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卷貳?新綠(六)
北聊區在早些時候,是各大工業制造廠的聚集地,因為背靠荒地的地理優勢,早年沒少幹偷排偷放的破事兒。
把時間往前推十年,在環境局還沒下令大力整改前,冬季西北風一吹,整個城市就跟被蒙住了雙眼與口鼻一樣。
直到污染排放把控嚴格了,這些工廠才漸漸作罷。再後來,因為新工業的崛起,這些工廠接二連三地關停,違規排放總算退出了舞臺,但已經留下的污染卻沒法在一夜之間抹消幹淨,環境比不上其他市區。
以至于在樰城,多數人都不願意在北聊區定居,那些挨着荒地的廠區,也逐漸被這座城市遺忘。
不過遺忘也有遺忘的好處,北聊區的房價相較其他地方比起來低了一截,那些廢棄廠房也常被改建成群居大通鋪租賃給窮人。一來二去,這兒也就成了多數外來者的第一站,有着很強的包容性與人口流動性。
與與西水區的新發展新環境相比,這兒就是真正的亂了——老街道的縱橫交錯,鄰裏三天一大鬧兩天一小吵的糾紛,原住民自以為是的優越感,每天都上演着雞飛狗跳。
稍微像樣一點的地方,就是區中心位置有個寬闊的廣場,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商戶。孫覆洲等人要找的酒吧也藏在其中一隅。
喬當仁把車在廣場邊一停,一下地就能看到背後有條步行街,招牌應該是這條步行街建成時安的,已經有了鏽跡,乳白的底板漂出了橙黃的色暈,纏繞在招牌上的串燈也舊得像雜亂的蜘蛛網。
步行街不常長,兩邊林立的商戶都想方設法地把招牌往顯眼的地方挂,恨不得一個個伸到路中間。在一排排或招搖或簡樸的招牌裏,他們一眼就看到了目标。
緣來是酒的招牌被制成了賽博朋克風格的燈牌,中字下還很有設計的标了拼音。
步行街上的人不少,近下班時間,竈臺生火,煙火氣就散出來了。
三人都換了自己最普通的便服,孫覆洲還特意捯饬了一下造型,畢竟帶着姑娘喝酒,過于邋遢就違和了。
現在只是傍晚,酒吧裏的人還少,或許等天再黑一些,店裏就能陸續坐滿了。
三個人進到店中第一件事就是環顧了一圈,不僅是打量環境,更是在找華哥的蹤跡。但很可惜,他們沒那麽幸運,店裏除了服務員就是調酒師,全是年輕的小夥小姑娘。
離門口最近的一個女服務員向他們走來:“您好,一共幾位?”
孫覆洲和喬當仁兩位做作的男性瞧都沒瞧她一眼,只有邱雲笑嘻嘻地沖她伸出了三個手指。
女服務員是有專業素養的,态度良好地把他們帶到一個臨近吧臺的座位,昏暗的燈光勉強照亮腳下。唯一看的清的地方就是吧臺,調酒師還在炫技,調酒杯被他抛得叮當作響。
孫覆洲沖他吹了個清亮的口哨,當作捧場。
三人落了座以後随意點了些酒水小吃,玩了兩圈酒桌游戲,便算成功融入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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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病房,小護士下午沒瞧見送飯的孫覆洲,以為這個有婦之夫去照顧妻子去了,不由得丢個沈垣一個複雜的眼神。
沈垣靠在病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尚且明亮的天空。樹枝斜斜地從旁伸出來,風一吹,枝頭就蕩了蕩。
小護士的眼神他不是沒有察覺,他倒無所謂,反而是孫覆洲這幾天受的白眼,可比他多多了。說回這個誤會,沈垣的初心不過是為了逗他,不想讓他覺得有負擔,免得見了面還鬧別扭。
只是沒想到這人會這麽配合他。心甘情願地在泥巴裏滾了一圈就算了,還任勞任怨地給他送三餐。
到底是把人情分得太清了。
沈垣手背忽地涼了一下,尖銳地刺痛很快就傳到大腦,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小護士收起工具:“等你打完針點醫院餐吃吧,我都跟你說了,你男朋友每天帶的大魚大肉不适合你傷口恢複,你倒是記得提醒他啊,好不容易才退了燒,今天又發熱了。”
沈垣輕輕地點頭,雙眼微阖。
小護士前腳剛走,後腳兩個人影就站到了病房門口,目光在病房裏尋找,最後還是沈垣有感應地擡起頭,叫了他們一聲。
有孫覆洲的存在,劉承凜倒沒怎麽和沈垣打過交道,後來接二連三的出事,他才把當初那個英俊商人的形象抹掉,并給他打上了一個問號。
劉承凜目不斜視地走到沈垣窗前,後面還跟着一個小尾巴。肖正從他身後走出來,将床頭的椅子搬到床尾,板着臉,和劉承凜如出一轍的神情。
劉承凜從看見他後就一直盯着他:“方便聊聊嗎?”
玻璃瓶裏的藥還在一點一點的,沿着細長的乳膠管流進沈垣的身體裏,藥水在融進血液後依然很涼。他兩只手都疊在身前,對他們的到來表現得十分平靜。
沈垣說:“當然。”
劉承凜和肖正并排坐在病床一側,一下子就把狹窄的空間占滿了。劉承凜将慰問用的果籃置在床頭,卻看到孫覆洲中午帶飯用的飯盒,敞着蓋子,已經洗刷幹淨。
劉承凜沒有一上來就直奔主題,而是關切地問:“你的傷還好嗎?”
沈垣低頭看了一眼雙手:“沒什麽大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劉承凜說:“第一次去會所時,我還以為你們的關系很差。”
沈垣回憶了一下,最開始的幾次見面,好像的确相處得不怎麽愉快,明明他的态度那麽好。
他做出苦悶的表情:“現在關系也不怎麽好,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看不慣我。”
劉承凜了解孫覆洲的脾性,表示理解:“他從小被慣壞了,以前心高氣傲,後來大了一點就變成了小心眼,沈老板是不是惹過他?”
“不會吧。”說這話時,沈垣頭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心虛。
劉承凜若有所思,也得不出結論:“不過他被你一連救了兩次,之後應該會收斂一點了,他這個人分得太清。”
沈垣點點頭,表示同意。
劉承凜正襟危坐,總算切入了正題:“剛好,趁他不在,我想和你确認一些事。”
“你說。”沈垣沖他攤開雙手,這動作牽動了藥瓶,發出了細微的碰撞聲,難免引人注意。
劉承凜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看向身旁的肖正:“我的警員說,在之前的碎屍案中,你提供了一份隐藏監控,對我們破案很有幫助,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看過這份監控呢?”
沈垣将被子往胸前拉了一段:“視頻都是三個小時一個單位自動下載在後臺的,我沒那麽多時間全看,。”
肖正突然插嘴:“你為什麽會在樹幹上安裝一個監控?”
換做其他上司,大概會很不喜歡這種打斷別人說話的下屬,不過在場的是劉承凜,他不在意這些,他也公平地覺得,每個人都有發言的權力。
沈垣看向他:“剛開業那會兒,有些員工會在上班時間跑到宿舍跟會所的死角裏躲着抽煙或者偷懶,後來有人舉報這事,我就安了攝像頭。”
肖正的腳趾在鞋裏使勁卷了一下,沈垣的說法和孫覆洲的一樣。
劉承凜接過話音,繼續說:“多虧了你,拍到了王龍海與黃小山接觸的證據,甚至連他抛屍畫面也被拍了下來。”
沈垣閉緊了嘴,唇紋深了幾分,又驀地松了,像是為了求證這件事真實性,于是問道:“真的嗎?”
劉承凜打量着他的表情,反應不大,但的确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當然是真的。”
沈垣問:“我......可以把那段視頻給我看看嗎?”
劉承凜沒有反對,本來他今天的目的就是來詢問這個視頻:“可以。”
肖正從随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抓出辦公用的電腦,視頻已經提前下載了,點開就是那個片段。
因為距離過近,畫面不全,只有下半身。
沈垣來來回回重複了幾遍,就在其他兩人對他的行為納悶的時候,他忽然按下了暫停:“他不是王龍海。”
劉承凜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為什麽這麽說?”
沈垣将電腦轉向他們:“他中途換了手,動作太小了,乍一看我都沒注意。”
視頻上的人用左手拉着行李箱,在丢完行李箱以後,右手的塑料袋順勢換到了左手,才被扔進垃圾桶裏。因為那人的站姿有些背對着,手部的動作很容易就被擋了個七七八八,加上這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僅僅在視頻中占據了幾秒而已。
沈垣會注意到,完全是因為那個塑料袋不自然地在空中滞了一瞬。
肖正心驀地一揪,險些失聲大叫出來:“黃小山身上的刀傷是右手持刀所致!”
慣用手是右手的人,為什麽丢和垃圾還特意換左手?
王龍海死得實在太快了,這些警方還沒查到的細枝末節,還沒得見天光就被他的死給掩蓋了。
連劉承凜都忍不住嘆道:“沈先生真是給這個案子提供了莫大的幫助。”
沒料到沈垣看起來也很高興:“沒什麽,我應該做的。”
有了意外收獲,劉承凜着急回去确認王龍海是不是還有幫兇,便不打算在這兒浪費時間了,不過肖正狐疑地盯着沈垣,總覺得不大對勁,還沒等他悟出什麽,劉承凜在一旁出聲提醒他。
肖正連忙收拾起身:“好的,劉隊。”
臨走前,劉承凜特意囑咐了一句:“孫覆洲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但他前二十多年太順利,就算調職也是轉到我手下,出事總有人兜着,所以偶爾不那麽成熟,這個時候,沈先生別和他計較。”
沈垣想起那個平時總沒什麽精神的男人,總是幹着和外表不符的事,至此,眉頭一松,心情更愉悅了:“我能問劉隊一個問題嗎?”
“你問。”
“能告訴我,孫隊喜歡什麽嗎?”
劉承凜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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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來是酒酒吧裏,剛剛入夜,店裏已經比他們剛來時熱鬧多了。
多是小年輕來聚着喝酒,他們在這坐了半天也沒見傳說中的華哥露面,隔壁桌都換了兩撥人了,他們這邊卻跟腳下生了根似的。
孫覆洲抓着華哥的照片,看一眼翻個個兒,再看一眼又翻個個兒,總覺得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羅軍那小子真說他也是在這拿的貨?”
邱雲鼓了鼓雙頰,連吃了倆果盤,整個人都萎靡了:“真的,我一說這名字,他就撂了,除了黃毛的,其他就是在這......”
可他們坐了這麽久,并沒察覺出有什麽不對勁,不管是店員還是客人,都明擺着告訴他們,這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酒吧。
“哎哎哎!”喬當仁忽然拍醒兩個心不在焉的人,另一只手在桌底下指着大門的方向,“那是不是華哥?”
孫覆洲和邱雲齊刷刷地看過去,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剛好走進來,長得和照片上差不多,臉上有條肉疤,斜在左側,一副兇神惡煞的長相。他一進門就直接朝着吧臺走來,剛好停在了孫覆洲他們這桌的不遠處。
趁華哥在和調酒師說話,三個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邱雲閉眼悶了一口酒,臉上很快就泛了紅。她一手撐着桌子,佯裝費力地站了起來,然後紅着臉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埋頭撞上站在吧臺前的華哥,下一秒,手裏的酒杯也灑了個幹淨。
孫覆洲和喬當仁連忙上前去扶,并連連道歉。
華哥被撞了個措手不及,一低頭就看到皮毛外套還往下淌着酒水,怒不可遏地質問:“搞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朋友喝多了......”孫覆洲道着歉,理所當然地擡起頭看。于是就這麽直直地迎上華哥的臉。
從第一眼看見照片時就升騰而起的一些熟悉感,直到真正面對面後,才再次湧上心頭。
孫覆洲直視着他,總算想起了他們曾見過一面——因為沈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