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們,不曾想桑枝竟如此大度,不與計較。但也有人覺得桑枝好欺負,出去了只怕難有好下場。

桑枝也沒料到,竟然被辛者庫的人說中了。承乾宮裏宮女大概是最多的,雖然按制不該那麽多,但誰讓承乾宮受寵呢!皇貴妃娘娘倒是明理守規矩,不肯多要人。可架不住皇上盛寵,恨不能把所有的宮女都留在承乾宮伺候皇貴妃娘娘和剛出生不久的四皇子。人一多,自然就有個高下之分。桑枝作為在殿外伺候的粗使宮女,免不了被比她資歷深輩分高的宮女使喚。

時近九月,宮中人稱之為菊月,正是秋高氣爽、菊花開發的時節。皇貴妃娘娘仁厚,打發人去永壽宮送上一些時令的鮮果和菊花。永壽宮是廢後靜妃的居處,向來靜妃善妒,對皇貴妃娘娘恨之入骨,連帶着對承乾宮的宮女也沒好臉色。靜妃自然動不得皇貴妃娘娘,可是承乾宮的宮女但凡去了靜妃處的,沒有不被刁難的。但是宮女們又能怎麽樣呢?怎麽說,靜妃也是主子,曾經還是皇後。如今雖然被廢,可說到底也是太後娘娘的侄女,宮人雖然冷待卻也不敢太過分。于是每次去永壽宮,大家都背着皇貴妃互相推诿,專挑新來的、好欺負的打發去。

桑枝剛來不久,這次去永壽宮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她身上。指派她去的桐兒還诳她,“到了永壽宮說不定你能遇上太後身邊的大紅人——蘇麻大姑姑,這可是旁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福氣。”

桑枝心想,你要是真這樣覺得,還會讓我去?

但想歸想,她初來乍到不可樹敵。承乾宮到永壽宮挺遠的,本來要是直接穿過坤寧宮和交泰殿可以近些,但那些地方豈是能随便走的?所以得繞個大圈,沿着東六宮往北走,路過鐘粹宮穿過禦花園,這是到了坤寧宮後面的坤寧門,再往前到了養性齋後往南拐,這才到西六宮地界兒。還得經過儲秀宮、翊坤宮才能到達永壽宮。這一來一回都得一天,光是跑腿就累的夠嗆,着實是個苦差事。但桑枝也無所謂,她就當鍛煉身體了。順道還能欣賞一下這古色古香的紫禁城內景,何樂而不為!

自從當了宮女,桑枝別的沒什麽長進,就是心态越來越平和了。大概是因為知道自己太渺小,除了接受這一切之外別無選擇,所以只能讓自己以一個更加适宜的心境來面對吧。

她一路不急不緩的走,卻也不敢做出悠閑之态,但心情确實是放松的。相比做那些粗活,走路對她來說,算是件美差。因着心情放松,她胡思亂想着,總覺得桐兒說的蘇麻大姑姑有些耳熟。

“蘇麻大姑姑……蘇麻姑姑……”她心裏默念着,待走到養性齋時忽然一驚,“蘇麻喇姑?!”桑枝吓了一大跳。一直以來,她除了看出自己是在清朝以外,別的一概不知。總待在辛者庫,所知甚少,原來還惦記着自己是不是也穿到康熙雍正時代,有沒有四阿哥八阿哥的名角兒來瞅瞅,可這會兒一想到蘇麻喇姑,她大吃一驚,“蘇麻喇姑——孝莊皇太後?那個冠寵六宮的皇貴妃娘娘,莫非是……董鄂妃?”

除了順治帝和董鄂妃之外,她實在想不出清朝歷史上還有哪個妃子如此受寵了。

這麽一猜測,再将這半年來她知道的事情一合,正中推論。桑枝有些頹喪,她對順治年間的歷史所知不多,其實對清朝歷史的知識多半來源于影視劇,如此看來對自己幫助不大。至于順治的皇後是誰——桑枝一概不知。她記得順治,完全是因為順治和董鄂妃的帝王之戀。

基本确定了自己所處的年代,然而并沒有什麽用。桑枝輕嘆一聲,還是得安生保命吧。

到達永壽宮時,已近黃昏。永壽宮處果然冷清,守宮門的太監也是懶懶的沒什麽精神。

桑枝清了清嗓子,緩聲說,“兩位晚好,我是承乾宮的桑枝,奉皇貴妃娘娘之命,來給靜妃娘娘送些時令鮮貨。”

小太監一聽說她是承乾宮的人,立馬換了張臉,堆笑奉承着請她進去,還念叨着,“皇貴妃娘娘就是心善,時時不忘靜妃娘娘。”

她正寒暄着,守門太監突然看向她身後問,“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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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回頭一看,一個身着綠裙的少女不知何時跟在了後面,模樣極為端正,膚色白膩,鵝蛋臉,是極端莊的古典美。那少女眼珠轉了轉,“我跟她一起的。”

守門太監瞪她,“胡說!我明明看見你自己從旁邊跑過來的。哪兒的小宮女,這麽沒規矩!”

這少女确實一身宮女打扮,但她的眼睛望向桑枝時,桑枝卻覺得她和其他宮女不大一樣。具體怎麽不一樣,桑枝也說不上來。最直觀的感受大概是,這小宮女長相極美,不似一般宮女的溫柔細膩,倒更顯出端莊大方來。她直直地望着桑枝的眼睛,卻對守門太監說,“不信你問她!”

桑枝動動唇,本想否認,可不知道怎的地迎着少女的眼睛,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撒了謊,“是,她跟我一起來的。只是剛剛跌了一跤,我本來讓她在後面歇息,誰知道又跟過來了。”說着移開目光,望向那太監,“所以才從旁邊跑過來。”

那太監狐疑地看着她,又打量那少女,“當真?桑枝姑娘,在這宮裏,不該管的閑事可不要胡亂攬在身上,不然倒黴的是自己。”

桑枝心裏就緊了緊。她如何不知道在這宮裏躺着還能中槍呢,能明哲保身已是大幸。可是望着少女的眼睛,她就是一句否認的話都說不出來。也許是太久沒有見過這樣直白而又毫無懼色的正常人了吧。這少女定然不是尋常宮女,可桑枝憋悶的太久了,她跟整個紫禁城都格格不入,她完全無法忍受這種等級分明根本不把人當人的日子,所以即便知道少女有異樣,可她心中生了眷戀,她渴盼見到一個“正常人”,于是笑了笑,反而側身拉住少女的手,那少女一怔,稍微掙了下沒掙脫,又迎上桑枝警示的眼神,遂抿抿唇,任由桑枝拉着自己了。桑枝低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沒回答。

桑枝急了,“快說。”

就聽到少女低聲說,“素勒,你叫我素勒吧。”

桑枝這才松了口氣,握住少女的手,對小太監說,“多謝公公提醒,但她确實是跟我一路的。”

小太監看看她,“她叫什麽?”

聽到這裏,桑枝略帶得意地望了一眼少女,“素勒。”素勒別過臉去。

小太監看不出端倪來,承乾宮的人也不好得罪,便放了她們進去。

桑枝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院裏,少女才掙脫開來,竟是不怒自威的模樣。桑枝也不怕,她又不像尋常宮女,知道這少女有意隐瞞身份,她反倒有心逗人家,“你真叫素勒?”

“你問得太多了。”少女擡眸望着她的眼睛,“你好大的膽子,沒有宮女敢看別人的眼睛。”

桑枝就笑,“你不也在看我的眼睛?你是哪個宮的?也好大膽。”

少女被她噎了下,咬咬唇,哼了聲。

桑枝很是暢快,“那我就叫你素勒吧。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跟你無關。”素勒轉身就走。

桑枝跟了上去,握住她的手,“不行,你是我帶進來的,我必須看着你。不然真出了點什麽事,我可擔待不起。”

“現在才擔心這些,已經晚了。”素勒掃一眼自己被握的手,“放開。”

“不放。”桑枝挑眉,覺得這姑娘大概是哪個格格公主之類的,但她佯作不知,只說,“看你這模樣,進宮不久吧?我比你年長,你合該稱我聲姐姐。怎麽這麽沒規矩,說話冷冰冰的。”

素勒氣結,“你!”

“還是沒規矩。”桑枝看準了她不敢搬出真實身份來,于是道,“你若是不喊聲姐姐,我這就把你請出去,說剛剛你騙了我,你可就要被抓起來了。”

“放肆!”素勒冷下臉來,卻氣的小臉通紅,“說出去你也難逃幹系。”

見此光景,桑枝已經認定這小姑娘一定是哪個宮殿的公主了。于是心中暗笑,雖然吃定了她,面上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那我可喊人了。”作勢清了清嗓子,“啊”字剛發聲,素勒就連忙捂住她的嘴,氣急敗壞地瞪她,又不情不願勉強開口,“姐姐!”

“哧——”桑枝忍俊不禁,眉眼彎彎地捏了下她鼻尖,“這才乖嘛!”

素勒一把打掉她的手,“你……大膽!不許再碰我!”

“嘁!”桑枝故作無知,“你一個小宮女,還沒我輩分大,碰你怎麽了!”就笑着又刮她鼻梁一下,“你奈我何?”

素勒惱羞又不自在,氣得咬唇冷聲道,“承乾宮的人,都這麽不知羞嗎!”

桑枝挑眉看她,“素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該清楚自己的身份,承乾宮也是你能随便議論的?”

卻不想這話惹得素勒冷笑,瞥一眼桑枝挎着的時鮮,甩手朝宮內走去。

☆、正文05

“素勒!”桑枝連忙喊住她,“我等你一起出去!”雖然剛剛一時沖動,帶了這少女進來,但桑枝也是心內惴惴。為了不落人把柄,做戲就要做全套。她把人帶進來,就必須帶出去,不然真出了點什麽事,只怕性命不保。

素勒腳步頓了頓,桑枝以為她不會說話,誰料她竟“嗯”了聲。桑枝大大松了口氣。心想,這格格還是很識大體的嘛!雖然扮作宮女跑來永壽宮這事兒幹得着實不靠譜。

她在永壽宮院中守着,不多時就有嬷嬷前來,見了她也沒好臉色,“不用!我們家娘娘沒那麽金貴,用不着這些。”

桑枝連忙道,“嬷嬷哪裏話,靜妃娘娘在此地為皇上祈福,最是金貴,就該用最好的時鮮貨色呢。”

那嬷嬷睨她一眼,“你的意思是說,我說錯了?”

“不不不,”桑枝冷汗漣漣,“嬷嬷的話自有嬷嬷的道理,但這些瓜果花色多少也能為娘娘錦上添花,算是美事一樁,何不收下呢?”

那嬷嬷還待刁難,忽然從房間出來一個約莫三十多的姑姑,那嬷嬷雖然年歲比她大,卻得對她行禮,“錦姑娘好。”正是靜妃的貼身侍女錦繡。

桑枝心眼活泛,雖然不知道這個錦姑娘是何許人也,但看這情形這錦姑娘怕是身份不低,于是依着自己的輩分趕緊拘了個禮,尊道,“見過錦姑姑。”

錦繡看她一眼,“倒是個有眼力的。”她對嬷嬷使了個眼色,那嬷嬷不情不願地接過桑枝手裏的果籃,進屋去了。

桑枝松了口氣。

錦繡笑着邀她在院中坐下,桑枝連連推辭,她可不敢和這錦姑姑平起平坐。于是錦繡坐下,她自己站着。

錦繡再看她時,眼中就愈發帶了贊賞,“你是承乾宮的?”

“是。”桑枝低眉順眼,像個規矩的宮女一樣。

錦繡笑了笑,“新去不久吧?”

“是。”

“新來的宮女總是受欺負,這是常見的。”錦繡憐憫地看她一眼,“忍過這一段,熬出頭就好了。”

桑枝心裏感激,覺得永壽宮也沒有大家形容的那樣可怕嘛!至少,這個錦姑姑就是個好人。她誠心誠意地對錦繡笑,“多謝錦姑姑教導。”

錦繡就嘆了口氣,“你也別客氣了,坐下來吧。我許久沒同人說過知心話,見你投緣,就別拘這些個禮數啦。”

桑枝還是不肯,錦繡就強拉她坐下。又對一旁的丫頭使了個眼色,那丫頭就端了糕點酒水過來,放在她們面前。

桑枝不坐下還好,這一坐下和錦繡平起平坐時,心裏也沒半點畏懼。這精神狀态一出來,讓錦繡不由得多看她兩眼,桑枝卻謹記着掖庭宮掌事李應榮的話,低眉順眼地不正眼看錦繡。

就聽錦繡問,“你是哪個旗下的?家裏還有什麽人?”

桑枝對這些一無所知,可也不敢不答,于是胡亂道,“正黃旗包衣,家裏沒什麽人了。”

“怪可憐的。”錦繡憐愛地看她,就遞給她一塊桂花糕,“嘗嘗。”

桑枝起身謝禮,不敢受。在長輩面前一邊說話,一邊吃東西,也太沒禮貌了。就是沒有這宮廷裏的規矩,桑枝也絕不會吃的。但這賞賜又不能不收,于是接過來拿在手裏不吃。

錦繡又拉她坐下,“別拘禮。我是看你可憐,心疼你。從承乾宮到這裏,你走了很久吧?”錦繡給她倒了杯水,“豈不是又累又渴?咱們永壽宮這裏沒有外人,你也不要怕,這裏有吃的有喝的,你盡管吃,盡管喝。”

就示意她吃糕點,還把水杯送到她手邊。桑枝心裏一熱,感動地望着錦繡,“多謝錦姑姑。”

但到底不敢太沒規矩,于是先小小抿了口水,潤了潤嗓子。她确實又累又渴。錦繡看着她喝水,笑着說,“別怕。”

桑枝就輕輕咬了口糕點。

錦繡嘆道,“還從沒見哪個新來的宮女,像你這樣——”她說話是眼中滿是贊賞,可話沒說完,就被一個身影打斷了,“錦姑姑!”

原來是素勒。

桑枝看見她出來,心中一喜,“素勒。”卻沒發現自己喊這名字時,錦繡瞬間變得陰沉的臉。

素勒急急走過來,奪過她手中的糕點扔在桌上,“走。”她牽住桑枝的手就走。桑枝不明所以,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冷厲的聲音,“素勒。”

身旁的素勒一頓,頭都沒回,仍舊握緊桑枝的手,“走。”

桑枝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站着的那個人莫不是靜妃?确實姿容不俗,和錦繡差不多年紀,只是一身冷郁。

她正出神,忽然被素勒帶着頓住了腳步。擡頭一看,竟然是錦繡攔住了她們,神情怯怯地望着素勒。

素勒握緊了她的手,“是我讓她帶我進來的,我便要和她一起出去。”她徑自握緊桑枝的手,昂首傲視着錦繡。沒過一會兒,錦繡額上開始冒冷汗,将目光越過眼前兩人投向了她們身後的靜妃。

素勒卻不管那麽多,拉着桑枝不急不緩的踱步走。錦繡也沒敢攔。出了永壽宮,守門的小太監看見她們出來,也照舊打了招呼。可沒走幾步,桑枝忽然覺得腹中絞痛,頭疼得發暈。她腳下一軟,就跌倒在素勒身上。

素勒扶住了她,輕聲喚着,“桑枝?”

桑枝不知道是要捂肚子還是要扶額,勉強笑笑,“不知道怎麽的,突然有點不舒服。”

素勒沉默了下,“我帶你去看禦醫。”

“不用了,”桑枝拒絕了她,“我得趕緊回去複命。”她皺眉道,“興許是昨夜受涼,今天又走了太多路吧,應該沒大礙。承乾宮離這裏太遠,再不回去只怕要挨罰。”

“承乾宮……”素勒眼神就變了變,扶住她的手也松了松,“也是。”

桑枝勉強站定,嘀咕道,“怎麽突然這麽嚴重?一整天都好好的。”她身子又一軟,似要站立不住。素勒又扶住了她,“我送你回去。”她竟攙着桑枝往通往交泰殿的隆福門方向而去,唬地桑枝連忙按住她的手,“交泰殿豈是能胡亂去的?”

交泰殿是內廷後三宮之一,前面是乾清宮,後面就是坤寧宮,是皇帝和後妃們起居生活的地方,皇帝大婚時,皇後的冊立、寶安設殿內左右案上。這裏最是守衛森嚴,不能随意走動。桑枝臉色蒼白,無奈道,“我的身份,不能走那裏。”

她想,就算素勒是個格格,未經诏令擅去後三宮只怕也得挨罰。倘若她一個小宮女随意出入,那不是找死嗎!而且隆福門處的守衛又不是吃素的,怎會放她們進去。何必白白找罪受。

素勒似是才回神過來,頓住步子看一眼桑枝,忽然問,“你剛剛除了糕點,喝水了嗎?”

“抿了一口。”桑枝說完,心頭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素勒。素勒垂眸不看她,“吐出來。”

桑枝身子一僵,難以置信。聽素勒這語氣,剛剛她吃喝的有問題?桑枝實在不敢相信,那錦姑姑對她言笑晏晏,竟然暗地裏下了毒?她止不住地發抖,卻也不敢再耽擱,連忙将手伸向自己的喉嚨,嘔吐起來。幾乎要将自己的苦膽也嘔出來時,她身上的疼痛竟然緩了下來。

然而饒是如此,桑枝也吓得魂不附體。剛剛只以為自己是受了涼,一點也沒往中毒方面想,絕沒料到自己竟然就這麽悄無聲息的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她看一眼素勒,要不是素勒動了恻隐之心,她又拘謹地只稍稍吃了一點,不然肯定會在錦姑姑的笑臉裏吃下糕點喝足水,說不定就當場暴斃了。

“為……為什麽……”桑枝整個人都虛脫下來,“我什麽都沒做……”她跌坐在地。

素勒看着她,沒作聲。

桑枝忽然醒悟過來,猛地看向素勒——因為這個少女?!是了,是了!桑枝心想,素勒不是宮女,也許是因為她扮作宮女有違宮規或者有失皇家顏面,所以要将知情人斬殺。桑枝心裏如九寒天結冰一樣泛冷,好險,好險,她自己甚至都沒有察覺就險些莫名其妙喪命了。

這深宮,這內廷,這該死的大清王朝,殺人不見血,人命薄如紙,還有比這裏更可怕的嗎?!桑枝喉頭發緊,只覺得腦子裏亂哄哄的。她不發一言,半晌,才勉強對素勒笑笑,“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素勒看着她搖搖晃晃的起身,逐漸消失在視線裏。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桑枝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卻仍舊覺得通體發寒。宮廷裏果然容不得半點任性。她仰頭望了望冗長而又壓抑的高聳城牆,頭一次覺得,這紫禁城是一只恐怖又龐大的惡獸,将裏面的人牢牢鎖住困住,讓人看不到希望。

殺人無聲,人死無名。一切都在悄無聲息的進行着,生與死,善與惡,盛大的繁華之下掩藏着累累白骨和刀山火海血雨腥風。

桑枝垂眸,掩下情緒。她終于知道自己太低估這座城的兇險和殘暴了。

☆、正文06

錦繡悄悄跟了上來,對着素勒畢恭畢敬的行禮,“皇後娘娘。”

少女全名叫博爾濟吉特·素勒,是廢後靜妃的侄女,出身科爾沁部左翼執政官達爾漢巴圖魯親王滿珠習禮家族,父親是科爾沁鎮國公。她嬌豔明媚,是父親最疼愛的掌上明珠,繼承了滿珠習禮家族沉穩勇敢的特性,善騎射,好馬術,是科爾沁草原引以為榮的草原精靈。

她的姑姑博爾濟吉特·孟古青是蒙古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博爾濟吉特·吳克善的女兒,貌美秀慧,當初攝政王多爾衮為幼帝聘孟古青為第一任皇後,素來不被皇帝喜歡。後來,皇帝不顧滿朝文武和太後的反對,堅持廢後,将孟古青貶為側妃,就是如今的靜妃。

次年,博爾濟吉特·素勒被推舉入宮,成為第二任皇後。那年,她才十三歲。可入宮不久就遭受了和她姑姑一樣的命運,深為當今皇上鄙棄。也許是她年幼不懂承歡,或者因為她性格倔強不肯向皇帝服軟低頭,又或者只是因為皇上不喜歡科爾沁家族的女人,總之她就這麽被遺棄在中宮。

到而今已經十六歲,深宮四年已将原本靈動聰慧的少女打磨成沉默寡歡的繼任小皇後。行動舉止動辄要合乎宮規禮儀,她不僅再不能向從前那樣歡暢自由,更得時時刻刻謹言慎行,免得皇帝找她的茬兒。

她是皇後,卻只擔了虛名。然而這個虛名卻足以累她一生。

天下有多少女子對中宮之位欣羨觊觎,人人都在盯着她,就盼她出點差池犯下錯來,好落井下石将她拉下馬。剛開始的時候,她如坐針氈。那時總想,如果可以選擇,她寧可做個最下等的賤民也不願意在皇後之位上煎熬。可後來她明白,自己是科爾沁的女兒,身上背負的是整個科爾沁家族。科爾沁家族的女兒,斷沒有認輸屈服的道理。皇上不喜歡她做皇後,她就偏要穩穩坐在這個位子上。何況,就算做不得皇後,她也離不開紫禁城。自從踏進中宮的那一刻,自從被稱作皇後娘娘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此生要被困在這巍峨龐大的宮殿之中。

她是博爾濟吉特·素勒,當今十六歲的小皇後。

錦繡垂首上前,給她披上外袍,“天晚了,寒氣重,皇後娘娘還是早些回坤寧宮吧。”

素勒站定不動,待錦繡給她系好外袍才淡淡道,“告訴姑姑,不許動那個宮女。”

“娘娘!”錦繡當即跪在她面前,“皇後娘娘,那丫頭是承乾宮的人,還……還知道了您的名諱,萬一宣揚出去,只怕對您不利。皇後娘娘,請您三思啊!”

素勒面無表情地掃她一眼,“現在,我是皇後,還是靜妃是皇後?”

錦繡連忙叩首,再不敢多言,“奴婢……一定将話帶到。”

“錦繡,”素勒看着她,“如今你的命就等于桑枝的命,靜妃要是敢妄動,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錦繡身子一抖,深深俯首,“奴婢遵命。”

“起來吧。”素勒端立着,作出虛扶的手勢來,唬地錦繡直冒冷汗,“奴婢不敢當!”

素勒輕嘆,“錦繡,別怪我話說得狠。只是姑姑的手段,你也知道。”

錦繡不說話。半晌,才壯着膽子道,“皇後娘娘,靜妃也是為您好。您何必為了一個小宮女,還是承乾宮的人……”

素勒頓了頓,眸子裏泛着迷茫。她望了望遠處已經燃起的通明燈火,喃喃道,“也許……是太無聊了吧。這宮裏……着實無趣。”她噙了笑意,“錦繡,你敢看我嗎?”

錦繡吓得後退一步,“奴婢該死!”

“哧——”素勒搖頭一笑,“你為什麽該死?又沒有犯錯。但是……桑枝敢。她好像……和別的宮女不一樣。”

“那必是桑枝沒學好規矩,該好好調|教。”錦繡一直低着頭,“不過,奴婢今日見她,倒是個懂規矩的。許是……許是因為她以為皇後娘娘您也是宮女,所以才沒了規矩。”

素勒勾唇,“她早看出來了。就算不知道我是誰,但起碼也必然猜出我不是宮女。桑枝很聰明,又有趣。”聲音卻突然幽冷下來,“可惜是承乾宮的人。”她眸子深了深,“承乾宮裏都是妙人兒。”

最後一句不辨喜怒的話,讓錦繡摸不清她的心緒,只好道,“那都是仗着皇上寵愛。皇後娘娘,只要您肯用心,日後榮寵必不弱于那董鄂妃。”

素勒似笑非笑,“我可不是靜妃。”又道,“送我回去。”

意味深長的一句話,錦繡捉摸不透,但皇後的命令可不敢怠慢,“是!”她引着扮作宮女的皇後娘娘回了坤寧宮,一路上倒也沒惹人眼。

回了永壽宮将這些話一五一十告訴靜妃,靜妃聽罷,久久一聲嘆,“素勒比我強。”

錦繡道,“娘娘不必妄自菲薄,到底皇後娘娘還小。”

“不,”靜妃搖頭,“她年歲小,心思卻透。不愧是科爾沁的女人。”

靜妃面帶微笑,“素勒最比我強的一點,就是對皇上無情。自古無情帝王家,我自己犯癡,以為與他有少年夫妻之情,卻忘了他不是一般兒郎,他是天子。是我自己所求非人。”又道,“自太宗入主中原以來,科爾沁的女兒就成了皇後的最佳人選。孝端文皇後——博爾濟吉特·哲哲,(孝莊文皇後)如今的昭聖皇太後——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下一個載入史冊的皇後就将是博爾濟吉特·素勒。我科爾沁家族,将随大清王朝的榮光,永不落敗。”她撚着燈芯,神情滿是驕傲,竟掩去了不少憔悴。

“那……桑枝呢?”錦繡道,“只要對娘娘和皇後娘娘好,錦繡不怕一命換一命。”

靜妃嘆氣,“罷了。素勒那孩子,她說得出口就真下得去手。如今她在中宮,我不能與她硬碰。她舍得你,我可不舍得。不是自己的人,她是不心疼。”

錦繡聽得心神激蕩,叩首謝道,“多謝娘娘垂憐!奴婢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起來吧。”靜妃撫了撫鬓角,錦繡連忙上前與她揉捏,“可舒服些了?”

“嗯。”靜妃閉着眼睛又确認一遍,“那宮女叫什麽?”

“回娘娘,桑枝。”

“你覺得她怎麽樣?”

“依奴婢之見,倒是個有分寸的。只是奴婢也覺得她有點不大一樣。”

“哦?”靜妃來了興致,“怎麽不一樣法?”

錦繡想了想,“她……好像個主子。”又連忙改口,“也不是,她一舉一動皆合乎規矩,沒有可以挑剔的。也是上三旗包衣出身,都是世代做奴才的,但總讓人覺得她與旁的宮女不同,便是奴婢在她面前,也不由得高看她一眼。”

靜妃睜開眼睛,“如此說來,倒真是個有趣的。下次再來,引進來給我見見。”

“是。”錦繡又說,“桑枝知道皇後娘娘的名諱……直呼皇後名諱,真是好大的膽子,大逆不道!”

“無妨,”靜妃道,“聽素勒那意思,那個叫桑枝的也猜出她不是宮女了。既如此,料那宮女也不敢四處亂說。”又嘆氣道,“這宮裏呀,确實沒什麽意思。不比在草原的時候,天寬地闊,躍馬揚鞭的豪情。這裏倒真是憋屈了素勒。她既要找個樂子,那便由她去吧,只是別出什麽岔子才好。”

錦繡道,“桑枝一定是祖上積德,能入了皇後娘娘的法眼。”

桑枝可不知道錦繡這些話,她只覺得自己一定是倒了八輩子黴,才會穿到清朝來做個任人擺布的宮女。更覺得祖上是不是刨了別人的墳,所以倒黴催的遇上那個叫素勒的格格。別人去永壽宮送東西,頂多是挨兩句罵受點白眼,可她倒好,險些把命丢了。

她一路快步回來,出了一身汗,倒讓身子好了不少。可是中毒這事兒哪裏敢小觑!于是一回來,交接完任務就趕緊喝水。本想去找禦醫,可這會兒天色已黑,快到宵禁時候,她不能再往外走了。但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體內還有多少殘留的毒素。

實在沒辦法,她想出了個損招。秋寒的晚上,桑枝猛灌冷水,非得讓自己拉肚子不可。果然如她所願,戌時梆子一響,她就直往茅房跑。一夜沒消停,第二天起來時整個人都虛脫了。

宮女們都是寅時三刻起床,卯時就開始忙活開來了。桑枝沒想到自己不僅拉肚子,一夜跑茅房跑的還受了涼,開始發燒。桐兒見她這樣,沒好氣地埋怨,“以為自己是什麽主子富貴命,跑一趟永壽宮就累病了,倒像是我欺負她似的。”說的好像沒欺負桑枝一樣。

桑枝根本沒力氣反駁。殿外領頭的宮女還踢了她一腳,“不要裝死躲懶,除非你現在就斷氣了,不然就給我起來幹活!”

簡直毫無人性!桑枝氣惱,可實在虛弱,沒力氣折騰,領頭宮女不依不饒,再不起只怕要拿鞭子招呼了。她好漢不吃眼前虧,便拼死撐起身子去擦地。

桐兒冷眼看着,“就說是裝的。這活不是幹得好好的!”

桑枝頭暈眼花,只盼着趕緊撐到輪班,然後去找禦醫。可她沒吃多少東西,拉一夜肚子,又發了燒,便渾身乏力,擦地時都看不清地上有什麽。所以沒有看到承乾宮裏面開始陸續走出人來,她只跪在殿外擦臺階。

許久,忽然覺得周圍都安靜下來,她雙眼模糊地擡頭,就看見不遠處似乎站着一個仙子一樣的人物,娉婷窈窕,如雪似玉。竟不似凡塵女子,衣袂飄飄大有絕塵飄逸之意,端的好氣質,恍若神仙妃子。

那神仙竟站在她面前,“你不舒服?”聲音婉柔,入耳讓人心酥。

桑枝燒的腦子犯渾,“中毒了。”

又聽到那個聲音說,“來人,請禦醫。”

恍惚中,桑枝聽到一個焦急的聲音,“桑枝,你撐住!”那聲音似乎是綠莺。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的名諱除了皇族和本族至親,基本沒人知道。就算是皇族也得是嫡親皇族,偏遠一點的也不知道。

而且進宮之後名諱基本再用不着,根本不會有人喊。除非有特別親近的長輩私下無人時才能偶爾稱呼下。

比如靜妃的封後诏書昭告天下時就根本沒提名諱,只有一個姓氏——

咨爾博爾濟錦氏,乃科爾沁國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之女也。毓秀懿門,鐘靈王室,言容純備,行符圖史之規;距度幽閑,動合安貞之德。茲仰承皇太後懿命,冊爾為皇後。其益崇壺範,肅政母儀,奉色養于慈闱,懋本支于奕世。欽哉!

在那個時代,女人是不上臺面的。尋常百姓家的姑娘可能連名字都沒有,排行老幾就随口叫,像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之類的。宮女都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出了宮身份都不低,才有名字,而且一般進宮後沒名字的主子也會給賜名,方便稱呼。

☆、正文07

她并沒有暈過去,只是腦袋昏昏沉沉。意識朦胧地發現自己被帶回了儲秀宮,身邊人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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