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你這麽大的人還愛玩泥巴。我總以為你變了,可如今看來,到底骨子裏的東西改不了。”
桑枝笑吟吟地,不置可否,“那你喜歡嗎?”
“喜歡,喜歡的不得了。”綠莺道,“我也有禮物給你。”她起身拿出一個包裹,“這是一身新衣裳,我給你做的。明兒正好是新年,你試試合不合身。”
“你親手縫制的衣服?”桑枝極為驚訝,“這……會不會太貴重了?”
“這有什麽,”綠莺把玩着手中的小豬,“姐姐向來不擅長這些,我不過就是順手做了一件,權當給姐姐新年讨個喜慶。”
桑枝摸着那身衣裳,心中百味陳雜。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親手給她縫制衣裳,桑枝目光在新衣服上流連,心中卻愧疚不已,“綠莺待我這樣好,我怎能三番五次惡意揣測她。”
又不由想到素勒。想必以素勒的身份,一定不缺這些東西吧。桑枝暗嘆一聲,雖說是特地給兩人準備禮物,但給素勒的就明顯比綠莺的用心太多。到此刻桑枝才不得不承認,雖然自己嘴上說把素勒和綠莺都當成朋友,但其實真正放心上的,只有不知身份的素勒吧。
桑枝又開始出神。素勒到底是什麽身份呢?好像已經兩次提到坤寧宮了。莫非,素勒真是坤寧宮的人?可是,也沒聽說皇後娘娘有孩子啊?如果素勒不是公主格格的話,那會是什麽身份?畢竟年紀那麽小。
“綠莺,宮裏頭有沒有十六七歲的格格啊?”桑枝重新放好衣物,到底還是沒忍住開口詢問。
☆、019
“十六七歲的格格?”綠莺目露驚詫,“那是沒有的。”她狐疑地打量桑枝,“姐姐怎麽突然問這個?”
桑枝心裏一驚,“沒有?”見綠莺詢問的眼神,她只好壓下驚疑,面無異色道,“只是一時好奇,宮裏的格格像你這樣年紀,該是什麽模樣。”
綠莺輕笑,“我們這些奴才,哪配跟格格主子們一起提。姐姐以後可千萬別再亂說,要吃苦頭的。”
桑枝聽着,心裏很不是滋味。綠莺這姑娘是打心眼裏覺得宮女們天生卑賤低人一等,故而就像宮裏其他任何宮女一樣奴顏婢膝,然而在深宮中如綠莺一樣才是合情合理。可她越這樣,桑枝就越發想念素勒。她心底積壓了許多憤懑不甘苦澀與無奈,然而這些情緒綠莺是絕不會懂的,大概也唯有素勒能懂。只是……素勒到底是什麽身份?桑枝不死心,“你确定嗎?宮裏十六七歲的姑娘都沒有?”
綠莺好笑道,“格格是沒有,但是宮女和妃子們,大約這個年紀的應該不少。”
“妃子?!”桑枝聲音陡然拔高。她腦子一轟,好像當空劈了一道雷讓她恍然大悟目瞪口呆,“坤寧宮的……妃子?”她喃喃着——坤寧宮的妃子,坤寧宮哪來的妃子!除了——太陽穴猛地一跳,桑枝頓時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久久回不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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唬地綠莺連忙捂住她的嘴,“姐姐!”綠莺道,“坤寧宮可不是咱們敢輕易挂在嘴上的!”
桑枝一顆心砰砰亂跳,她心裏冒出一個令人震驚的念頭,卻又死活不敢相信。怔怔半晌,她拿下綠莺的手,澀聲問,“坤寧宮的那位……才十六七歲?”
“是啊,”綠莺嘆息,“也怪可憐的,連淑惠妃都比坤寧宮受寵。不過宮裏,不都這樣麽。咱們娘娘沒入宮之前,恪妃不也是盛寵?可惜今非昔比了。想想如今永壽宮的靜妃也已經二十四了,四年前皇上廢後,才将皇後娘娘連同她妹妹,也就是如今的淑惠妃一起送到宮裏來。”說着看了桑枝一眼,“想來要是姐姐說的這個年紀,除了皇後娘娘和淑惠妃之外,還有咱們皇貴妃娘娘的族妹貞妃——不,貞妃應該十九了吧。”
“……皇後娘娘還有個妹妹?”桑枝握緊雙拳,覺得心快要跳出喉嚨來了。腦子裏各種蛛絲馬跡亂糟糟的,她根本平靜不下來,只好勉強笑道,“綠莺,你跟我說說這後宮吧,我一概不知只怕以後會拖累你。”
綠莺聞言暗想,以後要是桑枝跟在自己身邊,萬一一不小心沖撞到不該惹的人,那可大大的不妙。于是道,“後宮除了皇後外,共有九位正妃:董鄂氏三位,博爾濟吉特氏四位,一位佟佳氏佟妃,還有唯一一個漢人妃子恪妃。董鄂氏有咱們皇貴妃娘娘和族妹貞妃、寧悫妃,博爾濟吉特氏有皇後娘娘的妹妹淑惠妃,永壽宮的靜妃,恭靖妃、端順妃。”頓了頓,又道,“這九宮中,有子嗣的不多。皇長子早夭,現在只有五位皇子,寧悫妃生了二皇子福全,佟妃生了三皇子玄烨,咱們宮裏的榮親王是皇四子,還有一個庶出的五皇子。”
“三皇子玄烨……”桑枝對這個名諱如雷貫耳,又怕綠莺看出端倪來,連忙道,“承乾宮什麽時候有的皇子?我竟不知。”
綠莺笑笑,“榮親王出世之前誰都不知道這一消息,可剛一落地就被封了榮親王!要知道現在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都還沒有封王呢,要不怎麽說咱們皇貴妃娘娘深得恩寵呢!去年千秋節後第三天,十月初七,榮親王出生,要不你以為去年怎的一直忙個不停?只不過你們在外院,皇貴妃娘娘心思謹慎,未滿月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漏,只有皇上和皇太後知道。”
“滿月了也沒見漏消息。”
“娘娘素來儉樸,皇上張羅着大辦滿月宴都被娘娘勸止,只有一家三口在內殿擺了一桌,那時的皇上真是天底下最和善的皇上,連帶着我們也都跟着沾光。”綠莺道,“而且……這宮裏的事兒……”綠莺欲言又止,眼神示意桑枝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皇上和皇貴妃娘娘都愛若珍寶,娘娘怕榮親王福薄,什麽都不願意聲張,連皇上都很聽娘娘的。”又道,“如今才是恩寵比天大呢。剛過去的除夕宴,皇上只單單給了娘娘禦筆親賜的‘福’字,連坤寧宮那位都只能幹看着。”
“那個字有什麽講究?”
“那是天恩賜福,通常都該是皇上賜給坤寧宮的……”綠莺壓低聲音,“只怕,坤寧宮又要換主人了。”
桑枝額上青筋一跳,“坤寧宮”三個字讓她有種難言的情緒。如果……如果素勒真的是……桑枝閉上了眼睛,強自按捺叫嚣的神經,然而腦海裏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
初見時,是在永壽宮門外。素勒突然出現——從哪裏才能突然出現,還不被人發現呢?最好的位置只有正對着坤寧宮的隆福門。
永壽宮內,連廢後靜妃都對素勒禮讓三分,錦繡姑姑更是連正眼看素勒都不敢——靜妃素來自恃身份,連承乾宮都不放在眼裏,能讓她給三分薄面的,除了她自己的親人、上位的皇後,還能有誰呢?
第二次相見,仍是是隆福門附近。第三次,素勒腳上穿的那雙鞋——當初沒看清楚,如今仔細想來,那不正是繡金鳳凰的羽毛?
還有這次……就在剛剛。桑枝突然臉色漲紅,剛剛都發生了什麽?她自己是親眼看着素勒從坤寧宮出來的,她還在素勒面前說皇後娘娘的……壞話……不僅說了人家的壞話,還親了皇後?!
桑枝憋了好大一口氣,喘不過來——難怪素勒關注點那麽奇怪,難怪會問自己願不願意去坤寧宮!
少女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你可願意?”
願意嗎?
桑枝猛地睜開眼睛,摸着自己跳個不停的心髒問自己,願意嗎?
耳邊又傳來綠莺的聲音,“以後啊,你都不用再去永壽宮白白受苦了。承乾宮獨寵六宮,凡是跟咱們宮裏關系好的都跟着沾光。看千秋令節和除夕夜時皇上的意思,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咱們就都要跟着皇貴妃娘娘去坤寧宮了呢。”
話裏是藏不住的喜悅,可聽在桑枝耳中不啻炸雷,竟脫口而出,“那她呢!”
“誰?”綠莺不解,桑枝猛地回神,讷讷不能答,勉強道,“沒……我太累了。”
她不再說話,安靜的閉上了眼睛。
可一顆心,卻好似被什麽咬了一口似的疼。素勒……真的是皇後嗎?傳聞中那個木讷呆板不受寵還總被刁難的皇後娘娘,竟然會是她心裏十分珍惜的小姑娘嗎?可她看到的素勒,明明是那樣的明媚動人,可愛可親。
素勒……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而已啊。怎麽會被刁難,怎麽會被故意找茬,怎麽會……被一個男人惡意指責尋釁?
桑枝眼眶發熱。被皇上尋釁刁難時的素勒,是一個人在那座冷冰冰毫無生氣的坤寧宮默默承受一切嗎?她指尖嵌入掌心,心緒難平。
“我願意。”她無聲地動唇,一顆心滾燙,“素勒,我願意,在你身邊。”
然而,已經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任務很重,能抽出的碼字時間非常少。我寫多少傳多少吧。
☆、020
大年初一。
桑枝心事重重,後悔自己除夕夜沒有勇氣順着素勒的話問下去,更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答應。然而後悔已無用處。她想,如果早知道素勒就是皇後,如果早知道那座連自己都厭惡的坤寧宮裏住着的是素勒,她一定留在素勒身邊。
因為,她桑枝真正在乎的東西,根本不是榮華富貴,更不是攀龍附鳳。她在乎的是命,是自己在這座紫禁城裏活下去的意義。一開始,沒有認識素勒的時候,她做出的一切都是為保命,為安全。與素勒相識,才讓她在這大清終于找到些快樂。人活一輩子,最重要的是什麽呢?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在桑枝心裏最重要的是人和情。有人有情才有快樂有意義,功名利祿都是手段。她很清楚本末關系,所以才愈發珍惜能在深宮之中遇到素勒。
原先沒想跟着素勒,是因為她把素勒當親近的朋友。然而一旦她跟了素勒,那麽桑枝以一個宮女的身份就必然是素勒的奴才。一想到這層關系,桑枝心裏就疙瘩。而且她以為素勒是格格,想必生活怎樣也比自己強,應該用不着她擔心。可她萬萬沒想到,素勒竟然是皇後。
那也就意味着,素勒生活的一點都不好。她的朋友,紫禁城甚至大清朝裏她現在唯一産生感情唯一在乎的這個人,過得一點都不好。而自己,竟然拒絕了陪伴這個唯一。桑枝懊悔不已。
和綠莺一起到了承乾宮,綠莺進內殿伺候,她仍舊在外院做粗活。一邊做事一邊想,現在該怎麽去坤寧宮呢?畢竟桑枝只是任人魚肉的宮女,生殺大權都握在別人手裏,更別說選擇去哪座宮殿了。而且每個宮裏的宮女都是按制分配,名額有限,早已經登記在冊。現在要想去坤寧宮大概只有兩條路,要麽皇貴妃娘娘把她打發到坤寧宮去,要麽皇後來要。可現在,這兩條路都行不通。皇貴妃娘娘根本不認識桑枝,一向謹慎行事的皇貴妃更不會輕易把承乾宮的宮女送到坤寧宮去,不然萬一出點岔子可不好收場。而皇後那裏——桑枝不由得長嘆一聲,素勒怎麽會是皇後呢?她還是不敢相信,于是心裏不由得抱有幻想,“也許不是呢。除非親眼見到,不然就不能下判斷。”只是她心裏更清楚,也不過是幻想罷了,便又嘆一聲——昨晚跟素勒告別,還說了那些話,只怕以後再想見素勒就難了。
桐兒湊過來,“桑枝,大過年的你怎麽總嘆氣?這可不是好兆頭。”說着還故意把手腕往桑枝面前湊湊。
“沒什麽。”桑枝心不在焉,胡亂回答。桐兒又故意晃晃手腕,帶着略顯誇張的聲音道,“哎呀這玉镯雖然是好東西,可大冬天帶着怪涼的。”
桑枝擡眼,這才注意到桐兒洋洋得意生怕別人看不到她腕上的玉镯,桑枝心裏覺得好笑,淡淡道,“很漂亮。”
“那可不!”發現桑枝注意到了,桐兒越發得意,“到底也是主子賞的東西,金貴着呢!”
桑枝勾唇笑笑,暗自搖頭。
桐兒可不管,故意問她,“桑枝,你跟綠莺關系那麽好,過年你得了什麽?”
“一件衣裳。”
“哪來的?”
“綠莺親手做的。”
“噢——”桐兒拉長聲音,“還是奴才的東西嘛。”眼底便帶了幾分自得和炫耀,仿佛得了一件主子的東西多麽了不起。
桑枝只覺得她嘴臉可笑,不與計較。她随口一問,“皇貴妃娘娘賞你的?”
不料桐兒竟一噎,橫她一眼道,“雖然不是皇貴妃娘娘,但總歸是主子賞的,總比你強。”
桑枝覺得奇怪,“你的主子除了皇貴妃還有誰?”
桐兒哼一聲,“我主子自然是皇貴妃娘娘。”便不再跟桑枝多說,繼續炫耀镯子去了。
桑枝撇撇嘴,也沒心思理她,只一心想着現在該怎麽去坤寧宮。
天未亮時,皇貴妃娘娘就去太後和皇後那裏拜年,綠莺随侍左右。桑枝遠遠地看見綠莺,不由一笑。綠莺覺察到她的目光,眸中也帶了笑意。正扶着皇貴妃娘娘出宮呢,董鄂氏突然開口,“天早寒氣重,皇上早朝罷要去看榮親王,一會兒傳個話,囑咐宮裏的丫頭給他換件暖和的大氅,免得寒氣沖着四皇子。”
綠莺低眉順眼應道,“是。”便對桑枝使了個眼色。
桑枝一怔,卻看見綠莺對她招手。猶豫一下,她趕緊上前去。綠莺當着董鄂氏的面說,“桑枝,一會兒你去內殿傳個話,讓照顧榮親王的丫頭們記得給皇上換件暖和的大氅。”
董鄂氏也順帶掃了桑枝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桑枝。”桑枝輕聲答道。沒想到綠莺吓得一哆嗦,連忙接口,“回娘娘的話,桑枝是跟奴婢一樣從辛者庫出來的。”聽見綠莺重重地咬着“回娘娘的話”和“奴婢”二字,桑枝心裏也是一咯噔,知道自己一時不慎又犯了錯,連忙低頭道,“回娘娘的話,奴婢桑枝。”
沒想到董鄂氏已經因着前一句不合宮規的回答注意上她,“桑枝?”
桑枝越發低了低頭,“奴婢在。”
隐約聽到董鄂氏輕笑一聲,音色倒是輕柔婉轉,“擡起頭來。”
“……”又一次聽到這句話,桑枝嘴角一抽,卻還是不得不眼觀鼻鼻觀心地擡頭。餘光看見董鄂氏神色還很溫和,桑枝心裏也不怎麽怕。
卻沒料到皇貴妃娘娘和和氣氣說出來的話卻讓桑枝膽戰心驚,“規矩沒學好就被送出來了?”
桑枝說不出話,綠莺也吓得面如土色。
董鄂氏輕嘆一聲,“你們都以為承乾宮富貴榮華,卻不知道榮寵越盛便越是在刀刃上走。承乾宮裏,容不得半點差錯。”她憐憫地看桑枝一眼,“傳完話,讓陳嬷嬷好好教教你宮裏的規矩。”
桑枝猶如五雷轟頂。在宮裏“學規矩”就等于變相的懲罰,“好好學規矩”就等于大力懲罰啊!
綠莺擔憂的望着桑枝,卻一聲都不敢吭,只低着頭跟在董鄂氏身後。董鄂氏走了兩步,忽然回頭看向桑枝,“你不害怕?也不下跪求饒?”
桑枝強壓住情緒,極其平穩地沉聲道,“原是奴婢規矩沒學好,娘娘教訓的是。”說完才一言不發地跪下去,像其他宮女一樣跪送皇貴妃。
哪料董鄂氏頓了頓,又問,“你叫什麽?”
“回娘娘的話,奴婢桑枝。”
董鄂氏探究地打量她一會兒,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021
榮親王在內殿暖閣裏,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安安靜靜地睡着,唇紅齒白|粉嫩嫩一團,煞是可愛。望着這個孩子,桑枝不由得心生憐惜。
陳嬷嬷是頭一次見着她,但老宮女是跟在皇貴妃身邊的,向來不欺人,慈眉善目地讓人心中喜歡。桑枝請安罷傳完話,陳嬷嬷和聲和氣地應下,看桑枝還沒走便問,“娘娘還有吩咐?”
桑枝暗嘆一聲,垂眸道,“娘娘吩咐奴婢跟嬷嬷您學規矩。”
陳嬷嬷本在全神貫注的望着小床裏的四皇子,聽得這話才擡頭看她一眼,仍是輕聲輕語,“從哪兒出來的?”
“辛者庫。”桑枝一頓,才道,“回嬷嬷的話,辛者庫。”欲蓋彌彰的掩飾讓桑枝自己都十分尴尬。
陳嬷嬷自語道,“李應榮調|教出來的,不該啊。就是有你這樣的,她也沒膽兒送到承乾宮。奇怪奇怪。”也不看桑枝,只道,“先讓蘭秀好好教教你。”
桑枝不知道蘭秀是誰,但陳嬷嬷話剛說完,外間過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冷面宮女,面容嚴峻,看起來就不是善類,冷冷道,“過來。”
桑枝只好跟出去。
蘭秀完全沒有表情,木着一張臉,把桑枝帶到偏殿院子裏,“在辛者庫學了什麽規矩?”
桑枝有點懵,辛者庫裏學的是所有的規矩,樁樁件件數不勝數,這該從何答起?然而就在她猶豫的這一瞬間,蘭秀已經轉身取過悶棍來,桑枝心裏一抖,霎時就一棍落在她背上,打得她一個趔趄。
蘭秀聲音毫無波瀾,又問,“學了什麽規矩?”
“回姑姑的話,奴婢學了……”桑枝忍着發抖的聲音和腥甜的喉嚨,仔細回憶着唯恐漏一條,有條不紊地一件件說。蘭秀靜靜地站着,聽桑枝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說完才道,“一條條做給我看。”
“是。”桑枝倒是長了記性,只在心裏頓一下,趕緊應下。做奴才最重要的一條,上邊說什麽就要毫不遲疑地去做什麽,不得多問。然而這規矩一條條,從早晨起床開始,有起床的規矩,洗漱有洗漱的規矩,幹活有幹活的規矩,吃飯有吃飯的規矩,到晚間睡覺,又有睡覺的規矩,連睡覺姿勢都有規定——所有的宮女都必須側卧,臉朝外,不得翻身亂動,更不能打呼。要是照着蘭秀的話全部做,三天三夜都做不完。可桑枝不敢有異議,蘭秀讓做,她就一個人跟演啞劇似的,數九寒天在院子裏一樣一樣的做。
宮規桑枝其實都記得,一條一條的演練她也做的很好。違反宮規只是因為她不能磨掉自己本來的痕跡,缺少一顆奴才的心,所以有時候會無意識地犯一些自己都覺察不出的“錯”。順治十五年大年初一,天氣并不好,很快就斷斷續續下起了雪。先是小雪花,漸漸變成鵝毛大雪,蘭秀站在廊中,桑枝站在大雪裏動作不停,肩頭落一層雪,但很快就被蒸發掉。因為桑枝已經渾身是汗,口中白氣幾乎能融化掉雪花。
眼見着慘白的太陽緩慢爬出來,約莫是辰時到巳時之間,早膳時間已經過去。忽然聽到急急的腳步聲,來的是綠莺。桑枝本來一喜,但看清綠莺的臉色,桑枝頓生不好的預感。綠莺匆匆給蘭秀行了個禮,小步快走到桑枝面前,臉上寫滿焦急,“桑枝,你去坤寧宮了?”
桑枝心裏一緊,知道事情不妙,也只能點點頭。
綠莺氣急,“怎麽不早說!”
“怎麽了?”
綠莺急的跺腳,“你迷路迷哪兒不好,迷到坤寧宮去!娘娘最忌諱的就是宮人沖撞坤寧宮,你倒好,你……”她看一眼桑枝,眼中滿是憂傷,“桑枝,這次,我沒辦法保護你了。”
正說着,又進來一個宮女低聲對蘭秀說了什麽。蘭秀臉色陡然一變,喝道,“綠莺!還磨蹭什麽,帶她走!”就上前一把拽住桑枝手臂,猛地往前一帶,桑枝背上剛挨一悶棍,一扯之下讓她輕嘶一聲,蘭秀眸子冰冷的看她,“現在還知道疼,只怕待會連疼都沒福感受了。”
桑枝大驚,轉頭望綠莺,綠莺心中不忍,“娘娘要帶你去坤寧宮請罪。”
原來董鄂氏一早前去給皇後拜年,閑聊飯畢正要走時,蔡宛芸跟上去先福一禮,才道,“昨兒承乾宮一個叫桑枝的丫頭險些沖撞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聽說是承乾宮的迷了路,見大過年的就沒責怪,皇後娘娘的意思,桑枝到底是無心之失,希望皇貴妃娘娘不要罰得太重。”
皇後娘娘聽完蔡宛芸的話,臉色就變了變,然而轉瞬即逝。她知道蔡宛芸是為中宮着想,如果那個宮女不是桑枝的話,蔡宛芸這番話說的恰到好處,既顯出皇後的寬容大度,又暗示承乾宮對這事兒要給個交代。可桑枝就是犯事兒宮女,小皇後私心本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揭過去,她只是猶豫一下——畢竟後宮無小事,尤其承乾宮和坤寧宮,芝麻綠豆樣的事兒都能被瘋傳,更何況除夕夜桑枝沖撞鳳駕有那麽多人看到。她既不想桑枝受罰,又要維護中宮體面,要是揭過去不提,那麽中宮只怕要徹底被人踩在腳下了。皇室尊嚴不能丢,中宮皇後的顏面更不能不顧。所以那夜即便她并不想讓桑枝在凄冷的雪夜罰站,也不得不做出樣子來。皇後還在取舍,蔡宛芸就已經說出來了。
董鄂氏萬沒料到還有這一茬兒事,當即就下跪請罪,吩咐綠莺回去把人帶到坤寧宮來。
把綠莺吓得瑟瑟發抖。皇貴妃娘娘以往每天都按制往皇後這裏請安,可從沒下跪過,連皇上都不舍得讓皇貴妃下跪,這次見着董鄂氏跪在皇後面前,綠莺就知道大事不好,急匆匆趕回去,見桑枝還懵懂的模樣,綠莺不忍心的別過臉去。
卻不知道桑枝心裏猛地一跳,“坤寧宮?!”她原來還在想怎麽才能去坤寧宮,誰知道第二天就被押過去。
桑枝尚未意識到事态有多嚴重,只因為這次要真真見到中宮皇後而心中砰砰跳。她只是在想,素勒到底是不是皇後?
☆、022
從承乾宮到坤寧宮的路變得又短又長。桑枝揣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被蘭秀鉗制着雙手押到坤寧宮門外,綠莺趕緊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出來低聲道,“秀姑姑,把人帶到院子裏。”
大雪紛紛。桑枝剛在坤寧宮正殿前站定,就被蘭秀一腳踹在膝關節,霎時“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哪怕地面上已經鋪了一層薄雪,桑枝也明顯感覺到膝蓋重創地面撞到骨頭的疼痛。
以她的地位根本不配進坤寧宮正殿,跪在院子裏時,蘭秀從綠莺手裏接過鞭子來,“刷”一聲抽在桑枝身上。那刺拉拉抽破皮肉的痛讓桑枝沒防備痛呼出聲,“啊!”
然而就在此時,蘭秀的第二鞭又下來了。
刷——
刷——
一鞭又一鞭,鞭鞭抽進皮肉裏,桑枝後背像是被鞭子撕裂一樣,火辣辣疼。又有雪花落在血染的衣衫上,融化進傷口裏,桑枝卻覺得那冰寒好似滲進骨子裏,讓她不寒而栗,甚至壓不住痛苦地悶哼。她吃痛得緊,一時完全忘記找素勒的事情。甚至,一鞭一鞭下來,桑枝終于忍不住哀求,“別打了……”即使她明明知道,這種時候最好的選擇是閉上嘴。可理智終究沒能抵過皮肉之苦,明知道求也無用,她到底還是哀哀地開口請求。
果然蘭秀視若罔聞,鞭子反倒下得越發狠。桑枝額上青筋直跳,背上好像漸漸變得沒有太大感覺,身子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她只覺得渾身泛冷,冷地昏昏欲睡,精疲力盡地幾乎失去意識。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那個牽念許久的聲音,卻是桑枝從未聽過的冰冷,“住手。”
不急不燥,緩緩地吐出這兩個字,出現在坤寧宮正殿門口的皇後娘娘才輕描淡寫地掃了雙膝跪地,大半個身子都伏在雪地裏的桑枝。
桑枝雙眼朦胧,快要昏迷之際終于看到了遠處臺階上的少女,卻覺得眼眶一熱,“真的是你……”喃喃的聲音,沒有任何人聽到。實際上,她已經沒有力氣發出聲音了。
那一眼,似是釋然又似是痛惜,卻沒有驚訝。素勒竟不敢再看。倒在雪地裏,青絲淩亂血肉模糊的桑枝,讓她心上猛地一抽,密密麻麻泛過一陣疼。她暗自咬緊牙關,可神情卻沒有半點異樣,只極其平淡地道,“皇貴妃這是做什麽,大年初一就在坤寧宮将人打成這樣,意思是要讓坤寧宮見血嗎?”
董鄂氏心頭一緊,連忙道,“臣妾不敢!既然是臣妾宮裏的人沒規矩,臣妾理當請罪。”
素勒冷淡道,“皇貴妃哪裏話。原也沒沖撞到,本宮的人只是随口一說,皇貴妃如今這樣勞師動衆,大過年的驚動整個後宮,不知道是為哪般。”
“皇後娘娘身為一國之母,威儀豈能有損。娘娘的事情便沒有小事,坤寧宮的威嚴,承乾宮不敢冒犯。”董鄂氏欠身行禮,處處周到,倒無可挑剔。
只是,她這番舉動雖然将承乾宮的名聲保住了,卻連累了皇後。
不知道哪個眼尖好奉承的宮人,見坤寧宮裏鬧出事兒來,就一溜小跑去跟皇帝打小報告去了。
所以聽到外面傳來“皇上駕到”的聲音時,素勒并無驚訝。甚至看到皇帝陰沉着臉以及一臉嫌惡地恨不能将她立刻逐出宮去的表情,素勒也毫無意外。自打皇貴妃跪在她面前起,她就知道,皇帝一定又會來找茬。
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麽快。
順治帝加快步子,幾步走到董鄂氏身邊把人攏入懷中,責怪道,“天寒氣冷,你向來身子弱,還跑出來幹什麽。讓你好好養着,你把朕的話當耳旁風?”
董鄂氏稍微掙掙沒有掙開,還被順治帝瞪了一眼,只是眼中并無怪意。她頓時心裏又暖又無奈,只好低聲懇求道,“皇上……”
順治帝反倒旁若無人地緊了緊摟着她的右手,“不聽話,朕可得罰你。”
董鄂氏心知不能當面違逆皇帝的話,霎時薄面紅了個透,垂首輕聲道,“臣妾知罪,聽憑皇上責罰。”
“朕罰你接下來三個月每月禁足三天。”
“皇上!”董鄂氏很驚訝,擡頭看順治帝時卻看到皇帝眼中惡作劇的笑意,“朕罰你,三月之內,雪天不許出門,雨天不許出門,大風天不許出門。愛妃,你可認罰?”
“……”董鄂氏啞口無言,又豈不知皇帝明罰暗寵,心裏也是又甜又苦,卻哪還能說旁的話,只得應道,“臣妾遵命。”
順治帝這才高興,卻似乎已經忘了這是在坤寧宮,就要拉着董鄂氏進內殿。虧得董鄂妃尴尬地拉住他衣袖,“皇上,皇後娘娘……”
順治帝這才皺眉掃素勒一眼,瞬間換了聲音,冷冷道,“皇後這裏有什麽事?”
素勒早已經低眉順眼地守在一旁,聽皇帝這樣問,愈發恭謹道,“回皇上,不過是小事。”
“小事就自己處理,”順治帝提高聲音,斥責道,“不要什麽事情都找皇貴妃。好歹你也是皇後,後宮大事讓皇貴妃勞心勞力幫你打理就算了,一點點小事還要找皇貴妃,那朕要你這個皇後何用!”好像皇後有實權一樣。
這話說的可不是一般的重,整個坤寧宮聽到這話的人頓時吓得戰戰兢兢面色灰白。唯有素勒面無異色,安靜地跪了下去,“是臣妾辦事不利。”
董鄂氏聽見這話心裏一抖,急忙跪倒在地,“皇上,是臣妾管教無方,承乾宮的宮女沖撞了皇後娘娘,臣妾這才帶人來向皇後請罪。”
她話還沒說完,順治帝已經順手撈住她不讓下跪,“說話就說話,下跪做什麽!”
可旁邊,坤寧宮的皇後娘娘已經默默跪着了。
董鄂氏不顧順治的勸阻,固執地跪下,“皇後娘娘尚且跪着,豈有中宮下跪,臣妾不跪的道理!”
順治有點生氣,“皇後是皇後,你是你。朕不讓你跪!”
董鄂氏低着頭,只作聽不見。
順治道,“起來。”
“皇後娘娘不起,臣妾于情于理,都不該也不敢起。”董鄂氏抿緊薄唇,仍是垂首跪着。
“你!”順治生了惱意,又見董鄂氏單薄的身子有些發抖,頓時心裏一軟,對素勒沒好氣地呵斥道,“還跪着幹什麽!朕讓你跪了嗎!”
素勒暗自握緊拳,咬緊牙關斂去情緒,眉目卻越發溫順,又靜靜地在宮女扶持下站了起來。
順治緩緩聲音對董鄂氏道,“還不起來?”
董鄂氏這才起身,第一時間就去看素勒,“皇後娘娘可安好?”
“你先關心你自己!”順治一把拉過她,“真拿你沒辦法。”
董鄂妃不由地暗自嘆氣,卻又不能不承受天子盛寵。
素勒的目光卻看向昏倒在院落雪地裏的桑枝,她終于壓着有些啞的聲音道,“那宮女的事情,姐姐不要放在心上。”董鄂氏比她大幾歲,平日裏她也會稱董鄂氏一聲姐姐。
順治眼一掃,“承乾宮的?”
董鄂氏道,“是,皇上恕罪,是臣妾管教無方。”
“沖撞到皇後了?朕看皇後不好好的?”順治冷冷地看向素勒,厲聲道,“別動不動就動刑,大過年的把人打得見血,皇後你就是這樣管理後宮的?”
素勒抿緊雙唇沒說話,董鄂氏急忙道,“是臣妾下的令。”頓了頓,正色道,“承乾宮蒙皇上恩寵,規矩半點不能錯,何況沖撞皇後。”
“也是。”哪料順治立刻就改口,“規矩不能不立,賞罰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