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去坤寧宮本該是好事,如果能把奴籍也轉去的話。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事。

清初後宮奴隸都明籍在冊,年齡、身體、品行以及出身、進宮批次、女紅技藝掌握程度等都記載的一清二楚。宮女入宮一開始都是從繡錦、執帚開始做起,就是女紅和打掃衛生,由辛者庫的掌事觀其儀行當與否進行篩選錄取。原桑枝女紅向來做得差,但她是以“別藝”進——她出身醫藥之家,雖然是包衣奴才,但父親頗通藥理,這是原桑枝與其他宮女最大的不同和長處。因而雖然在辛者庫兩年都長進不大,也沒被踢出去。而且因為世代包衣奴才之家,秉性敦厚忠誠奉上盡心,原桑枝又因為家學醫者父母心的熏陶,心地實在善良,故而品行極好。這才是綠莺願意盡力護着她的原因,便是辛者庫的李應榮待她雖然橫鼻子豎眼,可心底也不由得為這樣的女兒嘆惋,私下對她也多有幫襯。

只可惜,心腸太過純善,竟無端喪命換了芯子。

想來那樣的女子,任誰都會願意親近吧。林文瀾嘆息一聲,深感自慚形穢。她做不到原桑枝那樣待人唯善,見誰都暖笑嫣然。原桑枝不該喪命啊,天理何在!林文瀾心情複雜地合上了記載在冊的桑枝檔案。

畢竟頂了桑枝的身子,她卻對桑枝一無所知,這還了得!一直以來林文瀾都沒有時間和精力調查這些,也沒有權力查閱。倒是一直旁敲側擊同在一處的宮女,可惜那些宮女對桑枝也并不了解。

實際上,宮女們之間相互了解的并不多,除非出身顯赫故意炫耀的宮女,大家才會略知一二。宮女作為奴婢,每天的功課除了幹活就是學怎麽伺候主子,最忌諱私下說小話。在後宮裏嚼舌頭可有掉腦袋的風險。然而即便明令禁止也沒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只是宮女們互相談論自己的并不多,她們多半偷偷交流各宮各殿主子娘娘們的八卦情況。尤其原桑枝最基本的女紅做不好,還對誰都跟對親人似的,她自己心中坦蕩,可別人很難如她一樣毫無芥蒂,只當她別有所圖。

等日久見人心後發現桑枝确實是個傻大姐,可惜宮女們大多數又愛欺善怕惡,于是桑枝幾乎天天被欺負,可她也不在意,覺得幫別人做事并沒有什麽關系。結果自己倒因為女紅活計不合格,還得被掌事李應榮罰……三天兩頭的挨批,不是悶棍就是罰站罰做額外的活計,或者不準吃飯不準睡覺之類的。

但令林文瀾不解的是,桑枝卻一直毫不悔改。苦頭吃過,她還是一如既往。原來的桑枝是如此的……與衆不同,以至于奴籍上對她的記載比旁的宮女要多了大半頁。其他人不過是短短一豎基本信息的籍錄,桑枝後面跟了一串受罰的記錄,還寫着受罰的原因,最重要的有四個字“屢教不改”。

林文瀾哭笑不得,對桑枝既佩服又憐惜。她忽然覺得,桑枝才是真正的智者。無論處于什麽樣的環境,遭遇什麽噩運,桑枝都能處之泰然,若無其事。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不被身邊的人和事影響,不改變自己初衷,始終都是一個善良溫暖的女子,到死都是。難怪綠莺會對她如此親近幫扶,也難怪綠莺面對如今的林文瀾态度截然不同。因為,那樣的桑枝,即便是死,也是坦坦蕩蕩無愧天地。來的幹幹淨淨,去得也幹幹淨淨。一個人終其一生,能做到這一點的寥寥無幾。

不知道怎麽回事,林文瀾突然覺得自己穿到桑枝身上,也許并不是偶然。桑枝這個籍籍無名的宮女,在林文瀾看來,能有如此心性絕非泛泛之輩。衆人都以為桑枝傻,可林文瀾直覺不是。因為如果桑枝只是智力上的傻,簡單來說缺心眼的話,那麽在高強度的懲罰和慣性訓練之下,她不可能始終如此鮮活溫暖。哪怕是個傻子,被人用後宮這種法子調教,都不可能一如既往地絲毫不變。比如林文瀾自己,不也是漸漸學會後宮規矩了?可如果桑枝不是因為缺心眼的話,那是什麽呢?

林文瀾心中一動,那麽,只能說一切都是桑枝自己的選擇。一個人在這麽惡劣的情況下,還能堅持做出這樣的選擇,始終保持一個人最純潔的品質,難道能把她當成庸庸俗人嗎?

可這樣的一個人,卻悄無聲息地喪命了。換來一個遠道而來的林文瀾——這之中真的是因為巧合嗎?

然而她并不能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麽。更奇怪地是,她對原來世界的記憶竟然有很大的模糊部分。林文瀾很清楚自己來自哪個時代,受過什麽教育,各種事物也都一清二楚。但匪夷所思地是,記憶裏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她甚至不記得親朋至交的名諱相貌……林文瀾百思不得其解,便只能抛諸腦後置之不理,心裏暗暗覺得大概是穿越後遺症。

只是,她終究不是真正的桑枝,縱然藏在桑枝的皮囊下,林文瀾終究也做不到如桑枝那樣至誠至真。

她默默放好冊子,給守門的小太監又塞了不少銀子,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地。

各宮各殿都在十四衙門設有專門的奴籍,宮妃按妃位高低分配宮女和太監數量。比如按制來說,皇後所在的坤寧宮可有代诏女官一名,女史兩名,司記一名,昭訓一名,采女一名,奉儀女官兩名,宮女八名;皇貴妃所在的承乾宮應該有女史一名,司記一名,昭訓一名,采女一名,奉儀女官一名,宮女六名。但這只是承襲并改造前朝的制度規定,實際上現在的後宮并沒有嚴格按照規定施行。清初的宮女制度空有條文,并無職位。而且如今皇貴妃盛寵尤甚,承乾宮一應陳設都按照坤寧宮的規格來,雖然董鄂妃極力推辭,但架不住皇上強行寵愛,也只能受着。坤寧宮和承乾宮,各有年長的姑姑和嬷嬷各一位,其餘都是宮女,一樣的內殿八人各司其職,殿外的粗使宮女和太監約有二十人,各自籍錄在坤寧宮和承乾宮的奴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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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林文瀾現在的奴籍屬于承乾宮。換句話說,只有承乾宮的董鄂妃才擁有對她的調遣分配和生殺予奪之權。哪怕就是她得罪了皇上太後,一般情況下會處置她的也只有董鄂妃。比如上次,她在慈寧宮鬧了一番,卻是在回到承乾宮後被董鄂妃責罰。而且宮女們都被認定是主子的所有物,奴才犯錯,就必然找到主子頭上。正常情況下,皇上太後是不屑于直接處理各宮宮女的,那是自降身份,他們會直接找宮女奴籍所有者,也就是主子責問。也因此,桐兒和鐘粹宮的皇上表妹之間勾連不清,董鄂妃會直接把賬算到主子頭上。

董鄂妃發話讓她去坤寧宮伺候,但并沒有動桑枝的奴籍。也就是說除非皇後不願意接受,不然,桑枝在坤寧宮的時日長短完全握在董鄂妃手裏。

這幾乎等同于讓桑枝變成兩姓家奴。桑枝頭疼極了,雖然一直想去坤寧宮,但怎料到會這樣去。“兩姓家奴”在歷史上可是被唾棄的,為人不誠,奉主不忠,簡直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且她現在以承乾宮宮女的身份去坤寧宮,素勒且不說,畢竟她和素勒是有私交的,或許稍微可以放心。但只怕坤寧宮的宮女難給她好臉色,最令桑枝難以接受的是,她還是帶着任務去的……

這一天快過去了。從早上去給坤寧宮請安,一直到月上柳梢頭,桑枝都坐立不安。董鄂妃是打算次日請安時跟皇後說這個事情,把桑枝留下。桑枝曾經那麽期盼留在坤寧宮,如今眼看着這個日子越來越近,她卻越來越恐慌。尤其是想到董鄂妃讓自己殺人,桑枝幾乎要崩潰。

她在門旁蜷坐地上,望着月夜發呆,腦袋嗡嗡地響,頭痛欲裂。這是來到清宮後,桑枝頭一次遭受如此棘手而難解的死結。

然而,就是這難得的片刻安靜也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

綠莺踩着小碎步極快地走過來,面色焦急,“桑枝!娘娘找你!”

桑枝現在聽到“娘娘”兩個字就心裏發抖,她茫然地擡頭,“什麽?”

“皇後生病了,娘娘要帶你立刻去坤寧宮!”綠莺不由分說拉着她往外走,“娘娘已經在去坤寧宮的路上了,我們得快趕上!”

桑枝一激靈——皇後生病了?素勒病了?!白天不還好好的?想到這裏的時候,桑枝心裏咯噔一下,那個小皇子不也是白天還好好的,晚上突然就病了?

這一聯想幾乎吓得桑枝三魂六魄離體,她比綠莺還快地疾步而去。

夜靜風冷,桑枝卻走出一身薄汗。大約汗水裏含有鹽分,又浸得她後背尚未痊愈的鞭傷絲絲發疼。不遠處看到董鄂妃的銮駕,她連忙跟上去,就聽董鄂妃問一旁的太監,“皇後生的什麽病?”

“回娘娘的話,據說是晌午不小心受寒,現在發燒了。”

董鄂妃一怔,暗自攥緊了雙手,“發燒……”她喃喃道,“本宮倒要看看,皇後娘娘的發燒,禦醫治得好還是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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