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皇太後病中靜養,董鄂氏親侍尊前,皇後被停權滞留中宮,一時間後宮群龍無首,宮妃們眼見着皇上臨幸淑惠妃,這會兒竟然都以淑惠妃馬首是瞻。當然,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可實際上各人心裏是怎麽想的,只有她們自己清楚。
晨起也不用去請安,淑惠妃恭送皇帝上朝不久,陸續有宮妃來拜訪。向來頗冷清的翊坤宮竟熱鬧起來。後宮衆妃幾乎來了大半,只有三位沒來——董鄂氏族妹鐘粹宮的貞妃、長春宮的佟佳氏佟妃以及唯一的漢人妃子、延禧宮的恪妃石氏。基本上博爾濟吉特氏族的後妃都前去拜訪,當然也有妃位低的庶妃趕去獻殷勤,翊坤宮賓客盈門。
斷斷續續宮妃絡繹不絕,旁敲側擊打探皇上對廢後到底是什麽态度。淑惠妃卻不動聲色,只道,“皇上金口玉言,聖旨已下,咱們做臣妾的只管聽着就是。”
似是而非的回答落在不同人耳中,讓宮妃們心思各異,寒暄一番便各自散了。
淑惠妃卻目光閃動,望着不遠處的隆福門,眼神鎖在坤寧宮露出的巍峨飛檐上。待人群散盡,她輕聲自語道,“科爾沁家族不能落敗,既然你無力掌中宮,就別怪妹妹取而代之。”無論如何,不能讓盛寵的董鄂妃入主中宮。這不僅關系着中宮之位,更關系着科爾沁和董鄂兩個家族的榮辱。如今董鄂氏一門已經榮寵至及,皇上愛屋及烏,董鄂妃鋒芒蓋過後宮,董鄂一族也備受恩寵,在朝中屢任重職。而科爾沁家族,若非還有個皇太後坐鎮,只怕早已經被皇上清除殆盡了。
桑枝幾乎徹夜未眠。次日早朝後沒多久,就聽到宮女們奔走相告,耳語連連。原來,皇上這次是打定主意要廢後,早朝之上力陳皇後罪責,與衆大臣商議廢後事宜。廢後是何等大事,朝臣一下炸開了鍋。何況皇上已經有過廢後的前科,這次又提廢後,大臣焉有附和之理!然而皇上心志決然,無論大臣怎樣力谏都不肯有絲毫動搖。大臣們議論紛紛,一直沒開口的只有無實權的科爾沁貝勒、皇後的兄長鄂緝爾,廢後靜妃的兄長固倫額驸弼爾塔哈爾,以及手握重勸的內大臣、董鄂妃之父董鄂·鄂碩。
博爾濟吉特·鄂緝爾和博爾濟吉特·弼爾塔哈爾同屬一族,他們各自的父親科爾沁貝勒綽爾濟和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都是當今皇太後的兄長,但兩個大家長都遠在草原未曾入京,留在朝中的兩個年輕人卻空有名位而無實權。董鄂族一門父子卻各個身居要職,地位高低顯而易見。
科爾沁家族唯一留在朝中的兩個人一言不發,也不敢多嘴。皇威面前,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唯有俯首聽命。何況,科爾沁家族留在後宮裏的女子,除去四位安居妃位不受寵之外,最重要的兩位一個已經被廢,另一個自從入宮之日起就沒被寵愛過。鄂緝爾和弼爾塔哈爾空有憤恨,卻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為自己的親人說一句話。
董鄂·鄂碩也沒說一句話。他軍伍出身,是個粗人,如今女兒董鄂妃在宮中備受榮寵,卻一向囑咐他要謹慎從事。內大臣鄂碩對皇貴妃的話言聽計從,看皇上幾次眼神掃過他,他就是眼觀鼻鼻觀心裝作看不見。雖然是軍人,可他同樣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董鄂一家已經極為榮寵,又加上董鄂妃苦口婆心諄諄囑咐,內大臣鄂碩行事向來謹慎,但凡皇上有後宮事宜,他也只會說但憑皇上聖裁。
結果早朝下來,廢後的事情仍然沒個結論。皇上冷笑,“今日讨論不出結果來,明日接着讨論。什麽時候讨論出廢後的日子來,什麽時候算完。”
“皇上就是這樣說的!”宮女們道聽途說,模仿地惟妙惟肖。桑枝只覺得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知道絕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盡快想辦法讓慈寧宮的人知道。
就快出正月,竟然又飄下一場雪。桑枝望着滿天白茫茫的雪花,心中一動想出個極為冒險的法子來。
這段日子皇貴妃伺候在慈寧宮,綠莺也跟在身邊,桑枝根本見不着她。綠莺這條路走不通,所以她才極為苦惱。實在別無他法,她壯着膽子把主意打到了順治帝身上。這是任何人也想不到也絕不敢想的法子。順治帝大約是極愛董鄂妃,即便董鄂妃并未回宮,他還是時常前來承乾宮。正巧這日飄大雪,桑枝跪在殿外,眼瞧着順治帝站在窗邊時,她聲音不大不小的說了句,“娘娘向來身子弱,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帶沒帶夠厚衣裳。”
順治帝聽到這話,愣愣神道,“你,過來!”
桑枝低着頭,裝作受到驚吓的樣子,瑟瑟縮縮跪在窗外。
“你剛剛說,你們娘娘沒帶厚衣裳?”順治帝皺眉,桑枝餘光瞥見,他神色倒還算和顏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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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的話,娘娘去了十餘日,原是帶過暖衣,只不過今日下大雪,奴婢擔心暖衣不夠。”
順治帝聽罷,連忙喚人,“來人,拿厚皮衣來,擺駕慈寧宮!”
看太監拿着厚皮衣送來,桑枝連忙上前極其自然地接過來,垂首恭敬地跟在順治帝身後。
順治帝疑惑地看她,“你跟着幹什麽?”
“回皇上,娘娘素來愛幹淨,也只有承乾宮的宮人才使喚得習慣,既然要送暖衣,奴婢哪敢不去。”她自始至終沒擡頭。
順治帝輕笑一聲,“你這宮女有意思,還挺會攬活兒。”
桑枝沒敢接話。又聽順治道,“不過你說的也是,她愛幹淨,那你就跟着來吧。”
“奴婢遵命。”
桑枝壓着激動不已的心跳,亦步亦趨地弓背跟着順治帝進了慈寧宮。幸好是跟着皇帝,一路過去她都不用行禮,一直到了慈寧宮內間,瞟見裏面卧在床榻上的老人家和伺候在床前的董鄂妃。旁邊還靜靜站着一位老宮女,桑枝猜着大約就是蘇麻喇姑。只是并沒有看到綠莺。綠莺去哪兒了?然而這時候她并沒有心思想這個。整個慈寧宮都鴉雀無聲,順治帝進去就給皇太後請安,皇太後輕咳一聲,“皇上怎麽得空來了?”
“來看看母後可好些了。”順治帝說着話,卻回頭看一眼桑枝。
桑枝沒明白他的意思,順治帝嘴角一抽,幾步走回去從她手上拿走厚衣裳,順手披到董鄂妃身上,才又跟皇太後說話,“母後感覺如何?”
皇太後掃一眼順治帝的動作,卻好像并沒有看到似的,只笑道,“難為皇上挂心,哀家好多了。”
一邊的蘇麻喇姑卻看向桑枝,悄悄從太後床前退開,走到她面前,“還不退下?”原是太後受不得寒,都不讓外面的人進來。只不過桑枝是跟着皇帝來的,宮人才沒攔。現在桑枝遞過衣服,按理就該自覺離開才是。
桑枝一哆嗦,連忙道,“是。”她起身起到一半,忽然看向董鄂妃,狀似無意道,“啓禀娘娘,坤寧宮的皇後已經被下令軟禁,外人不得擅入,那今日天寒的炭敬可還要送?”
董鄂氏一怔,“什麽?”
順治帝立刻面色陰沉,“什麽事都拿來問皇貴妃,要你們何用!”
桑枝故作驚吓,面色慘白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饒命!娘娘饒命!只是如今皇後的中宮箋表已停,廢後之事還沒有定論,奴婢們不知道是該按永壽宮的份例送還是按原來中宮的份例送……”她越說越小聲,說到最後竟然直接吓得暈過去了。
當然沒有真暈。
“把她弄出去!”順治帝暴喝一聲,董鄂妃面色哀戚地看着他,心中百味陳雜。眸中含淚卻道,“把人送回承乾宮。”宮女們七手八腳地把桑枝直接擡出去了。
霎時間,慈寧宮靜的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直到皇太後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破這寧靜,蘇麻喇姑連忙扶住皇太後,“太後!”
董鄂妃也吓得連忙給皇太後順氣,卻不妨皇太後咳得太厲害,一口痰吐在董鄂妃臉上。看似純屬無意巧合,卻又吐得無比精準。董鄂妃呆住了。
順治帝氣的一下子站起來,“愛妃!”
沒等皇太後說話,董鄂妃連忙顫抖着取出手帕,擦掉自己臉上的痰,恭聲道,“太後您別動氣!”
太後卻不管她,抓起身後的枕頭砸到順治帝臉上,“你眼裏可還有哀家!”
順治帝氣的臉色通紅,自己給董鄂妃擦臉,恨聲道,“母後心裏可有兒子!”
“你!”太後一口氣沒上來,吓壞了董鄂妃。蘇麻喇姑一邊給太後順氣,一邊跪在順治帝面前,“求皇上少說兩句吧!好歹太後還病着,若真給氣出個好歹來,皇上您就不怕背上千古罵名嗎?”
順治帝冷哼一聲,怒氣沖沖地拉走了董鄂妃。
董鄂妃兩頭不是人,裏外難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卻容不得她選,被順治帝強硬的抓住手腕拽走了。
慈寧宮裏一陣忙亂,許久後皇太後才緩下來。
蘇麻喇姑給皇太後喂熱水,又輕輕地給她順着背,“太後,您何必呢?”
太後冷着臉,怒罵道,“不孝子!為了個狐貍精鬧得後宮雞犬不寧!”
“是是是,都是皇上的錯。”蘇麻喇姑輕聲哄着,“可您還病着呢,不敢生氣。”
“我能不生氣嗎?”皇太後氣的拍桌子,卻轉頭看蘇麻喇姑反問,“這事兒,你不知道?”
“太後恕罪,奴婢哪能不知道。”蘇麻喇姑笑笑,“廢後又不是一天兩天的,太後您正病中,還是将養身子要緊。”
皇太後眯眯眼,“就你主意多。”
“奴婢一心為皇太後着想,太後您安好才是奴婢最大的福分。”
皇太後拍拍她的手,長嘆一聲,“可憐皇後了。”又問,“那個宮女是誰?”
蘇麻喇姑頓頓,“桑枝。”
“桑枝?”皇太後笑道,“我說呢。”
“倒不是沒腦子的。”蘇麻喇姑道,“還知道裝暈。只是氣到太後您,就是她的罪過了。”
皇太後寬容地笑笑,“小孩子的把戲。”老人家閉上眼睛,又躺在床上,“倒是有心。”
“也是有福,能讓皇後看上眼。”蘇麻喇姑又道,“不過難得忠心。”
“罷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皇太後說,“皇後心裏憋屈,哀家知道。能有個忠心為她的宮女,就給她留着吧。”
蘇麻喇姑輕笑,“太後仁慈,可惜皇後不知道您這份苦心。”
“哀家也不指望她知道,能乖乖的做個好皇後就夠了。”皇太後嘆道,“人這一輩子的福分啊,都是老天給的。注定你有多少福,你就只能受多少福。多得可是要遭天譴的,老天爺總得找補回來。有些人啊,就是想要不該要的東西,怪誰呢?”
蘇麻喇姑手上動作一頓,心裏暗嘆一聲,抿抿唇垂眸道,“太後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