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有什麽話說?”董鄂妃并非一個喜怒形于色的人。她不過一時的驚詫,很快就平靜下來,至少面上是這樣。
桑枝抿緊雙唇,心裏卻犯了難。她剛剛的表現完全是抛卻一切束縛返歸自我的原因,現在看董鄂妃如此,桑枝清楚,這次自己又從鬼門關繞回來了。可是回來之後呢?到底她自己的身份是個奴婢。
桑枝轉身,面色平靜地望着董鄂妃,“娘娘,奴婢的話得單獨跟您說。”
董鄂妃猶豫一下,眼神緊了緊,穩穩坐回去,“你們都退下吧。”
別說蘭秀,綠莺都驚呆了。她目光鎖在桑枝身上,久久不語。
然而桑枝卻不敢回看,盡管她覺察到綠莺的注目。當務之急,是先邁過眼前這道坎兒。車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她躲過一劫,那麽就且走好腳下每一步。
終于承乾宮偌大的內殿只剩下董鄂妃和桑枝兩個人。
桑枝拱手敬國士禮,沉聲道,“娘娘英明。”
“本宮不要聽奉承話。”董鄂妃起身,走到她面前,“你最好不是裝神弄鬼,不然……”
桑枝心裏清楚,自己在董鄂妃面前已經無法再遮掩了,索性也就徹底放開手腳,坦然望着董鄂妃道,“娘娘,奴婢說您英明,并非奉承,而是實話。”
董鄂妃冷笑。
“娘娘看似柔弱不争,卻深得皇上寵愛,冠寵六宮,權傾後廷。這是娘娘英明之一。但,這點卻并不是娘娘最英明的地方。”桑枝頓了頓,“娘娘您最英明的地方在于,知道什麽該争,什麽不該争。什麽時候可争,什麽時候不可争。娘娘您審時度勢之能非我輩可及。”
董鄂妃眯了眯眼睛,“繼續。”
“回娘娘的話,奴婢來承乾宮不久,但是沒來之前就已經廣聽娘娘聖明,深得後宮上下愛戴。”桑枝望向董鄂妃的眼睛,“如果一個人是高僧名士,是世外高人,或者簡單的說,這個人沒有處在後宮這種地方,那麽對這種盛譽沒人會懷疑。但是,在這後宮,‘仁慈’才是最大的謊言。”
董鄂妃臉色一變,“放肆!”
桑枝微微垂首,“娘娘可還願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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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鄂妃沉吟許久,“本宮倒要看看,你這個丫頭,到底還有什麽大逆不道的胡話。”她轉身回到位子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桑枝,“說吧。”
“遵命。”桑枝道,“不管仁慈是不是謊言,但奴婢相信娘娘卻有良善之心。單憑娘娘并沒有對奴婢亂棍打死,便足以證明。”
“呵,”董鄂妃輕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桑枝微微擡頭,放輕聲音道,“奴婢清楚自己的身份,可是,娘娘,您清楚您的身份嗎?”
董鄂妃臉色一僵,沒有開口。
“娘娘如今最大的憂慮,不在皇上,更不在皇後,而在皇太後和榮親王身上。”桑枝用的是肯定語氣,“小皇後不足為慮,因為她絲毫得不到皇上歡心。如果娘娘您真心現在就要這後位,想必只要您一句話,皇上無論如何也會扶您上位。只要您入主中宮,榮親王就是名正言順的正宮嫡子,是未來人主的不二人選。”
董鄂妃手一抖,打翻茶盞,喝道,“住口!”
“娘娘又何必怕?這裏只有你我二人。如果娘娘連這份膽魄都沒有,那麽奴婢奉勸娘娘,趁早打消了這念頭。”桑枝不卑不亢。
董鄂妃略顯慌亂地胸口起伏,目光凜冽地望着桑枝,“本宮從未有此逆心。”
如果沒有,那麽董鄂妃現在就不會再讓她說下去。桑枝靜靜地看着她,又說了一句,“可惜,娘娘您和皇上最大的對手,都是皇太後。”
她說完這一句,董鄂妃并沒有阻攔。桑枝心底一聲嘆,董鄂妃并非無入主中宮之心啊!
想來也是,董鄂妃是何等聰慧之人!又怎會不知道她自己和榮親王現在的處境?以她如今的盛寵,倘若有朝一日皇帝撒手西去,那時便必定是她和榮親王的地獄之時。只怕不止她們母子,連帶着整個董鄂一族恐怕都難有好下場。歷史上這種盛寵之下下場卻不得好死的例子,數不勝數。董鄂妃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往上走,除了爬到最高處,已經別無選擇。她要是退下來,死的可不止是她一人而已。
如果不能站在權利頂端,以她今日積攢的衆妃之怨,其他宮妃的皇子問鼎龍座,她焉能有好下場?董鄂妃很清楚這個結果。但是,她更清楚的是,急不得。皇太後雖然如今不再管理後宮,但其中盤根錯節的勢力絕對不容小觑。董鄂妃協理後宮,樁樁件件看似順順利利,但隐隐約約她總覺得自己是局中棋,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默默下着這盤棋。而這只手能是誰呢?除了那個看似頤養天年什麽都不管的皇太後!
她能做的,唯有等。畢竟皇太後年歲已高,她和榮親王都還年輕,只要皇太後薨逝,後宮便再沒有能阻攔她的力量。她其實別無選擇。這是她身受盛寵的必然結果,不能最高就只會死的更慘。
所以她要經營好名聲,她賢德,孝順,她族中親友也從未恃寵而驕,反而屢立戰功。比如她的兄長,就在戰場上屢得頭功。她的父親手握重權,身居三等候卻樂善好施,為人和善。董鄂一族搏盡天下好名。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一切的一切,不過就是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只可惜她身子骨本就薄弱,生下榮親王之後仍然為權衡各方勢力鞠躬盡瘁,思慮太重,以至于身子越發不好。
可令她稍感欣慰的是,素來健康的皇太後竟然生病。人一老,最怕的就是生病。老年人不比年輕人,再小的毛病放在他們身上都是不能小觑的重症。但董鄂氏确實心底有一份仁善,她雖然不喜歡皇太後,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董鄂妃孝順,因此為博名聲伺候尊前時也确實盡心盡力。
宮人都以為她至孝,桑枝卻只覺得好笑。倘若真孝順,董鄂妃最好的選擇是別在皇太後面前晃悠。很顯然,皇太後并不喜歡董鄂妃。就是廢後靜妃,她雖然怨皇太後,但心底到底還對這位老人家存着一絲敬愛,因此從來不去擾她。小皇後更是怕打擾老人家,很少前去侍奉。畢竟孝莊身邊有個盡心盡力的蘇麻喇姑,沒人比蘇麻喇姑更懂得怎樣照顧皇太後。可偏偏這個董鄂妃不僅侍候尊前,還晝夜不曾廢離。
這凡事啊,過頭了就必定有異。桑枝本來還沒覺得有什麽,後來在慈寧宮看見皇太後吐在董鄂妃臉上那口痰,心裏反倒體會出來了。董鄂妃哪怕真有一分孝心,可剩下的九分恐怕都是作秀。做給皇上看,做給後宮看,做給天下人看。
那意思擺明了就是——你看我多賢德至孝!小皇後都沒伺候幾天呢,我董鄂妃天天在這端茶送水做下人的活侍奉着。
倒也如她的意,如今全天下誰不盛贊董鄂妃賢孝之名!連皇上都以奉上不盡心的罪名責罰皇後,而大加褒獎董鄂妃呢。
可是這些小把戲,如果桑枝都看得懂,皇太後難道會不懂?桑枝心裏直想,可見後宮的事兒,絕不能用眼睛去看。眼裏看到的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得用心想。然而可惜,後宮裏能用心的人太少了。天下人更不會花這個心思思量了,朝廷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
董鄂妃凝視着桑枝,桑枝不躲不避,讓她看。心裏有鬼的是董鄂妃,桑枝才不怕她看。終于,沉默半晌之後,董鄂妃開口,“你是什麽人?”
“看慣後宮事的宮女罷了。”桑枝淡淡道,“娘娘,您難道不厭倦後宮裏這些蠅營狗茍勾心鬥角之事麽?”
董鄂妃怔住,靜默一會兒,幽幽道,“本宮沒有選擇。”說完心裏就一驚,詫異自己竟被桑枝帶着情緒走,她一時有些緊張,皺眉問桑枝,“你想要什麽?”
“人各有志。”桑枝說,“娘娘,奴婢願意助娘娘一臂之力,但是只想事成之後求娘娘一個許諾。”
董鄂妃心頭一跳,“說。”
“奴婢要革除奴籍,升為旗人。”桑枝微微擡頭,“另外要黃金萬兩,放我出宮。”
董鄂妃一怔,諷刺地笑道,“你還真敢開口。革除奴籍,已經是天大的賞賜,你還想升為旗人?這還不算,你竟獅子大開口,要黃金萬兩?”
“娘娘,”桑枝沉聲道,“萬兩黃金加一個自由人的身份,換您和榮親王甚至董鄂一族生生世世的長盛不衰,難道不是很劃算嗎?”
董鄂妃指尖一抖,眼神淩厲地望着她,“就憑你?”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是唯一一個猜中娘娘心思的人。”桑枝道,“成大事者,絕不可能沒有謀士。娘娘您難道妄想靠自己一個人和權傾天下的皇太後鬥?我想娘娘,定然不是這樣的蠢物。”
董鄂妃被她嗆的臉色一白,故作強硬道,“可你要的未免太多。”
“娘娘是有見識的人,”桑枝反道,“我若願意為娘娘盡心謀劃,按照朝廷的說法,我便是娘娘的謀士。娘娘自然知道,一個好的謀士,縱萬金也難求。皇太後身邊可不止一個手段通天的蘇麻喇姑,而娘娘您,有誰呢?如今我主動來投靠,娘娘您不僅不以謀士之禮相待,反倒覺得我要的多?”
董鄂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确實有想法,也确實知道人才難得。但她從未有過自己能夠擁有謀士的念頭。後宮女子向來短視,無非争寵貪慕榮華而已,哪裏有幾人能想得那麽深遠?便是董鄂妃自己,要不是桑枝今天這番話,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弱。
多可笑,董鄂妃心想,自己竟然還覺得能夠和皇太後過招平手!原來,皇太後只是一直沒出手而已。不然以皇太後的謀略和人脈,要捏死她簡直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樣簡單。
董鄂妃心底一片冰涼,越發覺得自己岌岌可危。她起身走到桑枝身邊,“若你真能如你所言,本宮一定如你所願,決不食言。”
“謝娘娘。”桑枝拱手謝她,自始至終都未再行跪拜禮。然而她心底,卻幽幽哀嘆一聲。董鄂妃啊董鄂妃,就算我當真願意幫你,可惜老天不肯幫你啊!你可知你大限将近,而你今時今日還在殚盡竭慮圖謀他事?
桑枝垂眸,她所說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讓董鄂妃相信她。只有董鄂妃信任她重用她,她才有可能到坤寧宮去,而且越快越好。
她說服了董鄂妃,卻不知道素勒那裏正在遭受一場大災難。
因為董鄂妃在慈寧宮受了委屈,順治帝氣不過,又不敢找太後的麻煩,想來想去,軟禁中宮的皇後豈不是最好的撒氣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