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被自己在乎的人誤會,第一反應難免迫切想要解釋。可眼下這情形,桑枝根本沒有機會。

她順從地站到皇後身後,将那晶瑩的藥膏抹在指尖,小心地塗下去。始終垂眸斂情緒,未曾有半點逾矩。

董鄂妃就坐在皇後下首,有的沒的說兩句話。桑枝知道,董鄂妃不僅在觀察她,可能還觀察皇後的反應。桑枝原來一直覺得素勒是個需要保護的小姑娘,可這會兒見她神情淡淡地,并未因自己貼身站在後面露出半點相熟的模樣,桑枝心情很複雜。

又見素勒雖然年紀不大,但威儀有度,和董鄂妃是截然不同的端莊之姿,這會兒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身前這個姑娘是皇後,一國之母,儀态大方,讓人完全看不出是個十七歲的少女。

桑枝心裏亂糟糟的,也沒注意去聽董鄂妃和素勒閑聊的內容。直到素勒淡然開口,“皇貴妃宮裏的果然靈巧,比坤寧宮的丫頭好上許多。”

“皇後娘娘取笑臣妾了,”董鄂妃笑道,“承乾宮怎敢和皇後比,不過因為桑枝自幼學過這些,才顯得好些。”

“偏本宮這裏就沒這樣的人。”素勒擡眸看着董鄂妃,“本宮倒有幾分偏愛,不知道姐姐可否割愛,将人留在坤寧宮?”

桑枝按在素勒鎖骨處的指腹抑制不住地一抖,霎時屏氣凝神。沒料到素勒竟然現在提出來了!

董鄂妃也愣住了,意味深長地看向桑枝,卻笑着對素勒說,“皇後娘娘開口,臣妾本該欣然應允才是。不過……”她話鋒一轉,收回望向桑枝的目光,歉然地看着皇後,“桑枝和別的奴才不同,她原是臣妾遠房親戚,有些情分在。臣妾向來不把她當下人的,也不好替他做主。既然她有福氣得皇後娘娘您青眼,是不是留在坤寧宮,還是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桑枝心裏都快炸了。董鄂妃就這麽輕易地把球扔給了她!可話裏話外的意思桑枝怎麽會聽不明白?要是真想給,董鄂妃自己就把這個人情送出去了。因為不想給,才把球踢給桑枝。更重要的是,桑枝不久前才成為董鄂妃幕下之臣,如果這會兒敢離開承乾宮,離開董鄂妃,難道董鄂妃會放她安生離開?

對于董鄂妃這種人,手底下的泛泛之輩也就罷了,像桑枝這種人如果不能收歸己用,難道還能留着她再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原來迫于形勢賭贏了一把,誰料到宮中事瞬息萬變,桑枝并沒有預知能力,不知道今天會發生這些事。她所做的不過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按自己的步驟圖謀未來,然而哪能事事如她意?千絲萬縷相連,諸般勢力相互抗衡,人人能打算的只有屬于自己的這部分,旁人的心思誰能準确測出?她自己的命運從來不在她自己手中,哪怕是一時半會兒有些贏面,也不過是須臾而已。後宮這等盤根錯節的複雜之地,沒有誰敢擔保下一刻會發生什麽變故。桑枝張目結舌,這下徹底手足無措了。

她做的一切不過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進坤寧宮,陪在素勒身邊。可眼下這個大好機會,如此誘人的好機會,她卻完全不能同意。想她縱有滿腹計謀,其實不過紙上談兵。畢竟桑枝從未有過真正的宮鬥經歷,身在局中時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什麽叫步步為營戰戰兢兢。她或許可以于關鍵處點撥董鄂妃一二,也或許能一步步熟谙後廷手段,但要是現在真與董鄂妃為敵,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身處當局,便要時時警惕處處留心,容不得絲毫的大意錯失。眼下看似居于權勢頂端的董鄂妃尤其需要一個能警醒提示自己的人,她身邊需要一個有智慧的忠仆,桑枝毛遂自薦,成為最佳人選,所以董鄂妃許給桑枝她所能給的最大榮耀。但這同時也意味着,桑枝現在要麽成為董鄂妃手中利劍,要麽,就只有死。

莫說桑枝不是董鄂妃的對手,她難道就是皇後的對手了?她不僅錯估了董鄂妃,也低估了皇後。

就在桑枝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時,皇後輕嘆一聲道,“罷了,本宮不過随口一說。一個奴才而已,既然是姐姐的人,本宮也不好奪人所愛。”素勒微微閉上雙目,接着道,“不過她手法确實不錯,雖然不能留在坤寧宮,但想必讓她多在此伺候會兒,皇貴妃娘娘不會不同意吧?”

董鄂妃眼神掃過桑枝,對皇後笑道,“自然,能伺候娘娘是桑枝前世修來的福分。”就對桑枝說,“可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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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連忙走到前面行禮,“奴婢遵命。”

董鄂妃就起身道,“既然如此,時間也不早了,本宮先行告辭,桑枝要盡心伺候皇後娘娘,回來本宮可要細細詢問的。”

桑枝連聲應下。

素勒端坐鳳榻,動也未動,蔡宛芸已經十分有眼力的去送董鄂妃。

待到坤寧宮裏安靜下來,素勒輕聲道,“你們都下去吧。”宮女們秩序井然的垂首離開,不多時內殿裏就只剩下她和桑枝。

一時萬籁俱寂。桑枝有滿腹衷腸要訴,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素勒也一直沒說話,桑枝就更緊張了。

許久,桑枝給她穿好衣裳,然而見素勒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竟讓她心中生出拘謹來,輕聲道,“娘娘……”

素勒眉頭一皺,才睜開眼睛道,“你叫我什麽?”

桑枝心裏一跳,連給素勒揉肩的手都猛地一僵。素勒回頭看她,拉住桑枝的手,“吓到了?”

桑枝笑的艱難。

“唉。”素勒眸子裏露出溫和的神情來,“別怕。”

不端架子的皇後才讓桑枝覺得熟悉,沒有那麽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感。桑枝不由得松口氣,想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她苦于解釋。

“嗯?”素勒挑挑眉,直接拉過桑枝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你想說什麽?”

“我……”桑枝咬咬唇,卻道,“你……疼嗎?”

素勒眸中暈染出笑意,“有點。”

“皇帝真該死。”桑枝下意識地恨聲出口,卻叫素勒臉色陡然一變,連忙伸手兩指堵在桑枝唇上。

素勒尚沒反應過來,桑枝心裏驀地一跳,唇上貼着素勒的雙指,見素勒哭笑不得地無聲對她搖頭,她卻只腦子有點不靈活,僵住沒動。

素勒也沒覺得異常,壓低聲音嗔怪道,“你真是越來越沒遮攔,這話也敢亂說。”

桑枝看她眉目溫婉,這會兒竟完全不覺得眼前人只有十七歲。只覺得素勒眉如畫眸如星,那責怪的神色卻透露出親昵的神色來,讓桑枝心髒莫名砰砰跳,只是這心跳卻與剛剛驚吓時的感覺完全不同。她看着素勒低嘆氣淺淺一笑的樣子,心底一咯噔,胸腔裏驀地湧出一個聲音——糟糕。

桑枝猛地搖頭,甩了甩腦袋。

素勒不解地看着她,“怎麽了?”

桑枝陡然站起來,離她遠遠的,說話都結巴起來,“沒……沒……沒怎麽。”見素勒神情愈發疑惑,桑枝一回神,又急道,“不,有,我有事要說!”

素勒撲哧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你今天怎麽了?颠三倒四,是真被董鄂妃吓到了,還是被我吓到了?”

桑枝張張口,無聲苦笑——被董鄂妃吓到是真,被素勒“吓到”更是真。只是此“吓”非彼吓,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好像為這個少女動心了。

簡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桑枝幾乎被自己氣死了。可她又控制不住地幫素勒斂去額前的青絲,輕輕地給她擦臉,“素勒……”她只是心疼地想喊這個名字而已。

素勒眸子一閃一閃,看桑枝幾乎快哭出來的樣子才柔聲道,“這沒什麽,原來在草原學騎馬的時候經常摔得青一塊紫一塊,我沒有那麽嬌貴。”

可桑枝心裏卻并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她動作極小地把素勒抱在懷裏,聲音抑制不住地有些哽咽,“素勒……”

“怎麽了?”素勒不明所以,順從的讓她抱着。桑枝卻有口難言,她把素勒抱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徹底完蛋了。因為這會兒,她不僅想抱她,還想親吻她,吻她淤青的鎖骨,吻她燙紅的肩頭,吻她天鵝一樣優美的玉頸。想把她抱在懷裏,想護住她,想讓全世界的風風雨雨都波及不到她。

想讓她快樂。

桑枝喉頭哽住,惱恨之極地突然甩了自己一巴掌,吓了素勒一跳,“桑枝!”

素勒連忙握住她的手,“你怎麽了?”倒比桑枝還有幾分慌張,“怎麽了?”

桑枝搖頭,只低聲道,“素勒,對不起。”一定是今天情緒波動太厲害,一定是錯覺。桑枝不願意相信,更不願意承認。她怎麽會對素勒動心呢?怎麽會呢?毫無緣由的,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可她不敢擡頭,“我不是承乾宮的人,”桑枝低聲說,“你相信我。”

素勒松了口氣,“你是為這個?”她好笑又無奈地捧起桑枝的臉,“我說你怎麽奇奇怪怪的,原是為這個。桑枝,我知道,我相信你。”

這下輪到桑枝驚訝,“你相信我?”

“嗯。”素勒點點頭,“我相信你。”

“為什麽!”桑枝十分震驚,“今天董鄂妃說的那些話,還有我說的——”

素勒又伸指點在她唇上,眨眨眼略帶幾分調皮道,“我可從來不信人說什麽。”她輕松地站起來,自顧道,“在這宮裏,最有用的是眼睛,最無用的也是眼睛。”

“什麽意思?”

素勒望着大殿裏被皇帝踩碎的玩偶渣滓,輕聲道,“因為眼睛永遠看不到真心,但卻能讓人看到背後的東西。”她蹲下去撿殘渣,“我在後宮四年,見慣了表裏不一,也見多了形形色/色的表演。是真是假,說的是什麽,心裏想的是什麽,我縱使不能全部判斷出,也至少猜出七七八八。”她朝桑枝招招手,桑枝連忙蹲在她身邊,幫她一起收拾,只聽素勒說,“董鄂妃今天的表現很異常,她雖然素有仁厚之名,卻從未對哪個宮人如此親厚。突然對你這般親近,其中必有緣故。言談舉止中無不透露着和你的密切,無非是想向我表明你是她的人罷了。她懷疑你是我的人。”

桑枝聽得目瞪口呆。素勒笑笑,“你一直順着她,所以我特地問她要你。如果她真的和你親近,她絕不會給出一分的可能讓你留下。如果不是,她也不會直接拒絕。果然,她把問題抛給了你。而你,”素勒輕聲一笑,“你都傻掉了。”她搖搖頭,“要是在別的地方,主子讨論你的去向,你不僅不跪下聽着,還呆呆站在原地,少不了又得吃鞭子。”

“……”桑枝心中汗顏,她一時不察又忘記一個細節,真真覺得後宮裏舉步維艱,要怎樣一顆玲珑心才能時時處處不差分毫!難怪董鄂妃心力交瘁。不過,眼下她更擔心的是,“那她豈不是要懷疑我了?”

素勒勾起唇角,“這後宮裏呀,哪有什麽信任可言。尤其是承乾宮,你看看她身邊可有一個真正親近之人?她懷疑你很正常,不懷疑你才實屬怪事。”

“那我豈不是永遠也不能讓她信任了?”桑枝心裏暗叫不好。

素勒瞥她一眼,“你真心想讓她信任你?”

“如果不信任我,我只怕很難按照計劃來坤寧宮……”桑枝這會兒毫無保留。

素勒眼神就暖了暖,“對董鄂妃,你不需要她的信任,只要對她有用就足夠了。”頓頓又道,“高處不勝寒,她不會信任任何人。”

桑枝啞然,讪讪道,“我剛剛太大意了。”

“可你這樣,也讓我猜出董鄂妃到底想幹什麽了。”素勒莞爾,看着桑枝問,“你是不是有什麽把柄落在她手裏了?”

桑枝不知道該怎麽說。

素勒也不強問,只嘆氣道,“待在承乾宮,你務必要事事小心。”她幽幽道,“董鄂妃不是我,她走到今天,每一步都不容易。”

素勒雖然是皇後,但她無實權,也不稀罕去争權奪利。所以一向只為自保,輕易不與宮妃為難。可董鄂妃不一樣,董鄂妃深受皇帝寵愛,也就意味着四面樹敵。對于董鄂妃來說,宮鬥之慘烈使她不能走錯一步。都說最毒婦人心,那也是被逼的沒辦法。如果董鄂妃不在事故發端之前或者不可收拾之時先下手為強,那麽倒下的就只能是董鄂妃。每個宮妃背後都代表着一個家族,各自為着家族的榮辱休戚,争鬥在所難免。權力越大,她要承受的也就越多。所以皇後素勒還可能與人信任,但董鄂妃絕不可能信任任何人。

更何況,她和桑枝相識于微末。那時傻傻的桑枝根本不知道她是皇後,還一個勁兒的說皇後“壞話”。想到這裏,素勒唇角帶了笑意,那些驚險卻讓人快樂的回憶喲。

素勒話不好說的太明顯,但心裏也着實為桑枝擔心。

桑枝聽着唏噓,倒也領會了素勒的意思。“我……還能到你身邊來嗎?”桑枝遲疑道,“如今事情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素勒皺皺眉,“只怕……不太容易。”她想到什麽似的,目光越發柔和些,“你為我跑去慈寧宮鬧了一場,雖然我不知道你怎樣說服了董鄂妃,但她絕不會輕易放你走的。”

桑枝愣了愣,“你怎麽知道?”素勒被軟禁在中宮,外人基本沒人來,宮人又不能外出。遠在慈寧宮的消息她竟然這麽快就知道了。

素勒低頭笑笑,“要是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怕活不到現在。”又嘆道,“只可惜,你送我的禮物沒了。”她一臉痛惜的表情,“我就這麽一件在意的東西。”

桑枝心裏一疼,又軟成一片,輕聲道,“沒關系,我可以再給你做。”

“可也不是這一個了。”

“不是這一個,可以是下一個。”桑枝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個小玩意而已,反正只要我真心給你做,都是同樣的。”

素勒一頓,有些開心,“你說的是。”

桑枝也被她帶着開心,“我可以給你做很多,做出一個動物園來。摔一個我補一個,下次做個七八十個讓他摔,累死他。”

素勒撲哧笑出來,嗔怪地去捂桑枝嘴巴,“你可別亂說,大逆不道啊你。”然而聲音輕輕柔柔,根本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

桑枝望着素勒眉開眼笑的樣子,暗想,能讓你開心,真好。

不管是不是喜歡,那不重要。畢竟喜歡上素勒和只當她是唯一的朋友,并沒有什麽分別。因為……無論喜歡與否,身為大清皇後的素勒,都不可能是她的。桑枝心下默然,但是能陪在素勒身邊,讓她開懷,這已經很幸福了不是嗎?

她眸子溫軟,雖然還在懷疑自己不過一時錯覺,但已經做出決斷。

好像每次和素勒在一起,都會很開心。沒有緣由的,她們兩個都會自在開懷。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已到黃昏,卻在這時,蔡宛芸急急在屏風外面道,“啓禀娘娘,承乾宮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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