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卷貳?新綠(四)
因為外面還下着影響不大的毛毛雨,于是三個人選擇就近在隔壁一家土菜館解決了午飯。
小店油煙大,但菜做得都很地道。
孫覆洲平時看着懶散,但實際上講究,雖然這些講究都被他放到了各種小細節上,這樣看起來就很事兒了。
譬如——
“老板娘,你們這炒菜放什麽油……哦哦,能放豬油炒嗎,香一點。”
“老板娘,你們有一次性碗筷嗎,收錢也沒關系。”
“老板娘,菜裏放的姜切成大片啊,我不吃,不過沒內味兒也不行。”
孫覆洲一會兒就伸着脖子囑咐一句,只差站到廚房裏現場指導了。沈垣将倒好的白開水挪到他們面前。
孫覆洲頭都沒擡,飛快地說:“謝謝沈哥哥。”
沈垣拿壺的手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緊了緊咬肌,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人心眼兒這麽小?
一頓飯下來,孫覆洲除了有事沒事報複性地喊兩句沈哥哥,相處倒也算安生和睦。飯後,沈垣先行離開,拿着鑰匙去把停在小區裏的車開過來。
吃飽喝足的孫覆洲閑在座位上剔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到了對座的王琴琴身上。
小姑娘比她哥漂亮多了,就是體态不怎麽好,有些畏手畏腳,這一點當初在市局格外明顯,如今再看卻改善了一些。
孫覆洲咬着牙簽說:“我上次讓沈垣替我給了紅包,你收到了嗎?那小子沒私吞了吧?”
王琴琴連連搖頭:“紅包我收到了,沈哥哥給了我一張卡,幫我存進去了。”
末了還不忘加一句謝謝孫叔叔。
孫覆洲沒忍住一使勁,咬折了牙簽棍,紮到了嘴,忙不疊呸了出來:“……那就好,你就安心讀書,這也是你哥哥希望看到的。”
王琴琴咬了咬下唇,擠出一個不大走心的笑:“叔叔放心,我會的。”
“你哥他.......”孫覆洲本想說王龍海可能有冤情,也好鼓勵鼓勵小姑娘,但轉念一想,冤情還沒落實,萬一失望了反而折騰人,便當即轉了話音,“沒事,你哥就是一時走錯了路,你別有心理負擔。”
王琴琴安靜地點頭,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孫覆洲锲而不舍地安慰:“有些無良媒體如果寫了什麽相關報道......”
沒等他說完,王琴琴就出言打斷了他:“孫叔叔,我哥會不會是被冤枉的?”
孫覆洲理所當然地噎着了,雖說目前有猜測可能是有人搗鬼,但王龍海殺了人卻是不争的事實,何況這份沒證據的猜測還屬于專案組的機密,更沒法讓王琴琴知道。
他打了個哈哈打算糊弄過去。
王琴琴的眼神果然暗了暗,随後她從口袋拿出一個疊得方方正正地紙團,遞到孫覆洲面前:“這是我昨天發現的,一把不知道開哪兒的鑰匙,串在我的鑰匙串裏,我想可能是我哥哥留下的。”
用來包裹的紙是一張花花綠綠的傳單,應該是王琴琴随便找來的。孫覆洲盯着那小小一團,瞳孔猛地一縮,忙接過來拆開,一枚銀色的十字型舊鑰匙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面。
他不知道這個鑰匙會意味着什麽,也不敢貿然用手直接拿,只隔着紙掂了掂。孫覆洲這時候很想摸出一根煙來抽,但就在他低頭四下去摸口袋的時候,卻發現椅子上的外套不是他的,口袋裏只有一個空蕩蕩的煙盒,他的外套不翼而飛。
大約是拿錯了,沈垣和他的外套都是黑色,吃飯時脫了窩在一團,不仔細分辨,随手拿混的可能性很大。
沈垣的車停在王琴琴住的小區裏,一來一回也不算費時,不過外面還下着雨絲兒,孫覆洲猶豫地看了一眼已經沉默的小姑娘。
孫覆洲利索地穿上沈垣的長外套,迎面就有一陣清冽淡雅的焚香争先恐後得往他鼻子裏鑽,這在油煙味重的小餐廳就更加明顯了。
“鑰匙我收下了,等有結果了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孫覆洲說,“我去買煙,你等會沒雨了就回去吧。”
王琴琴沒吭聲,孫覆洲也沒敢多看她,徑直離開了土菜館。
廉纖的毛毛細雨灑在他身上,擡眼一看,遠處的人影全籠着一層薄煙,白礬石的路面好像抹了一層細膩的乳油。樰城的冬天其實很少見雨,下不多會兒就會停,雖然淋着無傷大雅,但寒風一吹,就刮得臉生疼。
沈垣的外套是大衣版型的,敞着胸膛,冷風就往裏頭灌,孫覆洲沒帶圍巾,恨不得将整張臉都藏進高領毛衣裏。
這個天氣沒多少人樂意在室外呆着,所以街上的人也不多。孫覆洲哆哆嗦嗦地朝四周張望了一圈,買煙的副食店就在馬路對面。不過這一段是可以供車輛轉彎的路口,旁邊還有一條小路偶爾有車開出來,如果是車輛多的情況下,路況會變得極其混亂。
孫覆洲用衣領捂着臉,确認沒車後便低着頭疾步向對面走去。
不過才走到一半,身後忽然有個尖銳的女聲大喊小心,孫覆洲下意識回頭,剛遠遠地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看清叫喊的人是誰,他的耳後再一次傳來巨響。
震耳的碰撞聲傳來,孫覆洲先是一僵,随後就感覺到他的脊背如同落進了雨,密密麻麻地生出了一片寒意,從中心向四周發散,最後連頭皮都在緊繃着。
這聲巨響很短暫,卻牽扯出一道長而尖促的摩擦聲,刺耳的噪音讓孫覆洲忍不住想捂耳朵。只不過他眼睛比他的動作快,他看到這場動亂的兩位制造者——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從側面撞上了另一輛面包車,雖然兩輛車從塊頭來看旗鼓相當,但從質量來看還是面包車更弱一些,副駕駛的一側已經肉眼可見的凹進去了。
兩輛車就這麽相連着,直到平移到路邊才将将停下。
周圍的路人頓時炸開了鍋,驚訝的、好奇的、拍照的、慶幸自己劫後餘生的,全都炖成了一鍋粥,滾燙地澆在孫覆洲頭上。
他盯着那輛熟悉的黑色越野,一身熱血回流,手腳都冰了下來。
“沈哥哥!”王琴琴最先反應來,但她嗓子又細又小,費了半天勁都沒能撥開人群。
孫覆洲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差點平地摔個狗吃屎。
雖說看起來好像是面包車損壞更嚴重一些,但事實上走近了就能發現,越野車也沒好到哪兒去——它并非筆直地撞上,而是用駕駛位那側的一角頂了過去,那側的車燈早就沿着兩輛車的偏移灑了一地碎片。
孫覆洲踏着這些鮮豔刺眼的碎片,一路奔到越野車旁,他已經從窗戶裏看到了彈出的安全氣囊,還沒等他有下一步動作,車門就自己開了。
沈垣深深地低着頭,并沒看到有個人距離他只有咫尺,半彎腰,仿佛在用自己全身的重量推開車門。
還能動。
面包車那位已經被擡了出來,那邊嚴重的在副駕駛座,司機應該沒受大影響。反倒是沈垣這邊的傷勢看起來更加可怖。
沈垣抖着腿踩上車門下的踏板,下一秒,主力腿就軟了一下,整個人跟洩了力似的往下栽。
孫覆洲懸在嗓子眼的心剛落了一半,又提了上來,身體自發的動了起來,長手一伸,然後就被他撞了一個趔趄,退了半步才險險地扶住沈垣的肩膀。
堅硬的骨頭撞在他手心,竟生生地疼了疼。
——這人怎麽這麽瘦?
接住人後,孫覆洲的腦子就只有這個無關緊要的想法。
沈垣被安全氣囊悶沒了半條命,又被劇烈的碰撞震走了半條命,腿上的傷口也在那期間撕裂了,餘下全靠堅定的毅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原本,他能堅持走下來的,如果不是腿上的傷扯着了。
甚至在看到孫覆洲的之後,他堅不可摧的毅力,連塌帶散地頃刻消失了。只有一顆尚在跳動的心,平穩地沉了下來。
他閉着眼,身上暖洋洋的。然後,他半開玩笑地在孫覆洲耳邊呢喃。
孫覆洲不禁湊近他,才聽清這句:“......孫叔叔,你欠我一條命。”
“孫叔叔”本人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然後一言不發地仰天淋了會兒涼絲絲的毛毛雨。
過了好一會兒,王琴琴終于從人堆裏擠到了前線,卻只見沈垣整個人都靠在孫覆洲的身上,臉深埋在他的頸窩,兩只手無力的垂着,約是昏過去了。
而孫覆洲一直用兩只手拖着這個男人的後背,看着有些吃力,但始終盡力撐着。
他臉上還閃着雨花兒,大聲痛罵:“姓沈的,你他媽有病吧!把我過年買的新衣服都弄爛了!睡什麽睡!”
救護車是在十分鐘之後趕來的,後面還跟着交管大隊的、市刑偵大隊的、以及附近派出所的民警,每個單位都派了幾個人,然後就烏泱泱地把道兒都占滿了。
邱雲和劉承凜趕到的時候,醫護人員正把兩個昏迷中的傷員往車裏擡,交警和民警驅散圍觀群衆,維護道路秩序。
而孫覆洲則蹲在馬路牙子上,一口一口地猛抽着煙,臉上帶着血,旁邊就是慘不忍睹的車禍現場。
淡淡的汽油味在空氣中彌漫着。
劉承凜先去看了一眼傷員,然後才走到孫覆洲跟前:“怎麽又出事了,你倆八字相沖嗎?”
“可能吧。”孫覆洲木然地掐掉了煙頭“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給,孫副,擦擦臉上的血吧。”邱雲從後面探出身子,遞了一包濕巾給他,并用手指戳了戳自己臉上只給他看。
孫覆洲這時候又不講究了,拆了濕巾就胡亂擦了擦。不過動作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麽,又用力猛擦了幾下,皮膚一下子就泛了紅。
邱雲想提醒,聲音卻越來越小:“也不是很多明顯,用不着......”這麽用力。
看這一地的煙頭,和一臉“別煩我”的表情,邱雲見了都有些發怵——怎麽好像出車禍的是他?
蹲得時間有些久,孫覆洲揉捏着發麻的腿腳站起來,張了張嘴,竟一下子沒發出聲音。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再次開口,并将王琴琴給他的鑰匙交給劉承凜:“......王龍海他妹,說這可能是王龍海留給她的鑰匙,你們拿回去驗驗,看看能驗出什麽。”
邱雲好奇地湊近看,一臉不可置信,劉承凜也是微訝,爾後妥善地收了起來。
孫覆洲看了一眼救護車漸行漸遠的背影,王琴琴已經回了家,他又說:“這場車禍,我覺得不大對勁,王琴琴跟我說,那面包車本是沖着我來的,沈垣臨時加速,給它頂開了。”
邱雲掩着嘴,險些就要叫出了聲:“怎麽會!”
劉承凜緊蹙着眉:“我去調監控。”
面包車沒上牌,也不知道從哪開過來的,兩輛車的損壞都觸目驚心,正被擡上拖車。
孫覆洲重重地抹了一把臉,稀薄的雨霧被抹了下來,手心很快就微微濕了。沈垣最後那句故作輕松的話,不斷在他耳邊回響。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甚至感覺口鼻都被空氣掩嚴實了,透不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