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卷叁?繁花(五)

“你說清楚點,什麽叫王琴琴死了?”

孫覆洲收回即将要邁出去的腿,折身回來,大步走到沈垣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中的不解盛滿了。

“就是字面意思。”沈垣不躲不閃地與他對視,眼中漆黑,像浸了墨,“她剛剛出車禍了,有警察給我打電話……”

孫覆洲不太明白地反問:“剛剛?”

他剛剛從大排檔那邊過來,那附近不是就出了一起車禍?

孫覆洲這時也顧不得剛剛跟沈垣吵架的事兒了,直接把沈垣從沙發上拽起來,動作稱不上溫柔,但還是有意無意地把力氣放小了些。

他想也沒想直接往沈垣面前蹲下:“我背你。”

沈垣用受傷的腿挨了挨他的背,一點力道都沒有:“背什麽背,我剛都說,沒那麽脆弱。”

孫覆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什麽都沒說,站了起來,黑着臉伸手攙住了沈垣。

趕去處理王琴琴車禍的是西水區分局管轄內的交管大隊,打電話的也是隊裏的交警。孫覆洲利用職務之便直接拿到了車禍現場照片,他開着車,直接把手機丢給了沈垣,然後還特意叮囑了一句:“別亂看。”

沈垣十分聽話地點點頭,将文件點開。

據說王琴琴剛出車禍時還沒死,是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咽的氣,救護車都開過去了,醫院沒辦法只好先把人拉回了太平間,緊接着聯系家屬來認領。

當然,王琴琴的家裏情況特殊,只剩一個植物人的爹,所以他們就直接在通訊錄裏找了最近聯系人沈垣。

孫覆洲拿到的現場照片不像網民手裏的打碼照片,而是清晰的正面特寫,方面記錄進案。

生活中有一些車禍事故,受害者可能會被車輪卷進去,或拖拽等等不同程度的損傷,場面會很血腥。撞上王琴琴的是一輛出租車,她被撞飛之後,手臂被車輪碾壓,所以照片上的人,整天手臂都被碾爛了。

沈垣看到十五歲的王琴琴躺在血泊中的時候,沒忍住低罵了一句。

孫覆洲以為他跟小姑娘感情深,一時接受不了,還好心安慰道:“節哀順變。”

沈垣把手機還給孫覆洲,剩下的內容他實在沒心情看了。

從家到醫院,這段路說長也不長,加上孫覆洲的車技又野,運氣又好,一路綠燈暢行,到地方後,孫覆洲繞到副駕駛,想将沈垣攙下來。

沈垣拄着之前自己網購的拐杖,拂開了他的手。

孫覆洲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臉色,很平靜,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山雨欲來的感覺。

一邊擔心他一邊暗罵自己,還真是賤,明明之前還跟人吵架,才多久又屁颠屁颠地跟上來,熱臉貼冷屁股。

這間醫院沈垣來過,所以路也清楚,自己一路摸到了護士站。

“你好,我是王琴琴的家屬。”

護士被突然冒出的男人吓了一跳,不過她很快就想起了他口中的王琴琴是誰:“好的,你稍等。”

小護士果斷放下了手裏的事兒,從護士站裏走了出來,然後徑直走到了不遠處一個穿着交警制服的男人身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男人回過頭,兩人随後說了什麽。

年輕地交警跟着護士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垣和孫覆洲兩人,凜然道:“請随我來。”

太平間在負一樓,有些陰森也有些陰冷,鬼片出鏡率最高的場景之一。

小護士有些抗拒這地方,走到門口就不大願意跟進來了,孫覆洲因為工作關系,沒少來這地方,倒不覺得有什麽。只是……他用餘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沈垣,男人自始至終都板着一張臉,五官緊緊地繃着,一言不發地跟着他。

不知喜怒。

領路的交警徑直走到停放王琴琴屍體的停屍房,王琴琴身上蓋着白布,但是頭沒有蓋住,臉上的血污有擦拭的痕跡,少女清麗的臉就這麽露在外面。

“請家屬進來确認。”

孫覆洲的手指碰上了沈垣的手臂,一觸即分:“去吧。”

他對王琴琴的印象還停留在第一次在市局見到時的場景,被人指着鼻子罵也不敢哭出聲。乖巧,懂事,可憐,他接觸得不多,但卻是真心挺喜歡她的,畢竟在趙頌的案子裏,王琴琴給的鑰匙也算出了一份力。

她家境不好,成績卻一直很好,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所以一直努力牢記着家人的期望。

就是這麽努力的女孩兒,現在冷冰冰、孤零零地躺在這兒,難免令人唏噓。

沈垣慢吞吞地走過去,拐杖在水泥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戳着,發出一下、一下的脆響,聲音在空曠的停屍房裏回響,每一下都敲在了孫覆洲心上。

他驀地想起之前剛到沈垣家看到的那一幕,他以為是這男人又在擺出神秘莫測的憂郁與傷感唬人,但事實上,當時的情況應該是沈垣突然聽到王琴琴的死訊,一時間的茫然與無錯罷了。

就像現在,他站在王琴琴身邊,卻又遠遠地望着自己。

孫覆洲努力讓聲線聽起來平穩:“怎麽了?”

沈垣低頭看了一眼少女的脖子,上面有道青紫的掐痕:“我可以要求屍檢嗎?”

他的聲音有點抖,沈垣不禁攏了攏身上的衣服,他認為自己是太冷了。

孫覆洲為難地看了他一眼,按理說沈垣沒權利要求為死者進行屍檢,而王琴琴的近親家屬也都不在了。

沈垣知道他擔心什麽,便道:“你先過來看看。”

孫覆洲不明所以地走過去,然後順着他手指的地方看過去,少女白皙柔嫩的脖子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道掐痕,有些發青,不是很嚴重。

孫覆洲當刑警也有好幾年了,對這些傷一清二楚,一看就知道是人為掐的,王琴琴當然不能對自己下去這麽重的手,他第一反應是王琴琴被校園暴力了。

他立馬回頭看向陪同的交警:“我記得她是因為闖了紅燈……”

交警連忙點頭:“對,我們查了監控,也查了肇事車輛的行車記錄儀,這起車禍的确是這個小姑娘自己的問題。”

緊接着,孫覆洲轉頭看向沈垣:“她不會是故意尋死吧?”

沈垣輕輕地将白布給王琴琴的臉蓋上了:“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求屍檢。”

孫覆洲嘆了口氣,這都是什麽事兒?

從醫院出來後,沈垣和孫覆洲都坐進車裏,孫覆洲坐在駕駛座,将胳膊肘支在窗戶邊,手裏夾着一根煙,眯着眼睛,放在嘴邊猛吸了一口。

沈垣坐在副駕駛,也看着窗外,一言不發。

還剩最後一口煙,孫覆洲掐滅了煙蒂轉而問道:“一定要屍檢嗎?”

沈垣半晌才擡起頭,聲音悶悶的,好像剛剛睡着了:“你不是都看到了嗎?”

脖子多出一道不尋常的掐痕。因為王琴琴怎麽着也是個未成年小姑娘,沈垣沒掀衣服看,也沒讓孫覆洲掀。

所以衣服下有什麽,他都不敢想。

孫覆洲讪讪地說:“我以為你會選擇讓她安息。”

很多死因不明的死者家屬都是這樣,吵着嚷着不要屍檢,怕擾了死者死後的清淨,怕收到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當然,有的也怕做賊心虛。

沈垣兩樣都不沾,但卻比任何人都上心。

沈垣語氣涼涼地說:“清淨不是給死人的,是給活人的。”

他們不是為了死者清淨,是為了自己清淨——良心、愧疚、悲傷,人們其實都受不了這些負面情緒的折磨。

沈垣頓了頓,他将臉扭向車窗,有些別扭地說:“雖然我也害怕,害怕從法醫的嘴裏聽到不好的東西。”

孫覆洲怔怔地看着他,害怕這個詞從沈垣的口中說出來,似乎不大匹配,他不應該會有害怕的東西。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然把沈垣想象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存在。

見他久久不說話,沈垣忽然發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對王琴琴那麽好嗎?”

孫覆洲搖了搖頭,其實這事兒他也納悶。

沈垣這號人物,跟良善其實扯不上關系,所以他撫養王琴琴的時候,孫覆洲是被吓到了的。

“其實我犯了個錯。”沈垣說着,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好笑,不禁咧開了嘴,但很快這抹笑就稍縱即逝了,“王龍海本來不用死,如果我早一點把他找回來。”

沈垣是頭一次和孫覆洲坦白之前案子裏的內幕,關于他的角色。

孫覆洲皺緊了眉頭,警惕着他說出什麽驚掉下巴的話:“什麽意思?”

“……那時候,我本來已經找到王龍海了,但我手下的人太蠢,跟丢了,而我,明明猜到了是誰做的手腳,但我卻沒能阻止。”沈垣講故事的時候喜歡抽煙,并且抽得很兇,短短幾句話,一根煙已經燃到盡頭了。

孫覆洲幹巴巴地說:“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沈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因為我,黃毛被當成槍使,因為,王龍海成為炮灰,所以換句話說,我就是殺了他們的推手。”

“你不是。”孫覆洲急忙否定,“你只是……”無能為力而已。

他不想把話說完,明明沈垣已經想辦法将事情挽回了,所以他那麽急切地想要抓住趙頌。

可已經造成的死亡,也沒人能忽視。

“所以,你幫幫我吧。”

沈垣狡黠地沖他笑。

孫覆洲別開眼睛,心裏頭就跟倒了一包可樂味的跳跳糖似的,噼裏啪啦地鬧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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