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卷貳?新綠(十五)
病房內,滿是濃郁的消毒水味。
這兩天沒人來探望過沈垣,病房裏冷清得要命,滿目都是堅硬冰冷的白色。
沈垣是在中午十二點左右醒的,因為傷口感染發了兩天高熱,加上腿部骨折做了手術,整個人醒的時候還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嗓子也發幹發苦。
骨折的腿已經沒什麽知覺,身上的傷雖然疼,但都還在他的承受範圍內。
劉承凜一進來,就先客氣地寒暄了一句:“沈先生,你感覺怎麽樣?”
彼時沈垣正靠在病床上,這個病床是局裏特意給安排的單人病房,窗明幾淨,可以說是環境好陽光足,唯一有點缺點就是電視機開不了,他的手機早就讓趙頌扔了,現在躺着正無聊。
沈垣拉過床邊的凳子,并沖來人微笑:“好多了。”
劉承凜的目光看向他的腿,用了一個不那麽傷人的說法:“我聽醫生說了,你的腿……沒那麽容易好。”
沈垣倒不在意地掃了一眼:“趙頌前幾天送過我一根拐,沒想到真用上了。”
趴在門外偷聽的孫覆洲下意識緊了緊拳頭,他也記得那一根充滿了諷刺含義的拐杖,後來被遺留在了拳館樓下。
早知道拿去當燒火棍了。
劉承凜不太會安慰人,正兒八經地也不知道該擺什麽臉色,說起話就像醫生在講醫囑:“雖然恢複不到原來的樣子,但後期好好複健的話,不會影響正常生活的。”
沈垣嗯了一聲,沒有太大反應:“我們還是聊正事吧……”
劉承凜點了點頭,拿出錄音設備。
躲在門外的孫覆洲想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偷窺一眼房內,可惜角度不允許,只能看到另一頭的窗戶。
院子裏的老樹枝頭偶爾會發新芽,明晃晃地伸在窗口,打碎了那一塊完整的、蔚藍的天空,最後卻又安靜的、合适的框在了窗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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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沈垣一樣,安靜的嵌在病床上。
給沈垣做完筆錄以後,劉承凜特意繞回了孫覆洲的病房,然而那裏已經沒有他的身影了,只有一個小護士在收拾床鋪。
劉承凜探着身子問:“請問這裏的病人呢?”
小護士利索地疊被子,頭也沒擡:“出院了,剛走。”
劉承凜疑惑地看了一眼房間號,沒走錯啊。
小護士收拾好東西走出來,打量了他一眼:“你是病人家屬嗎?”
劉承凜搖頭:“不是,是我朋友。”
小護士短短地哦了一聲,伸手遞了一樣東西過來:“我剛收拾的時候看見地上落了這個,應該是病人掉了,你轉交給他吧。”
一個用紅繩穿着的碧玉笑佛,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玉佛的頭頂還裂了一道痕,都說笑佛保平安,這是抵了災吧。
劉承凜收起玉佛,對小護士說了句謝謝。
而全然不知掉了東西的孫覆洲,此時正在醫院旁邊的一個拐杖專賣店裏,店員指着一派拐杖給他熱情推薦,孫覆洲是看完一個搖搖頭,看完一個搖搖頭,看到最後沒一個滿意的。
金屬的太冰冷,拄着像個鐵棒子似的;木制的又太老氣,跟沈垣一搭,本來人家長得就少年老成,才二十好幾的大好青年,一下子給他的年紀長了好幾個年頭。
左看右看,最後孫覆洲還是走出了拐杖店,否定這一選擇的關鍵原因還是因為趙頌——人家前兩天才扔一只拐,今天你又給他送一只。
這不是缺心眼這是什麽?
不過既然上帝給你關了門,總要留扇窗——孫覆洲一眼就注意到了對面的某家輪椅直營店。
推着輪椅回到醫院時,孫覆洲是帶着一腔沖動的,不過上頭勁也不持久,走到病房前,他心裏就開始打退堂鼓了。
醫院也不是沒輪椅賣,他還特意買一個,會不會讓人覺得太刻意?
孫覆洲推着輪椅從門前過,剛好一個護士從裏面推門而出,正好能看見病床的床腳,他心虛地帶着輪椅轉了個身。
算了,就當是賠罪了。
孫覆洲重整了一下儀容,剛出院時他還特意剃了個頭,照鏡子都覺得精神多了。
走到病房前,随手叩了兩下門,然後就推門而入了。
沈垣知道孫覆洲遲早會來,卻不明白他推個輪椅是算怎麽回事,學趙頌的嗎?
或許是因為剃了一頭利落幹淨的短發,孫覆洲就這麽挺拔地立在那兒,身上沒了原先那股莫名的頹然,少年氣更足了,臉上有些擦傷,結着薄薄的血痂,又瞬間将稚嫩沖淡了許多。
沈垣擱下手裏的熱茶,硬紙杯底落在桌面發出“噠”的一聲。
他狀似寒暄,眼神卻一直往輪椅上瞟:“孫隊,看來你的身體已經恢複了。”
孫覆洲把輪椅推到他床邊能夠伸手就摸到的地方:“我又沒受什麽傷。”
這是實話,他渾身上下也就一雙手腕拉傷需要養幾天,其他磕磕碰碰的皮外傷連藥他都懶得抹。
他又看向沈垣,找到他的時候渾身血污,臉也虛得脫相,現在渾身幹淨了,臉也就白淨了回來,但還是沒什麽肉,反而被寬大的病號服罩着,更瘦了。
沈垣任他打量,也不躲閃:“你看着我做什麽?”
孫覆洲沒好氣地收回目光:“看你長得好看。”
沈垣後知後覺反應自己這算是被撩了吧,心裏邊忽然還有點不适應。
他瞟了一眼旁邊:“輪椅……送我的?”
孫覆洲信口胡說:“是我代表局裏送的安慰。”
信你個鬼。
沈垣知道他死鴨子嘴硬,也不戳穿他。
二人坐到一起,其實聊不出什麽話題,但也沒覺得尴尬,孫覆洲給他削一蘋果就能削半小時,皺着眉認真地像個小老頭,沈垣在邊兒上瞧着也不催,手裏從一杯熱茶品到了一杯冷茶。外面華燈初上,墨藍的夜色被框進窗戶裏,那根影影綽綽地枝頭還挂在窗檐上。
房間只開了個小燈,孫覆洲削蘋果削到一半,嫌太暗了,起身去門口開亮堂的大燈。
——早知道客氣客氣給他剝個橘子算了。
他捏着刀走到門口,開個燈的功夫,門也自己開了。
一個發頂散發着格外熏人的發膠香味,梳着背頭的男人往裏賊溜溜地探着頭。
“你誰啊?”
孫覆洲想也沒想,亮着刀子給他怼了出去。
那男人被一上來就動刀子的孫覆洲吓了一個激靈:“不是……我找沈垣!”
前不久還在同情沈垣沒有家屬沒有朋友,沒想到這會兒蹦出了一個,孫覆洲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再定睛一看,這個穿着高定西裝三件套,別着黑金歐泊胸針,不好好系領帶,也不好好扣扣子的男人長得頗為眼熟。
孫覆洲想了半天才想起他的名字:“陳禹?”
陳禹抓着衣擺扯了扯,又解了西裝上的一粒扣,敞着胸懷:“對對對,是我。”
孫覆洲收起了水果刀:“你來看沈垣的?”
陳禹換上嬉皮笑臉:“對啊,他在嗎?”
孫覆洲将房門一拉開,在沈垣的注視下走回了病床邊,坐了下去,旁若無人地拿起那顆沒削完的蘋果繼續削了起來。
陳禹也不客氣,吊兒郎當地走進來了,一上來就欣賞起了沈垣的腿,還稀奇地拿指關節在外固定支具上敲了敲。
陳禹不可思議地瞪着眼睛向他确認:“真是姓趙的幹的?”
沈垣沒吭聲,在他眼裏就是默認了。
“不應該啊……”可能礙于孫覆洲這個外人的存在,陳禹沒再繼續探讨這個話題,“哎,我剛跟那群人吃完飯,聽說你醒了,就過來看看,你今兒能出院嗎?”
沈垣瞥他:“怎麽了?”
陳禹帶了一手戒指,沒事就摘着玩:“讓陪我去酒局呗,你不是說……這事兒過了我就來找你嗎?”
“叮”一聲,孫覆洲彈了彈刀尖兒,然後把削得跟當代抽象雕塑作品一樣崎岖的蘋果紮在上面遞到沈垣面前。
“他腿這樣,你是帶他去殘疾人慈善晚宴嗎?”
陳禹裝沒聽懂言下之意,還一本正經地解釋:“是慈善晚宴,不過不是關于殘疾人的,而是朝陽基金會的慈善晚宴,會在下個月底舉辦,我提前和我的男伴說一聲。”
孫覆洲長長地哦了一聲,又不關他的飛天陀螺事。
作為一個前公子哥,陳禹這樣的人他曾見得多了,無一例外都是身無長物,生平沒長什麽志氣,有揮霍的資本,也有鬼混的時間,談戀愛只是消費品,有一個算一個,有一堆也能玩一堆。
沈垣跟他是不是談戀愛無從考證,但關系匪淺也是事實。
不過這也還是不關他的事。
孫覆洲收拾了果皮殘局:“行了,你們聊吧,我走了。”
沈垣忽然叫住了他,并遞上吃剩的果核:“幫我扔下。”
動作和語氣都自然而然地做出來了,孫覆洲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後只能沒好氣地啧了一聲:“老子欠你的。”
沈垣用衛生紙楷了楷手上的蘋果汁水,沖陳禹一掀眼皮:“你要沒什麽事就先回去,我現在也不方便跟你說話。”
陳禹該擱那跟手機裏的魚聊騷呢,聽到沈垣趕他,不可置信地說:“沈哥,我沒跟你鬧着玩,咱們的事……是正事!”
沈垣遠遠地把衛生紙團扔進了垃圾桶,而特意起身丢垃圾的孫覆洲看到這一幕,臉都黑了。
“總要有個先來後到,孫隊剛還說要請我吃飯呢。”
孫覆洲:“……”他沒說過吧。
陳禹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難得沉聲道:“你最好知道你該幹什麽。”
“我知道。”
沈垣非常清楚自己在幹什麽,一直都很清楚。
陳禹伸手扯掉了本就松垮的領帶,并走到病房的衛生間裏,重新将領帶完完整整地系好,最後一邊扣着西服的扣子,一邊走出來。
一身正裝筆挺的陳禹,一改嬉皮笑臉的習慣,漠然地睨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孫覆洲。
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