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桑枝拱手謝禮,董鄂妃卻眼神一厲,咄咄逼人道,“先別謝太早,你口口聲聲為我圖謀,然你所為作何解釋?本宮如何信你?”
桑枝唇角勾起,她心中早已有應對之詞,“娘娘,奴婢今日所作所為皆是為娘娘考慮。”
“為本宮?”董鄂妃嗤笑一聲,“你使心機冒死進慈寧宮,只是為了讓太後知道皇上要廢後的事情,為的是什麽?”她眯了眯眼睛,“依本宮看,你為的恐怕不是本宮,而是皇後。”
“娘娘說笑。”桑枝垂首,面不改色,“良禽擇木而栖,我真心投靠娘娘自然有我的理由。首先,娘娘您是目前後宮的掌權者,權勢如日中天,更是皇上捧在心尖上的人,跟在您身邊,最有可能實現我的願望。其次,且不說我僅僅因為迷路沖撞皇後就在坤寧宮被打的半死,還被罰雪天寒夜在冰天雪地裏站了半宿——這些我且不記仇,只說如今坤寧宮的情勢——皇後無子,皇上又完全冷待,顯然皇後日後也幾乎不可能有子嗣。在後宮,一個沒有子嗣又被天下之主深深厭棄的人,等待她的還能是什麽好結果?奴婢要是這點判斷力都沒有,也不敢在娘娘面前大放厥詞,遑論為娘娘您效力。所以于情于理,是個長眼睛的人都不可能選擇坤寧宮。難道娘娘覺得奴婢會沒眼力到為處在死局中的坤寧宮效力?那豈不等于斷送自己的未來?”
桑枝說的都是實情。皇後素勒的處境确實十分不妙,後宮無子嗣幾乎等同于永無出頭之日,哪怕是皇後也難逃此列。更何況,皇帝又那麽愛找她麻煩,她現在的日子甚至未來,如今來看都很不樂觀。這些話讓董鄂妃颔首,心中默默贊同。因為皇貴妃娘娘絕料不到會有人傻到放着承乾宮的大好前程不要,甘願去坤寧宮那等艱難之地。可偏偏桑枝就是這麽個傻子。
先打消董鄂妃的一層疑慮,桑枝才開始巧解今日行為。她問,“敢問娘娘,您覺得現在是您入主中宮的好時機嗎?”
董鄂妃眉頭深鎖,遲疑道,“不是。”
桑枝笑了,“所以奴婢今日才敢冒死進入慈寧宮作出此等愚蠢行為。”
董鄂妃驚訝地看着她,“這麽說來,你确實是為本宮着想。”然而語氣中卻透着股涼薄的懷疑。
“回娘娘的話,正是。”只作聽不出她語氣中的遲疑,桑枝終于跪在她面前,正色道,“奴婢既然決定一心為娘娘效勞,第一件要做的事自然就是讓娘娘您看到奴婢,順便送您一份大禮。”她昂首望着董鄂妃,“娘娘也說,如今不是您入主中宮的好時機。可是娘娘您想,倘若現在皇後真的被廢,下一個被皇上推上後位的,除了您還能有誰呢?”她頓了頓,“這雖然看似一件好事,其實根本是件天大的壞事。娘娘您覺得,現如今皇太後健在,便是皇上趁太後養病期間送您入中宮,可等到太後病愈了呢?太後早晚要知道這件事。”
“然而,如果等到您已經入主中宮再讓皇太後知道就已經晚了。”桑枝問,“娘娘您覺得,皇太後會讓您安安生生地穩坐中宮嗎?”
董鄂妃臉色一白,手心沁出冷汗來,“不僅不會,太後還會出手對付本宮。”
“那娘娘您覺得,現在您有能力和太後抗衡嗎?”桑枝問的不急不躁,董鄂妃卻額上直冒冷汗,“聽你說罷,本宮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夜郎自大。太後要是現在出手,本宮必敗。”
桑枝又問,“如果您敗了,那麽榮親王呢?董鄂一族呢?”
董鄂妃被她問的四肢發顫,再也穩不住。她頓時面無血色,啞聲道,“若到那時,只怕我族中要有滅頂之災。”
桑枝很滿意自己聽到的回答。跟聰明人談事情就是有這樣的好處,只需點撥一二,對方便能想透其中關節。桑枝深深叩首道,“所以奴婢才會有今日冒死之行徑啊!”她只不過完全換了一個角度來表述這件事,真正的動機目的除了她自己,旁人誰能知道呢?桑枝說,“如果您已經入主中宮,董鄂一族的結局便無可挽回。可現在不一樣,現在我們能做的還有很多。奴婢既然誠心投靠,又豈能作壁上觀?故而冒死進入慈寧宮,讓太後知道此事。畢竟,能阻止皇上的只有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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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擡頭望向董鄂妃,“奴婢今日甘願冒死博得娘娘注意,無非是為了向娘娘表明誠意。古語有雲,忠仆不侍二主,奴婢既然選擇娘娘作為自己的靠山,又豈敢事事不為娘娘着想?”她信誓旦旦,可心底裏何曾真正把自己當成什麽“忠仆”?然而話還是說的漂亮,桑枝直直地望進董鄂妃的眼睛,“如今奴婢和娘娘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更是甘願以性命作賭注表忠心,娘娘您還信不過我嗎?”
董鄂妃心悅誠服,終于暫時打消一幹疑慮,連忙俯身扶起她,“你既有此忠心,本宮必不虧待于你。從此以後,承乾宮裏除我之外,亦以你為尊。桑枝,你可滿意?”
桑枝心裏一咯噔。望着董鄂妃透出狀似信任的眸子,她心裏一時間生出無比的愧疚。董鄂妃難道做錯什麽了嗎?并沒有。不過就是一個不得不謀求生路的可憐女人。但如今她卻騙取了這個女人的信任…而且是敢于托付性命的信任。桑枝心裏一沉,剎那間竟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
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已經被逼上梁山。董鄂妃謀生,她自己也不得不求存啊!
董鄂妃拉着她的手讓她同坐,“日後只有你我二人時,桑枝妹妹你便不用多禮,我們盡可姐妹相稱。”
桑枝陡然站起來,連聲道,“奴婢不敢。君是君,臣是臣,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尊卑之序萬不可廢。”其實是因為董鄂妃待她越好,她便越愧疚,所以巴不得和董鄂妃保持一定距離。越是親近的人,越是難以昧着良心欺騙,尤其是信任這種東西。她當然不相信現在董鄂妃完全相信自己——董鄂妃也不可能一時間付與全部信任,但到底董鄂妃确實在試探之後做了信她的準備。然而不管董鄂妃眼下對她的信任有幾分,她都會愧疚。信任越重,她就會越愧疚。
董鄂妃拉住她的手笑道,“你也是個倔脾氣。既然你不願意也就罷了,只是繁文缛節便全免去吧。你既忠心為本宮,本宮又豈能不誠心待你!”
桑枝臉上滾燙,嘴裏卻吐出這樣的話來,“娘娘如此待奴婢,奴婢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董鄂妃掩唇輕笑,“客套話本宮就不多說了,你只需記得,本宮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忠心做事的人。但是……”董鄂妃聲音輕了輕,“若有二心之人,本宮可也不是好相與的。”
桑枝心裏一抖,連忙跪下去,“奴婢之心,天地可鑒!”
“哎喲,又沒說你,快起來,”董鄂妃恩威并施,再次扶起桑枝,直入主題,“妹妹你覺得,現在咱們該做什麽呢?”
桑枝垂眸答道,“當務之急,是要向太後表明,坤寧宮的事情跟您一點關系都沒有。”她頓了頓,“換句話說,要把責任全推到皇上身上。”
董鄂妃臉色沉重起來。她猶豫半晌,到底是轉過臉去,望着窗外輕聲道道,“本宮一直侍奉在慈寧宮,外面的事情确實不太清楚。”
“娘娘,您這話說了我或許信,宮人會信,但太後會信嗎?”桑枝心想,這等大事董鄂妃會不知道?只怕并非不知,而是暗地裏推波助瀾吧——廢後這件事上,董鄂妃什麽都不做就等同于默認皇帝的行為。皇帝豈會不更來勁兒?
董鄂妃一僵,呆了會兒才又握住桑枝的手笑道,“那依妹妹看,我該怎麽應對這件事呢?”連本宮都不自稱了。
桑枝自然聽得懂她的變化,便愈發躬身道,“娘娘您要親自阻止廢後,不僅要阻止,還要光明正大,讓整個後宮甚至整個大清朝都知道,您完全不贊同皇上的行為。”
董鄂妃沉吟道,“這樣豈不是讓皇上寒心?得罪了皇上,本宮可得不償失。”
“娘娘,依皇上對您的寵愛,即便一時惹惱了他,可哄回皇上還不是您一兩句話的事兒?畢竟當務之急是讓太後對您放心啊!”
“這倒也是。”董鄂妃無比了解順治,更懂得怎樣給他順毛。
兩人談話終于告一段落。桑枝完好無損地出了內殿,打開承乾宮的大門,守在門口的蘭秀和綠莺看見她神色如常甚至面帶微笑,都吃驚不已。綠莺就不說了,那眼神恨不能把她看穿。蘭秀還是沒有好臉色,虎視眈眈地望着她,“你最好不要耍花招!”
這時內殿傳來董鄂妃的聲音,“不得無禮!”
蘭秀不明所以,當即吓得臉色慘白,哆嗦着跪倒在地,“娘娘恕罪!”
董鄂妃神情淡淡的,緩步踱來望着桑枝說,“本宮剛剛才知道,原來桑枝竟是本宮的一個遠房親戚。既然是在承乾宮,以後宮裏待她便如同待本宮,你們聽到了?”
這霎時間翻天覆地的翻身,讓承乾宮裏看向桑枝的各種各樣羨慕嫉妒畏懼等眼神幾乎能活燒了她。然而桑枝卻心裏一緊,暗自贊嘆董鄂妃好手段!如今她給了桑枝這樣一個莫須有的身份,一來自然是為拉攏桑枝,二來也是讓桑枝別無選擇地站定立場——承乾宮董鄂妃的遠房親戚,就是桑枝有二心,旁人誰敢輕易信她?
桑枝默默嘆了口氣,董鄂妃真真是好手段啊!輕描淡寫一句話,便一箭雙雕,讓人怎敢不心生敬畏?這要是跟她作對的話,是不是說話的功夫腦袋就搬家了,還到死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這種女人實在太可怕。然而桑枝清楚,既然自己已經卷入棋局,日後兇險只會更甚,心機深沉之人不一定遜色于董鄂妃。
在後宮裏生存,怎一個難字了得!她唯有謹慎,謹慎再謹慎。
就在這時,有宮女來報,“啓禀娘娘,皇上在坤寧宮大發雷霆,已經驚動了太後。”
董鄂妃一愣,下意識地望向桑枝。桑枝卻心裏一咯噔,把個順治帝恨的牙癢癢。她強壓下情緒,低聲道,“娘娘,眼下正是您挽回局面的大好機會。”
雖然确實對董鄂妃有利,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桑枝知道只有董鄂妃才能勸住那個該死的皇帝!
董鄂妃略一思考,揚聲道,“去坤寧宮!”她說罷,握住桑枝手腕,“你跟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