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次見面,他覺得這姑娘好像高了一些,白了一些。

大約是新衣服襯得吧。

孫覆洲沒有多想,和沈垣一起走上前遠遠地打了個招呼。

王琴琴挽着的是個漂亮姑娘,最先注意到他們這倆頗有顏值的成年男人。她立馬就擡手指着兩個陌生人,向自己好友投了個詢問的眼神,王琴琴也看了過來,然後沖朋友抱歉地笑了笑,挽着人家的手臂也慢慢滑了下來。

她低頭在姑娘耳邊解釋了一句,那漂亮姑娘便點點頭離開了。

沈垣雖然資助了王琴琴,不過也就是給些錢維持吃住,對于小女生的生活與教育,他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更別說人家小姑娘交了什麽朋友這類隐私了。

“沈哥哥怎麽來了?”王琴琴先迎着沈垣乖巧地問好,然後才又轉向孫覆洲,“警察叔叔好。”

小女生笑得又甜又乖,卻氣得孫覆洲天靈蓋都要掀了掀,他和沈垣好像也就差兩歲,怎麽他就叔叔,到人家沈垣那就是哥哥了?

沈垣感受到了身邊人的無名火,掩着唇咳了兩聲,眉眼微微彎:“琴琴,孫叔叔來找你聊聊你哥哥的事兒。”

王琴琴頭一次見沈垣這麽可親,一時呆了呆就順口應了,反應過來後,驀地想後起自己家裏有些亂,于是打算提議換個地方。

沈垣比她先一步開口:“換個地方說吧,女生的房間我們就別進去了。”

孫覆洲表示沒有異議。

王琴琴站出來小聲說:“就去我兼職的奶茶店吧,可以給你們優惠。”

趁寒假王琴琴出來打工兼職的事沈垣也是知情的,介于她未成年的身份,沈垣還幫忙找了朋友,稱是自家妹妹出來賺個零花錢。那家奶茶店就在中學對面,裝修很有法國街頭的調調,店內容量大,價格便宜,附近的學生都愛往這兒跑。

前兩天過年,王琴琴頂了幾天全班看店,眼下年一過,店長就寬了一天假,沒想到又來了。

“你們喝什麽?”王琴琴熟絡地往櫃臺裏鑽。

孫覆洲本來想說不愛喝這些小孩兒玩意,沈垣卻已經自作主張付了三杯熱牛奶的錢。

三人找了個角落的雙人座擠了擠。

純白的牛奶冒着熱騰騰的氣,孫覆洲捂住杯壁暖手,打算先随意客套了兩句:“你爸爸身體怎麽樣了?你學業顧得上嗎?”

這種充滿了居委會大媽氏關愛的語氣,讓王琴琴有些不适應地扭開臉:“叔叔,你想問啥就直說吧。”

沈垣在一旁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孫覆洲瞪了他一眼,然後尴尬地笑了笑,“之前我們的人接觸過你哥的親戚朋友,都說你哥跟你感情挺不錯的,是這樣嗎?”

王琴琴默然地點點頭,王龍海對她很好,因為她會讀書,長大了是全家人的出路,是走出農村的希望,這是她唯一的價值。

孫覆洲習慣用審視的目光看向她:“你們最近一次接觸是什麽時候?”

王琴琴局促地低下頭:“年前吧,讨債的上門之前,他接我來市裏玩了一天,帶我看了兩個重點高中的位置,有一個離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打算我考上了,就在那兒租房子。”

奶茶店門前不斷有人進出,推拉式的木門發出吱吱呀呀的開合聲,年輕的學生從他們身邊路過,王琴琴低下頭,正巧看到幹淨的地面留被下了一趟淺淺的鞋印,路過的是個小姑娘,漂亮的坡跟小皮鞋擦得锃亮。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難過。

“樰城的兩個重高一個在北聊區,一個在華南區。”孫覆洲自言自語了一句,下一句話是對着沈垣說的,“你們那兒附近好像沒高中吧?”

沈垣将柔軟的餐巾紙疊成了一朵白花兒,像極了西餐廳裏精致的餐布,小白花擺在牛奶杯的杯托上:“沒有,那邊是商圈,哪來的高中。”

王龍海在沈垣的會所工作這事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相反還鬧得有點......人盡皆知,雖然大人們不說,王琴琴卻自己猜了個七七八八,自己的哥哥可能同時在打幾份工。

王琴琴收着下巴,坐姿有些習慣性地含胸駝背,目光不停地在兩人之間徘徊:“我們那次去的是樰城二高,應該就在你們說的北聊區吧。”

孫覆洲追問上來:“他帶你去了他工作的地方嗎?或者記不記得接觸了什麽人?”

王琴琴先是搖了搖頭,安靜了幾秒又猶豫道:“他一整天都跟我在一塊,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左右,他接了個電話後說去上班,本來第二天還要去買點年貨回去的,也因為這個事耽誤了。”

孫覆洲問:“還記得是幾號嗎?”

王琴琴在心裏默算了一遍日期,她記性一向不錯:“是我哥殺人的前一個星期,我期末成績剛出來的那天,十六號。”

她神情平淡,倒不像個殺人犯的家屬。

沈垣在一旁說:“應該不是去會所,他為了陪妹妹提前申請了一天年假。”

要請假肯定是都請了,況且他們第二天還有其他計劃,那只能是有人突然找他了。

孫覆洲翻出手機給邱雲發去了一條消息,讓她把王龍海的通訊錄再徹底地查一查,尤其是那些不明地址的黑號和可能漏掉的被删除數據。

有關王龍海的工作和生活,作為一個經常見不着面的妹妹,其實知之甚少,而且根據他愛護王琴琴的心思來說,大抵也不會願意讓自己的妹妹知道自己吸毒并負債的事,所以他把自己的秘密藏得好好的,連親妹妹相處了一天都沒發現異樣。

他們在奶茶店呆的這會兒功夫,外面的雨已經漸小了,只剩細細密密的雨絲兒飄飄搖搖,原本烏壓壓的天空這時變得明亮了一些,有種要撥雲見日的趨勢。

奶茶店裏響着悠悠揚揚地輕音樂,還有學生講悄悄話的聲音參雜在裏面,內容不外乎誰誰誰的八卦,哪哪哪的新品。

“都十二點了,你們餓不餓,叔叔請你們吃午飯。”孫覆洲将王琴琴給的一些信息,在備忘錄裏整理下來後,餘光瞟到牆上的挂鐘,加上店裏有人帶了小吃進來,香味直往鼻子裏鑽。

他摸着肚子,卻看沈垣無動于衷地坐着:“怎麽樣,沈哥哥,賞個臉吧。”

小心眼的孫覆洲還對王琴琴那聲區別明顯的哥哥和叔叔耿耿于懷,非要占個口頭上的便宜。

沈垣垂着頭,猛地收攏五指,将手裏把玩的白花瞬間就被捏成了一團扭曲的不明物。

就在孫覆洲以為捉弄到他的時候,沈垣下巴微擡,手肘撐在扶手上,上半身慵懶地斜靠。

他笑容可掬地應道:“那就謝謝……孫、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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