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聽起來是商量的口吻,可實際上董鄂妃的态度卻不容置疑。
皇後不由自主地再次掃向桑枝,她本該順水推舟應下董鄂妃的話,可這會兒見桑枝惶恐的模樣,卻怎麽都開不了口。董鄂妃也不再出聲,只靜靜地等皇後答複。
一時偌大的坤寧宮裏靜默下來,幾乎能聽到宮外飛檐上冰雪融化的聲音。
許久,皇後才垂下眸子,輕聲道,“皇貴妃所說并無不可,只是眼下不僅榮親王喪期未過,便是太後老人家也尚且卧病在床。就算要沖喜,一個小宮女能有多少斤兩,旁人不知道的還只當姐姐你行事縱性,不僅不顧皇子喪期未滿,連對太後老人家也毫無敬意呢。”頓了頓,皇後擡頭笑道,“自然,本宮知道姐姐絕無此意。不過依本宮看,此事還是暫緩一緩的好。”
桑枝沒說話,可聽到這番話,心裏終于暖了又暖。到底素勒還是顧着她的——這樣想着,桑枝不免自覺悲哀,何以自己竟卑微至此?!
是了,身為一個奴才,她原本就是這麽卑微的人物。
董鄂妃似笑非笑,“既然皇後都這樣說了,本宮要執意擇日不如撞日,只怕要得罪皇後娘娘呢。便罷了,先定下,等過些時日擇個良成吉日再送也不遲。”
這話說的就不是那麽好聽了。什麽叫要得罪皇後娘娘?話裏話外都透着別的意思呢。皇後皺皺眉,看一眼董鄂妃,“姐姐這樣說,是覺得本宮氣量狹隘不容人麽?”
董鄂妃知書達理的時候,皇後自然跟她好生相處。可董鄂妃要是咄咄逼人,皇後也絕不會堕了坤寧宮的氣勢。畢竟皇後身居中宮,她可以被皇上無端責罰,但中宮的權威絕不容許任何人挑戰。這是素勒自從十三歲進宮就被教導的道理,早已經刻在心中。因而聽到董鄂妃這意味深長話裏有話的說法,皇後也斂去神色,與她不鹹不淡的暗藏機鋒。
“臣妾不敢。”董鄂妃笑容變得冷淡,“不知道皇後娘娘怎會這樣想,臣妾不過是擔心自己做的不得體,會勞煩娘娘費心而已。”言外之意不就是——我可沒這麽說,你自己承認的。
皇後緩緩放下手爐,平聲道,“皇貴妃身子不好,想必心情也難以愉快。本宮理解。”其實是說,本宮念在你喪子又生病的份兒上,不跟你計較。但你自己要适可而止,知道收斂。
董鄂妃冷笑,“臣妾多謝皇後娘娘體諒。”又說,“天氣這麽冷,沒想到坤寧宮的茶水都是冰冷的。”就是說坤寧宮毫無人氣,其實暗損坤寧宮無實權,皇後不過是花架子而已。
皇後眼神微動,看一眼伺候在側的蔡宛芸,“還不快去給皇貴妃換杯熱茶來。”
“是。”蔡宛芸在一旁低眉順眼的聽着,心裏已經氣的快冒煙了。但她能爬到今天這個位子上,又豈是沒有眼色沒有耐力的?便面上毫無異樣,十分恭敬地去給董鄂妃換了杯滾燙的熱茶。
在蔡宛芸換茶的縫隙,董鄂妃輕飄飄地道,“桑枝,你還跪着做什麽,還不快領旨謝恩?多少人巴不得進入我董鄂氏的家門呢,怎麽,本宮看你的模樣似是不太樂意?”
桑枝本不該這會兒反駁,可她實在難以自控,更難在這種事情上虛與委蛇,便沉聲道,“回娘娘的話,奴婢不願意。”
Advertisement
董鄂妃剛接過蔡宛芸呈上來的熱茶,聽到這話猛然起身,手上一抖好巧不巧地一杯熱開水全潑在一旁皇後的身上。
“唔!”皇後萬萬沒料到董鄂妃竟然如此大膽,竟敢借此發端用滾燙的開水潑她,一時吃痛猛地站起來。幸而起身快,動作迅捷,不然這杯滾水只怕要潑在她脖子上。可盡管她避開的快,那滾燙的熱茶也倒在她雙腿上,讓皇後疼得倒抽冷氣。
“娘娘!”蔡宛芸吓呆了,連忙招呼人伺候皇後。
董鄂妃作大吃一驚狀,連忙跪倒在地,“臣妾該死!”不等皇後發話,她厲聲呵斥桑枝,“都是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奴才,氣的本宮失手傷了皇後,你萬死難辭其咎!來人呢!把桑枝拉出去杖斃!”
桑枝看着董鄂妃把茶水倒在素勒身上時,就呼吸一窒,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董鄂妃更狠地竟然在這裏等着她。桑枝張張口,目光落在不住倒抽氣的皇後身上,卻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駁。雖然她也意識到,辯駁毫無用處,因為董鄂妃就是為了找茬來的。
宮人都吓住,聽到董鄂妃的話便有人上前來鉗住桑枝,就要拖走。
皇後卻在這時出聲了,“住手!”她忍着痛道,“無心之失,不怪皇貴妃。本宮沒有大礙。至于這個宮女,不過是說了她自己的想法,何罪之有。今日的事不過是場意外,皇貴妃也不必過于自責。”她是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唯有這悶虧她自己吃了。
此時董鄂妃面上已經全無笑意,她這會兒完全确認桑枝是皇後的人了。便涼涼道,“桑枝,皇後娘娘大度,饒你一命,還不快謝過皇後?”一句話把罪過全推到桑枝頭上去了。
然而桑枝斷不敢再逆她半句,忙叩首道,“奴婢謝皇後娘娘恩德!”她五體投地伏在地上,也漸漸體會到奴性這東西到底是怎樣培養出來的了。高壓政策和強權之下,要麽服從要麽滅亡,縱使你有再高的心氣傲骨也頂不過大環境的擠壓。她心底驀地想到一個人物——心比天高身份下賤的晴雯,如今看來她自己亦不過是個悲劇人物。只不過幸好她心性沒有那麽孤傲,也沒有晴雯那樣敏感自卑,而且桑枝能屈能伸,雖然有時難以做到完全卑躬屈膝,但到底還是能審時度勢。又加之确有幾分能耐,所以才能活到現在吧。
想來,無論什麽年代哪個社會,最後的贏家總是那些心胸和眼界寬廣且能屈能伸的人。桑枝最大的優勢并非是她來自未來知道以後大勢,而是她時常能以局外人的角度來觀察局勢。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能跳出時代看現世的人,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時代的贏家。
不然,就算知道未來又有什麽用?誰不知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身在局中時,每一個細小的節點都足以讓人致命,說不定根本等不到所謂的大勢來臨。
桑枝心底哀嘆,只覺得過去的自己漸漸遠去了。然而,這是好是壞呢?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下去。心有牽挂時她也如此的懼怕死亡啊。
皇後并沒有說話,蔡宛芸已經着人擁着皇後去了寝殿,趕緊給她處理燙傷。
董鄂妃目送皇後遠去,才起身走到桑枝身邊,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桑枝不敢擡頭。
董鄂妃俯身望向她,“桑枝——”
“奴婢在。”桑枝額頭抵地,極力控制住聲音不要發顫。
“記住了,你是承乾宮的人。”董鄂妃壓低聲音說,“是去是留,是生是死,富貴還是窮厄,都由本宮說了算。”
桑枝止不住身子一抖,越發趴在地上,“奴婢知道。”她聲音幹澀,聽到頭頂傳來董鄂妃的聲音,“回宮。”
桑枝連忙爬起來,垂首低眉扶住董鄂妃。一旁的貞妃也跟了過來,一行人來的匆匆,去也無聲。
直到承乾宮門口,董鄂妃看一眼貞妃,“時候不早了,本宮有些累,就不留妹妹了。”
“……”貞妃薄唇動了下,終究還是低聲告辭,“妹妹下次再來拜訪。”
董鄂妃不置可否地“嗯”了聲,由桑枝扶着回殿。剛到殿內,董鄂妃就道,“貞妃的心思本宮知道,只是董鄂一族已經榮寵之極,她又素來桀骜,若是再得皇上青眼,只怕給族中招來禍端。”
這麽一說,桑枝就明白了。敢情貞妃是想借董鄂妃的光,在皇帝面前搏些存在感。說起來貞妃也确實是個不一樣的美人,要是董鄂妃肯提攜一把,說不定皇帝還真就厚待她了。就是現在,董鄂妃并沒有替貞妃美言過,順治帝也因為愛屋及烏優厚貞妃。不過看來這個貞妃似乎野心不小,這樣還不知足,難道是想做第二個董鄂妃?
只是董鄂妃尚在,又豈會給她這個機會。桑枝心中唏噓,又猛地警覺,董鄂妃為什麽在自己面前說這個!她猛地擡頭,正對上董鄂妃胸有成竹的眼神,“想知道本宮為什麽告訴你?”
桑枝心裏一咯噔,越發覺得董鄂妃太可怕了,只好應道,“回娘娘的話,是。”
“本宮說了,只要你忠心為主,本宮自不會虧待你。”董鄂妃慢悠悠地說,“桑枝,本宮這裏可不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地方。機會只有一次,而你,最好不要讓本宮失望。”
桑枝瞬間領會了董鄂妃的意思——董鄂妃這是要逼她迅速做出選擇啊!之所以在桑枝面前毫無避諱,是因為董鄂妃知道桑枝心如明鏡,什麽都看得透,一來沒必要遮掩,二來,也無疑在威脅桑枝。因為桑枝知道的越多,就越不能離開承乾宮。要想離開,大概只有一種方式——死亡。
桑枝頭皮發麻,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一個最不該招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