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聚集了大清朝全天下女人都羨慕的高貴榮耀,卻獨獨沒有感情。
人,只是坤寧宮的陪襯,皇後,只不過如同坐鎮坤寧宮的器物。皇後和皇帝最好的關系是相敬如賓,皇帝決不能過于寵信皇後,甚至連對皇後都不能過于親密,因為帝後夫妻乃是天下楷模——夫妻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這才是官方認可的最好模式。不能獨寵,不能厚愛,皇後還要十分賢德為皇帝甄選後宮佳麗。男人不能沉溺于女/色,女人不能迷惑君上,所以皇帝和皇後的組合本來就很少恩寵有加的。只不過當今順治帝不僅不恩寵,也不相敬如賓,心裏記着的只是挑皇後的刺,為他所鐘愛的皇貴妃廢除皇後之位。
桑枝心中默默感慨,被宮女領着在坤寧宮門外等候。可站了好大一會兒,也不見人帶她進去。沒得皇後口谕,她無論如何不敢擅入。然而寒風實在凜冽,她不由得悄悄搓了搓雙手,試圖給自己暖暖身子。坤寧宮裏陸陸續續有宮女進出,卻始終沒人正眼看她,各個面無表情低眉垂目像是木偶一般進進出出,仿佛桑枝根本不存在。
這和承乾宮太不一樣了。桑枝觑眼瞧着,忽然有點理解順治帝。如果說承乾宮鮮活而明亮,那坤寧宮就恰好相反——寂靜而沉郁。一進坤寧宮就覺得氛圍整個冷靜起來,這裏的宮女也如此呆滞,讓人如同進了墳墓,相比之下,承乾宮從裏到外透着熱烈的溫暖,莫說順治帝,便是桑枝自己在這對比之下,心中的天平也倒向了承乾宮。畢竟承乾宮才像人住的地方,坤寧宮威嚴則威嚴,卻太過遼靜,冷冷的讓人幾乎生無可戀。想起宮女們的閑言碎語——都說皇帝十分厭惡木讷寡言的皇後娘娘——桑枝覺得,住在這種地方能活潑了才怪。若是讓皇貴妃董鄂氏住進這裏,那董鄂氏也必然因着“皇後”的職責木讷起來。當然,這只是桑枝自己的遐想,話又說回來,董鄂氏到底有一個真心愛護她的人将她捧在手心,真住進來說不定能讓坤寧宮也變得溫暖起來呢。
胡思亂想着,不知道過了多久,仍舊沒人召見。桑枝凍得瑟瑟發抖。眼見着宵禁已過,她心裏着急,又見坤寧宮裏有年紀小的宮女過來,她幾步上前攔住,“除夕好,不知道皇後娘娘何事召見?”
小宮女木然擡頭,“娘娘已經就寝,并不曾說召見何人。”
桑枝頓時懵了,“可是剛剛…”她話沒說完,小宮女就已經轉身走了。
“這…”桑枝不知所措,沒有召見?可剛剛她就是被宮女帶進來的啊。難道是忘了?桑枝嘴角抽搐,倒不是沒有可能。畢竟自己是無名小卒,忘記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她現在走還是不走呢?天這麽冷,又已經宵禁,難不成要站一夜?
想到這裏,桑枝腦子裏忽然一亮——不對!并不是沒有召見,更不是忘記,而是…故意為難!就像永壽宮那日對綠莺一般!像她這樣的馬前卒,作為承乾宮的人險些沖撞皇後娘娘的鳳駕,有心人肯定以為是承乾宮侍寵欺人。這種可大可小的事情,如果皇後處置了她,反倒顯得皇後有意小題大做找承乾宮的不痛快,正好落人口實。可如果不處置,就顯得坤寧宮毫無地位,作為皇後被皇貴妃的小卒子欺負了還毫不反擊,那威嚴何在?!
桑枝心裏一寒,頓時了然。坤寧宮對她既不能處置又不能不處置,于是就讓她在刺骨夜風中站着。一來,以儆效尤,這種不擺在明面上的處罰當然是沖着承乾宮那位去的,表明坤寧宮并不是吃素的。二來,皇後完全可以用一時忘記做借口搪塞過去,這就和桑枝險些沖撞鳳駕一樣的性質,可真可假,但雙方這不可說的啞巴虧都沒躲掉。
心裏一陣苦澀又一陣好笑,她不過是來找素勒而已。無意之舉卻可能成了東西兩宮一場暗戰,而無論哪方出招,倒黴的都必然是她桑枝。桑枝哭笑不得,對深宮女人既憐憫又厭恨,卻不知不覺磨掉了她心中原本的恻隐之心。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既在深宮,那便只能按照深宮的游戲規則行事。桑枝的心,慢慢地冷硬起來。大概也唯有素勒和綠莺是她心中的一點暖色。
她挺直腰杆,面無表情地站着。暗自下了決心,從今以後,她要努力往上爬,攀附上皇貴妃董鄂氏這一棵大樹。
坤寧宮的院落漸漸安靜下來,宮女們也不走動了。看來大家都已經安歇。桑枝默默看着,唇角抿成一條線,目光透出幾許無奈和冷漠。卻在這時,坤寧宮裏又出來一個小宮女,低着頭走向她。桑枝目不斜視,也不在意,已經知道自己大約要站一夜,她反倒安定下來。然而那宮女路過她身邊時,卻忽然悄悄拉住她的手。
桑枝一驚,定睛一看,頓時心裏一咯噔,“素…”她大喜又立刻警覺,止住話頭沒喊出來。
素勒微微一笑,握緊她手心,“跟我來。”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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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握緊她的手,神色緊張。本想出口反駁,但唯恐惹眼連累了素勒,便咬咬唇順從地跟着素勒走。
素勒帶着她繞過坤寧宮前院,徑直往門外走。剛出門口桑枝就一把拉過她,藏身在石獅子後面急切道,“素勒!你怎麽跑到坤寧宮去了!”桑枝急了一身冷汗,“還穿成這樣,萬一被皇後娘娘發現了怎麽辦?”
素勒一派天真地望着桑枝,目不轉睛,直到桑枝說完,她一言不發拉住桑枝快走幾步,不多時躲到枯林中心的假山之後,這才神情莫測地發問,“桑枝,你為什麽對我好?”
桑枝被她問的愣住,“什麽?”
素勒盯着她的眼睛,“為什麽對我好?”
桑枝皺眉,“我對你好嗎?”
素勒一頓,揚了揚眉,“你今天是來找我的,對嗎?”
她神色十分認真,卻又帶着幾許孩子氣,讓桑枝無奈,“沒錯,我來找你的。”頓了頓,又補充道,“其實我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
“找我做什麽?”素勒唇角噙了笑意。她當然知道桑枝去過永壽宮很多次,也知道桑枝是為了什麽,只是她沒有去見而已。她并不只是桑枝認識的素勒,更是這坤寧宮的主人,中宮的皇後。扮作宮女這種有失體統的事情,她可偶爾為之——實際上她不過是太過苦悶才冒着風險溜出去一次,誰料竟結識了桑枝——但決不能任意妄為。而且,她到底是後宮之主,東西六宮無論發生什麽事出現了什麽人,只要她想知道,就沒有不知道的。宮裏人都以為協理六宮的承乾宮才是真正掌權的,當然也确實如此,但她博爾濟吉特·素勒難道就當真被架空了嗎?她雖不管事,可她知道的事遠比半路殺出來的董鄂氏多得多。退一萬步說,就算她願意做個被架空的皇後,她頭上的皇太後也絕不會允許。
這後宮絕不允許任何人一家獨大。這道理她懂,董鄂氏卻未必懂。不過這個董鄂氏也是少有的妙人,皇上越寵幸她反倒越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素勒冷眼看着,心裏倒是對董鄂氏漸漸不那麽反感。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董鄂妃已是衆矢之的。相比她自己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董鄂妃卻是整個後宮的眼中釘肉中刺。帝王盛寵,稍有不慎,只要她這個中宮之主冷眼旁觀,董鄂妃勢必會死在衆怨之下。想來董鄂妃也是個明白人,因此才小心謹慎半點差錯都不敢犯。
但素勒又豈是個糊塗的?她縱心藏逆骨,但行事也絕不逾矩半分。所以裝成宮女這種事,她不會多做。只是今夜不知道怎麽了,許是除夕宴上多飲了幾杯薄酒,又許是被皇帝毫不遮掩的厭惡眼神惹得心中郁結,因為妃子們對承乾宮的殷勤與對自己的不冷不熱感到惡心,也或許只是單純想散散心,她竟然又一次做了這等出格的事情,尤其還是在除夕夜。
其實…其實她不過是想有人真心真意和自己過個年罷了。素勒神色如常,桑枝聽着卻心生不快,“找你自然是因為想見你。”
“想見我?嗯…”素勒眨眨眼,“想我?”
“…”桑枝被噎了下。然而望着素勒剔透的眸子,桑枝心裏一軟,拉住她的手柔聲應答,“嗯,想你。素勒,很久沒見,我很想你。”桑枝心裏軟軟的,說話聲音就跟着帶了溫膩,“素勒,新年快樂!”
素勒未料到桑枝如此直言不諱,更沒想到桑枝此刻竟如此溫柔。她眼前的這個宮女,用一種明顯愛憐珍惜的柔聲細語說着話。從來沒人用這種眼神看她,也從來沒人用這樣溫軟親近卻又不親密的語氣跟她說話,素勒耳聽得她聲音,目對着她的眸,不知怎的脊梁骨驀然一陣酥麻直沖頭皮,卻也只是轉瞬而逝。素勒吓了一跳,想開口說話時卻發現嗓子被什麽堵住了似的。大概普天同慶的日子裏一個人的孤寂會加倍難捱,她心頭一熱,眼睛竟有些澀,慌忙轉過頭去“嗯”了聲算是應下。
桑枝從袖筒裏掏出禮物來,放到素勒手心,“新年禮物!願你能像這不倒翁一樣,永遠開開心心不會倒下。”
素勒一怔,看向自己手心。那是一匹駿馬,踩在月牙狀的泥上,奔騰。整體被鑲嵌在橢圓的橡皮泥裏,不過掌心大小的玩物,卻煞是可愛,只駿馬的四肢和臉龐有明顯的瑕疵——四肢粗細不等,臉上眼睛鼻子極為粗糙,一看就是工匠手藝不精。但勝在立意出奇,整體一觀竟也可愛。
那是素勒不知道“卡通”一詞。桑枝見素勒盯着馬腿和馬臉看,頓時面色微哂,忙轉移話題,“你說你擅長騎馬,我看你又很想家,所以給你做了這匹不倒翁駿馬。馬蹄下是月亮,素勒,即便不能輕易離開這裏,但希望你的心可以自由自在。送你一匹踏月駿馬,願它能載着你的心意馳騁天下。”
“你親手做的…”素勒目光鎖在手裏的不倒翁上,愛不釋手地把玩,低聲道,“我很喜歡。這是我收到的…第二份最有心的禮物。桑枝…”她擡頭,又輕喚一聲,“桑枝,你…你可願意…”
她話沒問完,桑枝忽然聽到腳步聲,連忙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她的嘴,把人拉進懷裏,直到腳步聲遠去才松了口氣。
素勒哭笑不得,“你怎麽怕成這樣!”
“怕,當然怕!”桑枝嘆氣,“我一時開心差點忘了,不能跟你耽擱太久,我還得回皇後娘娘院子裏站着呢。”一說完才覺得又冷了些。她打眼一掃,動作極其自然地把素勒往裏拉了拉,讓人站在避風口裏,她自己反倒瑟瑟發抖地給素勒擋着風,還不忘說,“難道你不怕?縱使你是…”桑枝截住話頭,“…這樣也是有失體統,得受罰吧?”
“我是?”素勒好整以暇地看她,“我是什麽?”
桑枝頓了頓,“我朋友。”她斬釘截鐵道,“素勒,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想知道。在這深宮裏,唯有沒有身份地位之別,你我才能成為朋友。素勒,你不會知道我有多珍惜你,如果連你這個朋友也失去了,我不知道這裏還有什麽價值。”說着她低下了頭,“所以,我不想知道你是誰。”
素勒愕然,本來滿口的話這會兒卻不得不硬生生吞了回去。她望着桑枝,“你覺得,我是什麽身份?”
“反正不是宮女。”桑枝勉強一笑,“看你的年紀,大約是格格公主之類的吧,誰知道呢。”
素勒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氣還是有話難言,無奈道,“桑枝,我不能經常見你。”
“我知道。”桑枝故作輕松,“其實今天我也是要跟你告別的。”
素勒心頭驀地一跳,“什麽?”
☆、017
素勒愕然,有一瞬間的呆滞。桑枝看着心裏不落忍,拉住她的手問,“素勒,你是不是……也沒有朋友?”
素勒抿抿唇,不管桑枝在說什麽只自顧問道,“你要去哪兒?你才進宮兩年不到,不可能放出去的。”
“唉……”桑枝輕嘆,“自然不能出去。只是……”她咬咬牙,有些艱難地開口,“我知道你不是宮女。你這樣見我,必然是冒了風險的。而且,我自己到這裏來,也要冒風險。”桑枝神情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卻見素勒眸子深起來,桑枝心裏一狠,壯着膽子說,“素勒,你知道我是承乾宮的人。東西六宮素來不和,承乾宮的人雖然處處吃香,但唯獨永壽宮和坤寧宮得罪不得。你……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大約你是明白的,畢竟你也是宮裏人——”桑枝頓了頓,“廢後靜妃生性好嫉妒,本就十分厭恨承乾宮,素來對我們這些宮女沒好臉。便是中宮皇後娘娘……”桑枝下意識地望一眼素勒。畢竟在宮裏嚼舌根這種事,稍有不慎只怕要掉腦袋,但她對素勒實在有好感,便冒死道,“承乾宮冠寵六宮,皇上又素來喜新厭舊,巴不得再廢後。要說這宮裏最倒黴的大概就是皇後娘娘了,你想,皇後她老人家豈能不恨承乾宮?”
“老人家?”素勒唇角一動,訝異地望向桑枝。
“興許就是因為皇後年紀大了人老珠黃,所以皇上才那麽讨厭她吧。哎,你別打岔,”桑枝深呼吸一口氣,愈發壓低了聲音,“永壽宮和坤寧宮都不是好惹的,偏偏我每次來永壽宮,對面就是坤寧宮,指不定哪次小命就沒了——”說着想到當初第一次來時中毒的事情,桑枝臉色都白了幾分,“你有風險,我也有風險,我們何必貪一時之歡冒着喪命的危險?”
素勒皺緊眉頭,“人老珠黃?”
“……”桑枝張張口,無奈扶額,“你有聽我在說什麽嗎?”
“哼,”素勒冷笑一聲,“人老珠黃怎麽了。”
桑枝哭笑不得,“哎呀女人都會老的啊,你怎麽關注點淨在這裏。”桑枝對皇後沒什麽概念,她下意識地覺得皇後都是印象裏的那種三十多歲的女人,畢竟受影視劇荼毒太深,完全沒想到皇後只是個少女而已。
“就算人老珠黃,也是你先人老珠黃。”素勒撇嘴,很不高興。
桑枝撲哧一聲笑出來,“是是是,我人老珠黃!素勒呀,你怎麽這麽可愛!”她忍不住揉了揉素勒的臉。
素勒瞪大眼睛,連忙捂住臉,結巴道,“你你你……你……”
“我怎麽了?”
“你怎麽敢……你!”素勒不知道是應該生氣還是驚訝,竟然有人敢揉她臉!從小到大還沒有人如此放肆過。畢竟她出身高貴,即使至親之間也謹守規矩,不曾有過這等行為。
桑枝沒想到她這麽大反應,但看她一雙美目顧盼流連,露出幾分慌亂無措,更讓桑枝心裏愛憐,忍着笑意捧住她的臉道,“我怎麽了呀,素勒妹妹?”
素勒張張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有些迷茫,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她要拿桑枝怎麽辦?能拿出皇後的架子來處置桑枝?不,要是搬出身份來,桑枝早被處死了。然而,素勒并不想,甚至并沒有覺得反感。這種親昵,除了讓她無措之外,竟讓她還有些莫名的……雀躍?
原來她不過當桑枝是個打發無聊的樂子罷了,并沒有真心結交。後來,越發覺得桑枝是個有趣的人,素勒也就對這個宮女愈發感興趣了些。但素勒沒料到桑枝竟是真心實意和她要好,明明那麽害怕永壽宮卻還經常借着由頭跑過來找她。很多次,素勒在坤寧宮閣樓上,遠遠望見桑枝滿懷希望地來,徘徊許久又失落地去。她的心似乎漸漸生了些變化,原本只是無聊才看桑枝的,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漸漸地竟變成全神貫注地望着桑枝了。看見桑枝希冀的表情,她會心中歡喜。看見桑枝落寞地離去,她竟十分不忍。好幾次,她險些沖動地想去見桑枝。只不過,每次都被自己壓下這種情緒。
素勒搞不懂自己是為什麽。她并沒有經歷過什麽感情,她的一生順順利利,從小出身優渥,适齡後被送入皇宮成為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也沒有人再敢親近她。唯一可能親近她的人,她的夫君——大清的皇帝,卻厭恨她。
她不是沒有對自己的丈夫産生過情愫,哪個少女不懷春!從進宮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将會是那個男人的女人,會是他的正妻。她乖順的服從着,入住中宮。也曾想像額娘教導的那樣盡心侍奉博得丈夫歡心,可怎奈她實在年幼,毫無伺候人的經驗,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嬷嬷教導的一般伺候君前。她身邊的人——額娘、教養嬷嬷甚至太皇太後,都教導她中宮之道,教導她怎樣做一個賢惠的皇後,可唯獨沒有教她該怎樣應對自己面對一個陌生男人時的慌亂。
椒房之喜那日,她心裏像揣了十多只兔子七上八下,按下忐忑和不安等着她的夫君,那個将要陪伴她一生的男人。她等來了,年輕的皇帝相貌堂堂一身硬氣,素勒心中不免歡喜。畢竟她的夫君是如此的人中龍鳳,讓人怎敢不敬畏!然而她沒料到的是,這個男人是那樣的冰冷,整晚只說了一句話——你是母後選的人,我雖然不想要但也沒辦法,但是,你最好不要像靜妃一樣不安分。
那時才十三歲的素勒被這個握有生殺大權的男人給了下馬威,一晚上戰戰兢兢不知所措,确實像個木讷蠢物。皇帝本還想說句軟話,但一見小姑娘如驚弓之鳥,頓時耐心全無。再加上少年天子正是叛逆,本就十分反感太後強令給自己選妻,于是對素勒更無好感。裹在衾被裏的素勒赤身裸|體在鳳榻上躺着,整個人都僵住開始發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好。皇帝碰到她的時候,興趣已經全失。然而皇太後派來的嬷嬷就在外間守着,夫妻之禮不能不行,皇帝便毫無憐惜例行公事地要了她,只為那帕子上一抹血紅而已。
素勒痛得額上盡是冷汗,卻不敢發出聲音,于是幾乎咬破了下唇,身體繃得僵直,讓皇帝只破了她身子便冷着臉退了出來。
自此之後,皇帝寥寥幾次想到她前來臨幸,素勒都暗自心驚膽戰,床榻之上更是木讷呆板,便讓皇帝也沒甚興致。不過令素勒松一口氣的是,自從董鄂氏入宮,皇帝再也沒到坤寧宮來過。旁人都只道皇後多可憐,唯有素勒心裏謝天謝地,再也不用受那苦楚。
她就沒遇到敢這麽親近她的人。中宮皇後,注定孤獨。可并沒有任何人不渴望與人親近,尤其是,從未與人親近過的素勒。
素勒整個人都呆住了。
桑枝看着少女迷茫慌亂的神情,心頭驀地一跳,莫名的湧出心疼的情緒來。她摸了摸素勒的頭,“要是你我不在這深宮該多好。”
“放肆!”素勒終于回過神來,原本白膩的小臉登時漲的通紅,“桑枝你……你大膽!”
桑枝眼神溫柔地能掐出水來,她滿心愛憐,上前一步輕吻素勒額頭,“對啊,我很大膽。”
素勒身子一顫,下意識地攥緊了桑枝衣角,閉上眼睛幾乎要哭出來,“桑枝……你欺負我……”
她喃喃着,聲音軟糯地不像話。似是委屈又似是撒嬌,桑枝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撞進耳膜,心裏軟的一塌糊塗,伸手把她抱在懷裏,柔聲哄道,“素勒,我不欺負你。我喜歡你啊,你這麽可愛,值得全天下人喜歡。”
“可是,沒有人喜歡我……”素勒聲音有些放空,“誰會喜歡我呢?他們……不是怕我,就是讨厭我……桑枝,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桑枝心裏好像被針紮了一下,心疼地不行,“當然是真的,我很喜歡你。你這麽可愛,我真的把你當妹妹疼愛。”
素勒眉眼彎下來,湊到桑枝臉頰低聲道,“桑枝姐姐,謝謝你。”她抓緊桑枝的衣服,“到我身邊來,好不好?”
桑枝一時沒明白過來,“你身邊?”
素勒微微離開她的懷抱,輕聲問,“你喜歡承乾宮,還是坤寧宮?”
“都不喜歡。”桑枝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不會是皇後的女兒吧?”
“你想知道?”素勒目光炯炯,望向桑枝。
桑枝連忙閉嘴,“不想。”
素勒嘆氣,“你想留在承乾宮嗎?”
“自然。”桑枝沉吟下,如實答道,“承乾宮至少安全。不像坤寧宮,聽說皇上經常拿坤寧宮裏的宮女出氣,指不定就沒命了。”
素勒臉色一僵,笑得有些勉強,只“嗯”了一聲。
桑枝打量她神色,心中不安道,“素勒,你要真是坤寧宮的人,下次皇上來的時候一定要躲得遠遠的。”
素勒意味不明地嗤笑一聲,卻自顧帶着幾分自嘲說道,“人人都怕死,我明白。”她神色恢複正常,握緊手中的禮物,“我該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主更順序吧:
《中宮令》——《白蛇傳之青魚》——《師父虐我千百遍》。
那篇寫着玩的百合同人cp小短篇《絕口不提》就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寫。
☆、018
“素勒……”桑枝如何看不出她情緒變化,但是又該說什麽呢?自己能為她做什麽呢?畢竟桑枝人微言輕,別說身不由己,便是這條小命也不知道握在誰手裏。心有餘而力不足。
素勒藏着眼底的期待,想聽桑枝說什麽。然而桑枝也只是說,“确實時辰不早了。”她低了低頭,“素勒,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素勒斂去眸中情緒,淡淡說罷,轉身離去。
桑枝看着她消失在視線裏,沒跟上去甚至沒敢看她到底去了哪個方向。直到大雪又飄下來,她才跺跺腳驅寒,往坤寧宮趕。桑枝心裏有七八分确定,皇後娘娘不會召見自己,單純只是變相的懲罰罷。
除夕的鐘聲響徹整個紫禁城。新的一年到了。
桑枝剛到坤寧宮門口,就被攔住,“回去吧。”小宮女說,“大過年的,皇後娘娘仁慈,讓你不用等了。”
桑枝十分驚喜,好歹松一口氣,連忙謝過趕回儲秀宮。
然而宵禁早過了。桑枝步履匆匆,待回到宮門口果然被攔住了。小太監倒是認得她,也不與她為難,可少不了埋怨兩句。桑枝自然陪笑臉,還不忘塞點喜錢。但令她大感驚訝地是,小太監收下後感慨了一句,“桑枝姑娘真有福氣,皇貴妃娘娘跟前的大紅人綠莺姑娘早先就囑咐我們兩個多關照你,今日竟然還特地來找你,一直等到現在都沒出來呢。”
桑枝心裏一咯噔,“綠莺?!”她一喜,随即又一驚。要是綠莺問起自己這麽晚幹什麽去了,可不好交代。畢竟素勒身份成謎,她與素勒往來的事自然是沒有第三人知道才好。
“桑枝姑娘,怎麽還不進去啊?這新年都到了,再不回可就不吉利啦。”
桑枝回神道謝,疾步往自己居處趕,進門一看,綠莺正合衣卧在她床榻上。她一推門,便叫綠莺驚醒睜開了眼睛。
“綠莺。”桑枝掩下心緒,面帶喜色坐到綠莺身邊,“你怎麽來啦?”
“本來是想和你一起過個年,誰料你竟然不在。”綠莺一雙眸子深深地望着她,“你去哪兒了?”
桑枝頓了頓,“說來慚愧,今兒儲秀宮的姐妹們都跑出去要看什麽莽式,我本來不想湊熱鬧,但她們一走,這裏實在無趣地緊,我就想倒不如也去看看。誰知道就迷了路。唉!”
綠莺神色稍緩,“原來如此。”又無奈道,“為什麽不找個人問問?”說着握住桑枝的手,“凍成這樣,外面又下着雪。”
“我哪敢随便問,”桑枝說,“萬一找不對人,被人騙了怎麽辦?”
綠莺忍俊不禁,“倒也是。”她笑看桑枝,“這些日子不見,姐姐倒是聰明許多。”
“呵呵,沒有你在,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我若再稀裏糊塗,只怕小命不保喲。”桑枝半真半假的開着玩笑。
綠莺感慨道,“可我覺得,還是以前的你更好。”她望着桑枝,“姐姐這些日子可是受了苦?怎的變化這樣大?”
原本的桑枝确實是個傻大姐,心無城府,一腔熱血老貼別人冷屁股也不在意,實心實意對每個人都好。綠莺原以為她是裝的,後來發現桑枝就是這麽傻,竟讓她心生不忍。在宮裏,已經很難見到這樣貨真價實的傻好人了,綠莺便能幫護就幫護,漸漸地竟習慣了做桑枝的保/護/傘。
那時的桑枝雖然傻,但誰對她好誰對她壞,她心裏可是清楚得很。只是好人做慣了,又膽小怕事不敢得罪人,所以總是被欺負。綠莺的幫襯讓桑枝心中十分感激,便越發依賴親近綠莺。綠莺也是難得身邊有這樣一個死心塌地處處為她着想的人,桑枝的好是實打實的好,綠莺心中憐惜,便和她姐妹相稱,倒是真心愛護這個傻大姐。
可令綠莺措手不及的是,自從她自己被分到承乾宮,再見到桑枝時,桑枝竟似換了個人一般。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眼神、氣度與以前截然不同。更甚者,桑枝變得知書達理,一雙眼睛也讓人看不透。綠莺心中驚疑,有時幾乎以為這人不是桑枝。但,這個一模一樣的人不是桑枝是誰呢?
綠莺不明白。她也沒有時間和心力搞明白。當初不惜花大錢買通辛者庫的李嬷嬷,把桑枝也弄到承乾宮來,為的就是要一個能全心全意為自己辦事的人。只是桑枝變化太大,綠莺一時沒敢輕舉妄動。這會兒聽見桑枝又說迷路,綠莺竟有些欣慰,強自放下心中許久的疑憂,和桑枝一起脫去外衫躺進被窩裏,低聲道,“要是有人欺負你,千萬要跟我說。以前我待你怎樣,以後也會怎樣。我絕不會讓人白白欺負你。”
望着這個少年老成的少女,桑枝心中不由一陣唏噓,想了想笑道,“要說有人給我苦吃,還真有一個。”
“誰?”
“你啊。”
“我?”綠莺睜大眼睛,“我?”
桑枝笑道,“對啊。我來這麽久,就你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但總也見不到你。倒讓人心裏沒底,可沒意思。”
綠莺松了口氣,惱笑道,“姐姐也學會打趣人了。”
桑枝笑呵呵的。
綠莺打量她一眼,“那,姐姐跟着我可好?”
“跟着你?”桑枝有些驚訝。她瞬間想起不久前素勒那句話——到我身邊來,好不好?桑枝愣愣的,有些出神。
“姐姐?”綠莺輕喚,桑枝才回神,玩味地看着綠莺,“跟着你是什麽意思?”
綠莺迎着她的目光,心裏竟有些緊張,思忖道,“姐姐在外面做粗活,也是受委屈。我如今既然在皇貴妃娘娘跟前伺候,又頗得娘娘看重,倒不如姐姐跟着我,進殿內伺候,雖然名分無變,但地位可大不相同。姐姐可願意?”
桑枝眸子深了深。若是以前的桑枝一定大喜過望,當下就應允了。可如今披着桑枝軀殼的林文瀾卻從綠莺寥寥數句裏聽出些話外音。綠莺這意思,明明就是讓自己為她馬首是瞻。這到底是真心照顧桑枝呢?還是……有別的打算?
想到這裏,桑枝連忙甩了下頭。
“不願意?”綠莺驚詫極了。
“不不不,”桑枝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只是不敢相信罷了。”
綠莺大大松口氣,“那你就是願意了?”
“嗯,願意,”桑枝笑笑,“求之不得呢。”她搖頭是因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綠莺也往壞了想。原以為自己是把綠莺當成朋友的,可現在看來自己對綠莺也是滿心戒備。她實在看過太多宮鬥劇,一般這種情節裏,像綠莺這種無緣無故的好通常都不是什麽好事,姐妹反目幾成定律。她身在其中,心卻在局外,忍不住就懷疑綠莺其實別有所圖。畢竟,她也見識不少類似活生生的事例,宮女們為了往上爬,可是什麽手段都敢使。但是轉念一想,不管綠莺出于什麽目的,至少有一點綠莺沒有說錯——能進得殿內,地位就非同一般。這種一步登天的機會,她怎麽會放過?而且,她也不怕綠莺出什麽幺蛾子,畢竟她不似原本的桑枝那樣愚善。
“對了,”桑枝拿出放在床頭的一個泥塑,“這是給你做的新年禮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只是一個胖嘟嘟的小豬,雖然做工不甚精致,但小玩偶憨态可掬。
綠莺眼睛一亮,“這個我知道!”她喜道,“這是……這是用來存錢的是不是?我見過的。”
“正是。”桑枝笑道,“倒也可以放上不少銅錢。”
綠莺探究地看她一眼,“你還會這個?”
“閑着無聊時,總要找些東西打發時日,我便喜歡玩泥巴。呶。”桑枝眼神示意下小豬儲蓄罐,“就弄出了這個。祝綠莺你財源滾滾,大吉大利!”
“噗……”綠莺忍俊不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