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宮,還有……”頓了頓,“何況,皇貴妃娘娘最是以身作則的,從不許承乾宮逾矩。”
小太監就道,“那是那是,要不皇貴妃娘娘怎麽如此得寵呢?不恃寵而驕,還心地善良,宮裏人人都稱頌皇貴妃娘娘仁厚呢!”
說着,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幾人舉目望去,正是坤寧宮的蔡宛芸姑姑。蔡宛芸面無表情,走到幾人面前時卻眼神如刀。
兩個小太監已經吓得冒冷汗了。綠莺倒是不卑不亢,“見過蔡姑姑。”
桑枝也連忙跟着行禮。
蔡宛芸打量着綠莺,“承乾宮的?”
“是。”綠莺聲音極為恭敬。
蔡宛芸“嗯”了聲,不再說話。把目光移到桑枝臉上時,卻一頓,“你也是?”
“回姑姑的話,是。”桑枝也是低眉順目。
蔡宛芸眼神變了變,“竟然去了承乾宮,呵,”冷笑道,“也是個有福的。”
想必是認出了自己,桑枝心想,到底當初在辛者庫有過一面之緣。
就聽到蔡宛芸語氣涼涼地說,“傻人有傻福。”
“……”桑枝嘴角抽動,越發低了低頭。敢情不止記着自己,更記着那日自己的笨拙呢!
說完這話,蔡宛芸頭也不回地走了。
暮色靜悄悄的,一股沉悶的氛圍蔓延開來。又等了會兒,才看見裏面出來一個小宮女,看見綠莺和桑枝沒好氣地道,“還沒走呢。”
桑枝正要賠笑說話,小宮女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要來,只能來一個。進來兩個,打擾娘娘清淨。你們自己看着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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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一愣,綠莺瞥她一眼,低聲道,“天色不早了,姐姐先回去吧。”
“你自己……行嗎?”桑枝有點不放心。永壽宮确實慣愛為難承乾宮的人,綠莺待她好,她又豈能不為綠莺擔心。
綠莺眼神軟了軟,笑道,“姐姐放心。”
“要不,我替你去吧。”
綠莺握住她的手,笑容越發溫軟了些,“姐姐為我好,我知道。但這件差事極為要緊,非得我親自去辦。”
桑枝抿唇,妥協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不用了,”綠莺輕聲說,“再晚些恐怕就要過了宵禁,你再不回去只怕就回不去了。”
也是。桑枝想了想,只好道,“你自己保重。”
綠莺撲哧一笑,“不是什麽要命的事,姐姐盡管放心。”
等在永壽宮門口的小宮女不耐煩道,“商量好了沒?再耽擱會兒,就都別去了。”
綠莺這才道,“我去。”給桑枝一個放心的眼神,就跟着宮女進去了。
小太監見桑枝守了會兒,才道,“桑枝姑娘快些回去吧,不然可就真難回去啦。”
桑枝也不好再耽擱。她跟綠莺不一樣,綠莺奉旨出來辦事,身上帶着皇貴妃娘娘口谕,就算稍晚回去,宮人也不敢不給面子。可她就不同,她身份低微,縱使在承乾宮伺候到底也沒個輩分,不會有人肯賣她面子。這樣想着,桑枝也只好自行離去。
夜色深了些,桑枝加快腳步,剛過隆福門到翊坤宮拐角處,忽然聽到脆生生的喊聲,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桑枝!”
桑枝一回頭,又驚又喜,“素勒!”她幾步上前握住素勒的手,“你怎麽來了?”卻皺眉道,“手這麽冷,怎麽不多穿點衣服。”
素勒眸子彎了彎,“你在教訓我啊。”
桑枝一頓,唇角勾出笑來,“是啊,教訓你!這麽晚出來,也不知道多穿點衣服。”
再仔細一看,素勒身上的宮女裝都歪歪扭扭的沒穿好,待目光落到素勒足上時,桑枝眸子一緊。
露出的部分金絲勾勒,似乎是飛鳥的半個翅膀,夜色下桑枝也看得不甚清楚,但很顯然這絕非尋常身份可以穿戴。
素勒随着桑枝的目光往下看,不動聲色地往後縮了縮腳,目光灼灼地望着桑枝。
桑枝垂眸,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給她整理衣領,“衣服也沒穿好,這個樣子回去會不會挨罵?”
素勒眨眨眼,“不被逮住的話,應該不會。”
桑枝手上動作一頓,“要是逮住了呢?”
“逮住了……”素勒不以為然地抿抿唇,“也無妨。”她看向桑枝的眼睛,“放心。”
桑枝輕輕嘆氣,捧住素勒的手給她揉着,“以後,還是不要來了吧。萬一出點事……”桑枝聲音低了低,“素勒,我很開心能有你這個朋友,但在宮裏,還是小心為上。”
素勒唇角翹起來,“你擔心我?”
“是啊,”桑枝看她笑,自己也跟着笑,“你雖然還小,但規矩總還是要守的。不然,也會挨罰吧?”她想,就算素勒是個格格,但這樣穿着宮女的衣服亂跑,那也是有失皇家顏面的大罪,難逃責罰。
“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素勒帶着幾分倔強,“就是要做。”她的一生都将要斷送在這深宮裏,如果連自己尋個樂趣都不能,那餘生這麽多年該怎麽熬!
這話說的任性,桑枝莞爾,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呀!既然如此,以後要多多小心。快宵禁了,趕緊回去吧。”又說,“明天就是千秋令節,到時只怕忙得緊,你也早點休息。”
素勒不以為然,“千秋令節有什麽意思。”
“可不敢胡說!”桑枝連忙正色道,“聽說千秋令節可是皇後娘娘的生辰,普天同慶的大日子呢。”
素勒冷哼,“什麽普天同慶,可有誰真的在意。”
“當然有人在意。”桑枝挑眉,“就算這宮裏沒人真心,至少皇後娘娘的家人是真心祝福的吧。而且,還有我們這些宮女,也是真心祝福。素勒,你不能把人都想的這麽無情。”
“宮裏難道還是個有情之處?”素勒意味不明卻不多糾纏此話,只閃了閃眼睛,“你又沒受過她恩惠,也會真心?”
“誰說一定要受惠才會真心?”桑枝皺眉道,“雖然我不認識,也不在皇後宮裏,但是,真心送上一份生日祝福有什麽難的?便是個陌生人,遇見人家生日,也會真心祝福啊。”桑枝反倒不能理解素勒,“你不是?”
素勒咬咬唇,轉頭道,“再沒有比我更真心的了。”
惹得桑枝輕笑,“你倒是會說話。”
素勒嗔她一眼,“你剛剛說的生日,便是生辰?”
“對。”桑枝想了想,“素勒,你對皇後娘娘可不能直說‘她’啊這種大不敬的話,要用敬稱,免得禍從口出。”
素勒不置可否,“一段日子不見,你倒是越發規矩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桑枝感慨一聲,“好啦,時間不早了,再不回去只怕我真要露宿街頭了。你也快回去吧。”
素勒應下。
桑枝跟她告別,也不回頭看素勒去往哪個方向。卻忽然聽到身後素勒輕聲說,“你可願意去坤寧宮?”
桑枝一頓,“什麽?”她有些怔。
“沒什麽。”素勒眼神低了低,微微一笑,“走吧。”
☆、012
桑枝其實聽到了,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去坤寧宮?這宮裏誰不知道坤寧宮堪比冷宮,皇後娘娘不受寵,當今皇上還見天的想廢後,指不定那天現如今這個皇後就步了靜妃的後塵呢!到時候,坤寧宮的宮女只怕也得跟着被株連,就像永壽宮的靜妃,手底下使喚的幾個宮女都是從坤寧宮帶過去的。畢竟原來永壽宮沒有正經伺候主子的宮女,皇太後憐惜廢後,特地打發了原坤寧宮處的奴才們去伺候。
如今新聘才幾年的皇後娘娘,也是深得皇太後關愛。只可惜皇太後早已經不理朝政,也不管理後宮,縱使有老人家的愛護,到底還是免不了被皇帝想盡辦法刁難。皇上欲廢後改立承乾宮那位的心思簡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重要的是,皇後娘娘要是被廢了,那宮女們多半也是逃不掉的。所以,根本沒有人願意去坤寧宮戰戰兢兢的度日,唯恐哪日在皇上再故意找茬時被皇後連累。大家私下都覺得,去坤寧宮最好的結果就是能跟守冷宮似的過活,時運不濟的只怕會丢了性命。這并非危言聳聽,皇上曾經為難皇後不成,便尋了坤寧宮宮女的錯,當場賜死,誰又敢說什麽呢?
相反,人人都争搶着要去承乾宮。皇恩盛寵,如日中天,何況皇貴妃娘娘又秉性仁善,宮人都燒香拜佛不惜重金相賄,只求能進承乾宮。只要進入承乾宮,幾乎就等于攀上了高枝兒,而且皇上幾乎每日都去承乾宮,宮女們難免希冀自己哪天能被皇上看見成為第二個董鄂氏。
其中利害得失,桑枝慢慢地已經搞清楚了,故而在聽到素勒那問題時才驚疑。素勒怎麽會這樣問?難道素勒不知道去坤寧宮意味着什麽嗎?桑枝心想,如今自己待在承乾宮,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在後宮裏,只要說自己是承乾宮的人,幾乎沒人敢不給三分薄面。可要是說成坤寧宮,那就跟說永壽宮沒什麽分別,不僅不會被禮讓,甚至還有可能被諷刺奚落。
幸好素勒沒有堅持問下去。桑枝悄悄松了口氣,可願去坤寧宮?
當然不!
她雖然對坤寧宮的那位皇後有幾分憐惜之情,但絕不至于為着些許憐憫就把自己搭進去。桑枝覺得,這宮裏的女人,除了皇貴妃董鄂氏之外,誰不可憐?要當真論起來,最可憐的并非皇後,而是如桑枝一般被當成奴隸的宮人們。皇後無論再怎麽慘,到底還是個主子。可宮女太監們才真真的命如草芥,主子可不會把他們當成一樣的人看。馬背上打天下的滿族皇室,入主中原不過短短十餘個年頭,骨子裏還帶着草原生存法則的嗜血殺戮和殘酷,對非正統八旗子弟出身的包衣奴才可以随意淩/辱打殺,事後頂多就是被罵兩句兇殘,并不會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這種情況下,難道自己不比那些主子們更要慘上百倍嗎?
桑枝微微搖頭,她是絕不會去坤寧宮的。先不說自己倒黴催的時運——能穿過來做個奴才不知道是她前面多少輩子攢下的黴運,就只說像她這樣半生不熟的外來客,要是去了坤寧宮,一個不小心犯什麽忌諱,指不定分分鐘就一命嗚呼了。
什麽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何況桑枝對這個大清王朝除了厭惡外半點感情也無,勉強能算上有幾分交情的就只有綠莺和素勒,而綠莺也在承乾宮,她就更沒有理由離開承乾宮這座相對安全的宮殿,反而去那個随時可能掉腦袋的坤寧宮。
她思慮重重,不知不覺已經回到儲秀宮。值夜的桐兒在門口看見她回來,立馬笑臉相迎,“桑枝!”
神色與以往大不相同。桑枝心思一轉,立刻明白了其中緣由,不免暗自嘆息。她确實十分厭惡這等谄媚殷勤之輩!便不欲多說,卻也不能表現出厭惡之色,只好勉強擠出寡淡的笑來,聲音帶着冷清,“時候不早了,歇着吧。”
桐兒如何看不出她的冷淡,心中極為不忿。暗自在心裏罵她狗仗人勢,面上仍舊極為親熱的拉住桑枝手臂,“是啊,明兒是千秋令節,三更就得起,桑枝姐姐好好安歇。”
桑枝仍舊淡淡的,心中反倒平靜下來。她幾乎要習慣這宮裏欺下媚上的風氣了——生而如此,何求有知!
才剛稍稍閉上眼睛入眠,就被震鐘驚醒。十月初三,皇後娘娘的生辰到了。
要說這千秋令節,最忙碌的卻并非宮中奴婢,而是各宮妃子和舉朝上下文武百官。當然,桑枝她們也并不輕松。醜時剛過,大家就忙碌開來。灑掃的灑掃,除塵的除塵。桑枝估摸着最多淩晨三點,她睡眼朦胧起身,卻絲毫不敢懈怠。能擺上門面的都盛裝以待,擺不上的諸如桑枝等人就默默幹活。一時偌大的承乾宮寂靜無聲,只能聽到往來不絕的腳步聲和做活的動靜。
她們一直忙活,直到天露出灰蒙蒙的亮色,卻聽到宮外一聲尖細的傳報——“皇上駕到!”
莫說桑枝,整個承乾宮裏就沒有不吃驚的。今兒可是千秋令節,皇後的生辰,按慣例,皇上要去交泰殿,等皇後先去給皇太後行禮後到交泰殿,皇上攜皇後一起慶賀禮,屆時自公主至鎮國将軍夫人,公、侯至尚書命婦等,都要穿朝服到皇後座前行禮。禮畢,皇上陪皇後回坤寧宮中設宴,宴請後宮衆人和宮外夫人、命婦。簡單來說,這一天,皇上是要全天陪着皇後娘娘的。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皇上駕臨承乾宮。頓時整個宮裏一片嘩然——皇後娘娘誕辰之際,皇上第一個見的人竟然是皇貴妃娘娘,還親臨承乾宮,看架勢是想攜皇貴妃一同去交泰殿。可是,除了皇帝和皇後外,任何妃子都沒有資格進入交泰殿,皇上這樣做,置皇後娘娘于何地?
衆人心思各異,卻見怪不怪。能去交泰殿的後宮之人,只有皇後。如今皇貴妃如果去了,那意味着什麽呢?宮裏人慣會見風使舵,誰不知道皇上一直想廢後改立皇貴妃?皇上心性執着,在千秋日做出這等不合禮儀的事來,其中意圖顯而易見。
桑枝在不甚透亮的天色裏,和宮女們一樣頂禮叩拜,迎接皇上進宮。心裏一聲長嘆,難得順治如此執着有情!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并不是該被诟病的事。只可惜,他是皇帝。董鄂妃獨寵後宮,順治帝此番作為,對董鄂妃是天大的情意,可是,讓本該過生日的皇後娘娘情何以堪啊!
這已經是異事一樁,但更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宮人通報後,皇貴妃娘娘做出一件讓所有人都捏一把冷汗的事。
☆、013
“關閉宮門——”
就在皇上要進來的時候,桑枝聽到內殿傳來一聲疾呼,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就聽吱嘎一聲,內殿大門已經被關上。
桑枝和殿外的宮女太監們都驚呆了。
皇貴妃娘娘竟然敢拒見皇上,還把人硬生生關在門外了!
就聽見皇貴妃聲音切切,“臣妾惶恐,今日是千秋令節,想必天色昏暗,皇上一時不察錯了方向,臣妾恭送皇上!”
倒是找的好理由。桑枝等人大氣不敢出,一陣死寂後,終于傳來了順治帝的聲音,“愛妃,朕——”
“臣妾恭送皇上!”殿門緊閉,內裏再次傳來皇貴妃泫然欲泣的聲音,真真讓聽者心生不忍。
又是一片靜默。殿門內外,均無半點聲息。皇貴妃半點沒有開門的意思,順治帝默默站在院中,直到貼身內侍二品總管吳良輔輕聲道,“皇上,天氣涼,保重龍體。而且皇貴妃娘娘向來身子弱,您看……”
順治瞥了他一眼,吳良輔連忙噤聲。承乾宮的人都心驚膽戰,唯恐皇上發火,可誰知道,順治竟然嘆息一聲,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一時衆人怔忡。吳良輔緊跟在順治帝身後,待皇帝稍微走遠幾步,他回頭,眯着眼睛問,“你們剛剛都看到了什麽?”
大家一愣。
“嗯?”吳良輔明顯帶着威脅拉長聲音低哼了一句。
桑枝心裏一咯噔,“回總管,我們什麽都沒看見。”
吳良輔臉色一變,“你們眼瞎嗎?剛剛發生的事,什麽都沒看見?”
倒叫桑枝吓得咽了口水,難道說錯話了?她不敢再接口。可吳良輔已經走到她面前,“你剛剛看到了什麽?”
桑枝一陣緊張,暗自分析這境況。顯然,千秋令節皇後誕辰,皇上到承乾宮來是不合禮制的。這種情況下,難道不該是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嗎?
她心中不定,卻聽到吳良輔尖細的聲音,“擡起頭來。”
桑枝不敢不從。
吳良輔又問,“你剛剛,看到了什麽?”
桑枝迎着他的目光,許是急中生智,腦中忽的靈光一閃——是了,皇帝是什麽人!他一舉一動都在天下人的眼中,每日起居也都該有人記錄,所以皇帝如今出來到承乾宮一事,是不可能裝作沒有發生的。但來歸來,為的是什麽卻可以做做文章——桑枝眼睛一亮,試探地答道,“回總管,我……奴婢看到皇上去交泰殿時路過承乾宮,順便進來詢問千秋令節的準備事宜。但是按制沒有進殿,只讓吳總管您給皇貴妃娘娘請安。”
說完,桑枝懸着一口氣,眼神詢問地望着吳良輔。
吳良輔面無表情,卻忽然一笑,“正是這樣。”他望向衆人,“你們都聽到了?”
宮人紛紛應下。
吳良輔不再多說,臨走時卻頓了頓,上下打量桑枝兩眼,“你叫什麽名字?誰手底下出來的?”
“奴婢桑枝,原在辛者庫跟着李嬷嬷。”
吳良輔呵呵笑道,“我說呢,原來是李應容的人。難怪!起來吧。”
桑枝恭敬地應道,“謝總管。”
待吳良輔已經看不見人影時,桑枝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她手心裏已經全是汗了。
千秋令節的繁華熱鬧,跟這些宮人奴才是無關的。她們無非是得些賞賜,改善下夥食,可活計卻更加繁重。尤其是千秋令節之後,緊接着就要為過年做準備。過年這種真正普天同慶的節日,宮裏要準備的東西更多,和千秋令節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桑枝和其他人一樣,都忙得腳不沾地,累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眼見着除夕就要到了,準備工作終于漸漸有條不紊地步入尾聲,桑枝終于不再那麽連軸轉。宮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繡帕子的,有打絡子的,還有納鞋底、制護手套的,都開始為過年準備禮物。桑枝在這裏并沒有幾個認得的人,她也不似別的宮女那樣手巧,所以遲遲沒有動手。
直到冬天第一場大雪飄下來。桑枝站在雪堆裏,心頭一片茫然,這是她在大清朝過得第一個年,見過的第一場雪。桑枝忽然明白,這一切并不是一場夢。她回不去了。雪花落在她掌心,鑽進她衣領,她怔怔的望着不遠處幾個在一起嬉笑的小宮女,卻感到無比的孤獨。她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裏,然而,她其實已經慢慢地成為這裏的一部分。
她忽然想到了素勒。自從千秋令節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這個少女。粗粗一算,竟然已經過去兩個月多。桑枝暗想,也不知道素勒有沒有被發現,不過倒是沒有聽說有哪個公主格格犯錯的。正胡思亂想,桐兒跑了過來,笑嘻嘻道,“桑枝,你喜歡哪種樣式?”
桐兒手上有幾種佩飾樣式,全是為過年準備的。桑枝看着,忽然心中一動,“這幾種,你都會編嗎?”
“自然,進宮前都要學的。”桐兒細細一一解說道,“這個是雙錢結,這個是紐扣結,琵琶結,團錦結,十字結,吉祥結,萬字結,盤長結,藻井結,雙聯結,還有蝴蝶結,桑枝,你選一個,我給你準備年節禮物。”
桑枝挑了會兒,心中忽然定下個主意,便随手指,“這個吧。”她也要準備禮物,為綠莺和素勒,但是她要做與所有宮女都不一樣的。
除夕前,她終于找到機會去永壽宮,可仍舊沒有見到素勒。後來去了好幾次,也仍然沒有見到想見的人。桑枝這才開始失落起來,她确實有心想和素勒做朋友。大概因為素勒不拿她當奴才看,她能像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一樣和素勒說說話。要知道,在這座等級森嚴泾渭分明的宮殿裏,要想找到一個沒有尊卑之分的朋友,無異于大海撈針,或者更準确地說,難于登天。奴才們慣有奴性,骨子裏烙進這種卑微屈服的心性,桑枝和她們根本無法真正交流。主子們又慣有主子的姿态,不拿奴才當一樣的人,而且哪能跟主子随意說話?便是綠莺,也是奴性十足,刻在骨子裏的東西打磨不掉,桑枝在她們之中,孤獨地無以複加。
因而越發珍惜素勒。雖然她根本不知道素勒是什麽人——她也并不想知道,就是因為彼此身份不明,所以可以沒有絲毫芥蒂和尊卑,不然,只怕素勒這個朋友,她也要失去。
偌大的一座宮殿,來來往往這麽多人,桑枝卻像個被處處排斥的局外人——她和整個宮殿互相排斥,唯一的慰藉便是那不知身份的少女了。然而她又擺脫不了這後宮,那種刻骨的孤獨和彷徨,讓桑枝喘不過氣。
她想念素勒,不為別的,只想和素勒簡簡單單地說說話,送她一份新年禮物,祝她新年快樂,僅此而已。
然而終究不能得。
除夕夜就這麽降臨,她還是沒有見到素勒。
作者有話要說: 勿躁。
☆、014
除夕一大早,她們先去檢查張挂的春聯有沒有問題。藍邊鑲紅條的白絹上寫的全是滿文,乍一看倒像是做白事。桑枝暗自想,滿人風俗還真是迥異。除夕前後,宮中規矩雖緊,但對宮女們大有賞賜。也由着她們樂呵樂呵,所以三三兩兩一同做事的免不了興奮地多說幾句閑話。
承乾宮的皇貴妃娘娘,一大早就去給皇後娘娘請安。除夕夜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宮中帝後妃嫔團聚的日子,皇帝與皇太後、皇後、妃嫔們在太和殿共進早膳,因為不是正式的除夕大宴,所以早膳花樣只有十品到二十品。除夕團圓年飯要于申正舉行,實際上,在中午十二點就開始擺桌布菜了。晚宴則擺在乾清宮,據說要上齊一百零八樣菜式,表示來年吉祥如意。家宴結束後,就到了清廷貴族觀看滿族傳統節慶節目“莽勢”,就是舞蹈。
這時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已到酉時。
桑枝到底被節日氛圍感染,心裏暢快許多。宮女們基本年紀不大,多是十三四歲的姑娘,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天真少女,然而在此宮中卻讓她們個個早失本性。也唯有過年這時候稍得放松,才有些活潑的少女模樣。
眼見着夜幕來臨,宮裏仍是燈火通明一片熱火朝天。除夕夜也許是一年到頭唯一一次宵禁很松的日子,人人都懷着對來年的美好期待,整個宮殿都變得溫馨起來。桑枝沒想到自己一下也會收到不少禮物,她怔了怔,頓時心生窘迫。這個除夕,她一共只備了兩件禮物,一個給素勒,另一個給綠莺,別的人都沒在她的預算裏。想來想去,她急中生智也只好臨時抱佛腳,給每個人拿紅繩串了一枚銅錢,美其名曰“錢串子”,祝宮女們財源滾滾來。宮女們沒聽過,一時都大感新鮮,竟當成什麽好東西對桑枝十分感激。桑枝心裏直犯尴尬,越發不好意思。
桐兒道,“桑枝,我們去看莽式舞吧!還能看到許多達官貴人呢!皇上,皇太後,皇後和皇貴妃都在,以往可是見不着的。”
九折十八式的莽勢舞正如火如荼,桑枝聽着熱鬧的聲音,并沒有要去圍觀的意思,“我們又進不去,外面這麽冷,不如在儲秀宮待着。”
桐兒可不幹,“在這裏待着有什麽意思!”她見桑枝确實沒有動身的意思,便邀了別的小宮女一塊偷偷溜了去。沒想到莽式舞對她們的吸引力這麽大,轉眼的功夫,儲秀宮就剩下桑枝一個人。桑枝哭笑不得,自己待在炭火不足的儲秀宮也很冷好嗎!不得已,她起身跺跺腳,暖和身子。然而儲秀宮實在太大了,她自己一個人總覺得冷清,天寒地凍的,倒不如出去走走,就當賞景好了。
耳邊仍舊是若隐若現的歌舞樂聲,桑枝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竟然朝着永壽宮方向而去。儲秀宮距離永壽宮只隔着一個翊坤宮,旁邊就是居于整座故宮正中的坤寧宮、交泰殿和乾清宮,只不過桑枝等人平日裏待在儲秀宮的時間不多,每日天沒亮便要起身趕到承乾宮,晚上再回來就寝。而且紫禁城中軸線上的這些個宮殿,一般都嚴禁宮人輕易出入,桑枝她們對這三座宮殿都極為陌生,只知道那是皇上和皇後宮裏的人才能進出的。
夜色愈發深沉,冬日寒風冷冽,桑枝雖然走動出了些微汗,但刺骨的寒風一吹,讓她冷熱交加十分不适。已是戌時三刻,舞樂聲漸漸弱下去。桑枝才想起,亥時就要宵禁。她急急移步往回走,還沒到隆福門,忽然看到前方銮駕,唬地桑枝連忙躲了起來——
随即又暗自懊悔。正常宮女見到銮駕只要低頭跪下,等銮駕過去就可以了。可她自己倒好,第一念頭竟然是躲起來!她完全沒有立刻跪下的意識,一時沒緩過神就躲在隆福門旁邊的石獅子後面。得虧是夜裏,看不甚分明,她自己又身形纖瘦,不然被人發現治她個大不敬之罪都是輕的,只怕要把她當成心懷不軌的刺客當場賜死。
眼見着銮駕越來越近,桑枝心裏暗罵自己糊塗,直接跪下不就好了!她屏氣凝神,不知道這銮駕是永壽宮的還是坤寧宮的。正想着,銮駕在隆福門停下了。
桑枝頓時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不會這麽倒黴吧!”好死不死來的是皇後?要是永壽宮的,等過去後她就算躲過一劫。可換成坤寧宮的,就會在隆福門停銮駕,從此門步入坤寧宮。桑枝哭死的心都有了,除非皇後身邊的人都是瞎子,不然怎麽才能不發現自己啊!她提心吊膽,還是默默伏跪在石獅子一側,悄悄往外挪點位置,假裝不是躲起來的樣子,頭也不敢擡。
果然,餘光瞥見銮駕剛停穩,蔡宛芸就眼尖地發現牆根處影影綽綽跪着個人,眸子一厲上前質問道,“誰?!哪宮的?”
“回姑姑,奴婢……承乾宮。”
蔡宛芸皺眉,“承乾宮的,到隆福門幹什麽?”
“回姑姑,”桑枝渾身冒冷汗,“夜深,看不清路,奴婢摸錯了方向。”
這倒是沒錯,紫禁城太大了,迷路是很常見的。尤其是承乾宮幾乎正對着坤寧宮,和隆福門相對的景和門就是皇帝常去承乾宮經過的地方。只不過,景和門和隆福門一左一右,承乾宮也和翊坤宮之間隔着紫禁城裏最威嚴的三座宮殿——坤寧宮、交泰殿和乾清宮。
“迷路?”蔡宛芸聲音發冷,“擡起頭來。”
桑枝咽了口水,只好硬着頭皮望向她。
蔡宛芸一看,“原來是你。”眼神裏滿是不屑。
桑枝咬唇,“見過姑姑。”
蔡宛芸冷哼一聲,轉而對銮駕裏的皇後道,“啓禀皇後娘娘,這個小宮女我見過,原來在辛者庫的時候就很迷糊,後來分去了承乾宮。驚擾鳳駕罪不容恕,奴婢這就好好責罰她。”
桑枝心裏一抖,叫苦不疊。向來永壽宮和坤寧宮的宮人都和承乾宮看不對眼,這下自己落到蔡宛芸手裏,只怕不死也得掉層皮。
她正心驚肉跳,冷汗直流,忽然見被遮擋在銮駕裏的皇後娘娘伸出手,招過旁邊的小宮女,低聲囑咐着什麽,便聽小宮女道,“姑姑,皇後娘娘口谕,不知者無罪,況今夜是除夕,不宜動幹戈。”
蔡宛芸愣了愣,動動唇,卻也沒敢反駁,“是。”便高聲道,“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桑枝伏跪在地,不敢再有絲毫動作,餘光便看見蔡宛芸扶着皇後娘娘進了隆福門。從她的角度,不過只看見盛裝華服的下擺而已,眼前是一堆宮人花盆底旗鞋不急不緩地踩過去。
待人已經全部進去,桑枝才松了口氣。後背已經全部被冷汗沁濕。
她想站起來,卻發現兩腿發軟。太緊張。
桑枝心想,以後不能再往這邊跑了。位于後三宮兩側對稱而建的東西六宮互相不對付,西六宮的永壽宮厭惡東六宮的承乾宮,便是坤寧宮也對承乾宮不冷不熱,雖然很顯然盛寵之下的承乾宮是衆矢之的,但東六宮卻因為挨着承乾宮的地理位置而頗得皇帝寵愛,而西六宮卻因為和承乾宮不和,以至于皇帝幾乎從不到這邊來。于是東西六宮勢成水火,只不過表面上看不出來罷了。
她摸摸藏在袖筒裏的禮物,心中百味陳雜。這份新年禮物,只怕送不出去了。如果能留給素勒做個紀念多好——桑枝經過剛剛一吓,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以後能不往西六宮來就盡量不來。她在西六宮吃了不少虧,還險些命喪于此,不能再因為貪戀一個不知身份的素勒再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險的境地。
她在隆福門站着,緩緩情緒才準備走,忽然身後傳來宮女的聲音,“桑枝,皇後娘娘召見!”
☆、015
桑枝好不容易站直的腿頓時又軟了幾分,皇後娘娘召見自己幹什麽!但她當然不敢抗命,只好貌似恭順地跟着宮女進去,一個字不敢多問,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輾轉繞進坤寧宮,桑枝不由得被坤寧宮的宏大氣勢震懾。不愧是一國之母的居處!雖然皇後娘娘備受冷落,雖然承乾宮的富麗堂皇無與倫比,但獨屬于坤寧宮的端莊大氣卻是承乾宮無論怎樣也比不上的。然而,正因為宏大而端莊,嚴謹而沉默,所以坤寧宮幾乎沒有人氣。這是一座冷冰冰的僅僅象征無可比拟的權勢榮華的宮殿,裏面的每個人都被籠罩在“一國之母”的榮耀下,甚至連“皇後”也不過是個擺設。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