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卷貳?新綠(七)

剛從淩海轉任來樰城的時候,正值盛夏,熱意逼人,七月中旬的太陽,整日整日地烤着。

孫覆洲還記得,當時自己只用了一個行李箱,就把淩海家裏的東西裝空了。

他的調職申請,春末的時候審批結束,但他父親的案子六月底才開庭審理,所以,他不得不耽誤了一段時間。

貪污受賄,孫國昌最後被判了八年,公開庭審的時候,孫覆洲在家睡了一天。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父親,才毅然決然逃到樰城,卻沒料到孫國昌也被分配到了樰城的監獄。

現在想起來,可能是他過于玻璃心了。

也許當時,他的痛苦過于表面化,剛來樰城那天本來需要直接上崗,劉承凜特意寬了兩天假讓他調整狀态。

為了不辜負友人的好意,孫覆洲白天在樰城街頭閑逛,晚上就找地方喝酒。

第一次見到沈垣也就是那段時間。

那時候的黑啤酒會所只是個的小破KTV,裝修和經營,跟紅豔豔洗腳城的審美相差無幾。當時的一樓是個小廳,桌子都很小很舊,還有一些凳子都不配套,但好在人少,環境惬意,可以一邊聽歌一邊喝酒。

孫覆洲以前是瞧不上這種地方的——他不愛喝酒,需要參加的酒局都在高檔酒店——不過現在不行,他兜裏比臉幹淨,要不是去大排檔顯得太孤單,他也不會溜達到這兒。

那天是第二次去到這個KTV,當時孫覆洲還沒來得及進門,就碰到沈垣被揪着頭發,從店裏面被人拽了出來。

當時的沈垣還很年輕,不是指長相或年齡,而是渾身散發出的氣質就是一種初生牛犢的年輕——他面對一群兇神惡煞的人,只知道紅着眼睛大聲的叫罵,不知道什麽叫膽怯,什麽叫妥協。

兩年前的西水區還沒有繁榮的商圈,只有無數待建的地基。黑啤酒KTV周圍的羊腸小道多得數不勝數,周圍被低矮的樓房圍着,一轉眼,人就被拖進了某條小巷子。一般這種事,路上的行人哪怕看到了,也只有視而不見的份。

孫覆洲也是其中一員。

老話說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沒那個湊熱鬧或見義勇為的心情。

可是天不遂人願,他走進KTV卻發現酒沒法喝了,那群人把KTV一樓的小酒廳砸了個稀巴爛。孫覆洲局促地站在門口,店裏哪哪兒都倒着桌椅,根本無從下腳,直到服務員抱歉地跟他說無法接待。

一股無名怒火從腳底下竄了出來,從他在淩海偵辦的最後一個案子以來,他一直過着不喜不悲的生活,無數沒得到釋放的情緒雜糅在一起,将他壓得喘不來氣。

調職,破産,被質疑,被非議。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甚至到現在,喝個酒都有人砸場子。

那些孫覆洲想要盡力漠視掉的,其實到最後都只是用了一種“逃避”的方式解決了。

沒有解決的問題,就永遠都是問題。

旁邊的小路裏時不時傳來叫罵聲,和拼鈴乓啷的砸東西聲,應該是那個年輕男人反抗時發出的。

孫覆洲想——這無關他的身份或社會責任,他只是給自己找了一個發洩的方式,跟一群人打架,應該挺爽。

孫覆洲不知道自己沖進那條小路,站到沈垣身邊時,他有沒有覺得自己有如天神降臨一般高大偉岸。

對面的人有七八個,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相比起來,身量單薄的沈垣簡直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瘦猴。

當然,這個第一印象,在他看到戰況以後就打破了——這瘦猴雖然狼狽,卻是個挺能折騰的主。

連用牙咬這種招都使了。離他最近的一個男人,臉上有個新鮮的大牙印。

趁着戰場正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暫停的片刻裏,孫覆洲将蜷在牆角的沈垣拉了起來,這個年輕男人與他一般高,手腕摸着沒什麽肉,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孫覆洲盯着他的後頸以下,骨骼在皮肉下微微鼓着,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彼時的沈垣還沒在胳膊上整那些紋身,兩天胳膊幹幹淨淨,加上洋溢着青春氣息的臉,整個人的形象就一剛畢業的大學生。

孫覆洲瞧他眼眶發紅,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只見沈垣的動作一頓,随後晃了晃頭,将自己的手從孫覆洲手裏抽了出來。

對方沒料到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便不住地打量他:“你他媽誰啊?”

孫覆洲掃了一圈,他們群毆沈垣的時候,應該沒把這個年輕人太當回事,除了幾個拳腳出力的男人離得近些,其他都圍在四周。

孫覆洲腦子一熱,看準了那群人中間留出的空隙,出手将沈垣推了出去,自己也就近撂倒了一個大漢,跟着沈垣一塊往外跑。

不過對方也不是傻子就站那等着他們跑,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就是那個被他撂倒的大漢,孫覆洲的腿被他扯住,于是他就只能照着人家的臉踹了出去。

同時,沈垣回頭踹了另一腳。

那個大漢的臉,孫覆洲當時沒有刻意記住,他只記得逃亡成功後,沈垣提醒過他一句話:“你剛剛踹了華哥,小心他報複你。”

·

昏暗的酒館裏,就在孫覆洲提心吊膽地害怕華哥認出他時,後者意外地露出一個笑容。

華哥看着他問:“我們是不是見過?”

孫覆洲緊緊地拉着邱雲的胳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時刻準備着沖出去。

華哥将邱雲扶着,指了指他,手指一轉,又指了指邱雲:“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們,你們不是警察嗎?”

邱雲低着頭,用頭發擋着自己的側臉,暗地給孫覆洲使了個眼色。

孫覆洲不明所以,但身份敗露,只能順着他的話接了下去:“是嗎?你在哪看的?”

華哥依靠在櫃臺上:“是啊,過年那會兒不還有個案子,我在地方臺看見你了。”

孫覆洲打了個哈哈也沒否認:“那是挺巧的......”

邱雲被喬當仁扶到了身邊,喬當仁為難地看了一眼孫覆洲,希望他能做點什麽。

只不過華哥的動作比他們快,立馬就把孫覆洲拉着坐下了,連帶着招呼他身後二人:“來者是客,都坐,我請你們喝酒。”

孫覆洲拉着凳子站起來,擡手擋住了,心說既然被發現了,就攤牌算了:“喝酒就算了,既然碰見了,我們剛好有些話要問問你。”

華哥瞅他語氣嚴肅,便半張着嘴愣了愣,拉他的手懸在空中不上不下。

孫覆洲退到燈光以外的暗處:“這裏人太多,我們換個安靜點的地方吧?”

于是,華哥将他們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雖然隔音效果一般,但好歹視線敞亮了。

辦公室裏有些亂,桌上隔了不知道幾夜的泡面和空酒瓶也沒人收,電腦桌尤其是災難現場,只要是空着的盒子杯子碗,都被四面八方地插上了煙頭。

華哥招待他們在沙發坐下,服務員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進來。

華哥一開始還叫他們這個哥那個哥,後面就直接喊同志了:“警察同志,我店裏是合法經營,到底出了什麽事?”

孫覆洲一副唠嗑似的态度:“也沒什麽,前兩天逮了一撥聚衆鬥毆的未成年,其中有個認識你的。”

華哥自知自己的生意不是真幹淨,也自知絕不能引起警方的過度注意,必須積極配合,所以孫覆洲一說這事,他就做出懊悔的表情。

“小孩子的話怎麽能當真!那我的名頭狐假虎威罷了!”

若非孫覆洲跟人家小夥兒心交心了,他就真信了華哥的話。

“我當時也這麽覺得,小孩知道什麽。”孫覆洲佯裝同意他的說法,“可是不對勁啊,他們一群未成年,追着我倆成年人算什麽事?”

也許是信息交換不對等,華哥倒不知道這裏面還有他孫覆洲什麽事。說白了他也只是個招呼人的傳聲筒。

于是孫覆洲簡潔地把事給他說了一遍,華哥聽了後,五官糾在了一起:“誤會,誤會,我和沈垣以前還是合作夥伴,雖然有點小摩擦,但現在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怎麽會招呼人打他呢?再說大黑,我倆的确認識,但他那天真沒聯系我。”

孫覆洲也不知道這話裏幾分真幾分假,只能試探地問:“什麽合作夥伴?”

華哥一拍大腿:“哎呀,忘了跟您說,他以前還是這酒吧的股東咧!只是兩年前......”

他猶豫着閉上了嘴,不知道該不該說。

孫覆洲追問:“兩年前怎麽了?”

華哥一邊打量着他的表情一邊徐徐道來:“他當時跟一個人開了個KTV,将我們的供酒商搶了,我氣不過,找人教訓了他一下。”

華哥怕他不信,還揚言要找出合同來。

沈垣被這群人拽進小胡同的場景還鮮明地刻在孫覆洲腦子裏。的确,他那晚好像并沒有問過他們之間的恩怨,只是理所當然地先入為主了。

畢竟一對比下來,沈垣長得就跟受害人似的。

一時間,孫覆洲亂了節奏,也沒再繼續盤問了,帶着喬當仁和邱雲逃也似地離開了酒吧。

直到回到車上,孫覆洲坐在副駕駛,開着窗戶點了根煙。

邱雲大着膽子問了一句:“孫副,我們就這麽走了?”

回答她的只有一陣飄渺的煙霧。

喬當仁發動了車子,窗外的風景開始有了變化:“我們還沒查到什麽就暴露了,劉華接下來肯定會提防着我們,毒品的買賣也說不定早就撤了。”

孫覆洲趴在窗戶邊緣,寒風沒頭沒腦地沖撞過來,火星被吹散在夜色裏:“盯梢吧,他和大黑都要盯着,貨不能一直放在手裏,總會露出馬腳。”

喬當仁幹緝毒警很有經驗,也擅長對付這種案子,知道任何有嫌疑的人都不能放松,便提議:“我回警隊找倆人充當買家吧......要不要連沈垣一起盯着,酒吧的買賣他也可能知情。”

孫覆洲搖上了車窗,将寒風擋在外面:“他,歸我。”

·

離開酒吧後,孫覆洲讓他們把自己送到了醫院。

和華哥的對話內容總讓他有些心神不寧的感覺,于是匆忙想來醫院從沈垣口中确認些什麽。

深夜的醫院比白天安靜,沒了人氣兒沖淡,酒精味就比白天更濃郁了,這個生命迎來送往之地,總籠罩着無法言語的的神聖。

他心亂如麻地沖到病房,安靜的氣氛稍稍撫慰了他的心緒。病房近在眼前,同一個房裏的大爺鼾聲如雷,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迎接着他的卻只有一個空床。

被子整齊地鋪在床上,生活用品還都在床頭沒拿走。

查房的小護士在門口瞧見了他,陡然喚了一聲:“你誰啊?”

孫覆洲轉過身來,清冷地月光披在身上。

小護士看清了他的臉,無奈地把他從病房裏拉了出來:“你來看他沒有提前溝通嗎?他下午出去了。”

孫覆洲抓着她的肩膀,語氣有些急了:“他出去幹嘛?他的腿不是沒好嗎?你們也讓他出去?”

“他只是傷口感染加上輕微腦震蕩,住院都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說想回去拿個生活用品,你沒時間送,我還攔着他不成?”小護士被問的莫名其妙,便瞪了他一眼,“你這人真有意思,有老婆還出來亂搞,人家無名無份的,沒跟你一條心你就急,你作的吧?”

雖說兩人的關系本是個誤會,但他們都沒辯解,小護士就一直信以為真,加上她又是個想說啥就說啥的性格,早就看不慣這渣男的行為,如今說教一通心裏暢快多了。

只是被她教訓的孫覆洲看起來好像臉色不大好,小護士自以為是她話說重了,剛想挽救一句,就看見孫覆洲扶着牆蹲了下來,狠狠地搓了一把臉。

悶悶地聲音從掌心裏傳了出來:“別說了,我老婆早死了。”

小護士半信半疑地啊了一聲。

孫覆洲做了兩下深呼吸,扭頭看向那個空空蕩蕩的病床,床頭還挂着那面錦旗,上面的字眼愈發可笑。

他哽咽懇求道:“沈垣是我唯一的愛人,我真的不想他離開我,幫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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